袁华俊刚想说“秦王也是老臣的女婿啊”忽然想起自己那不争气的女儿已经死了,他张张嘴,话堵在了喉咙里。
袁华俊又想起一事:“皇上,太子即将大婚,若是秦王尽早发兵,捷报传来不是双喜临门,举国同贺么?”
皇帝道:“朕正想同你说此事,日前钦天监来报,说是东宫星太微垣时明时黯,进来不适宜婚娶,朕已经命人礼部和钦天监重新占卜选日子了。大婚的事,往后推推吧。”
袁华俊呆了:“皇上,太子纳妃,乃是国之大事,岂可说改就改。”
皇帝蹙眉:“正是国之大事,才更要郑而重之,岂可容一丝不妥。”
皇帝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子,又道:“况且爱卿也知道,这些事情不可不信,前几个月爱卿府附近的南城有两次妖光犯帝星,朕短短时日便晕厥了两次,如今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福来轻轻地在香炉里添了些提神醒脑地香料,恭敬道:“皇上您该吃药了。”
皇帝抚了抚心口,摆手示意袁华俊退下吧,似乎很不适的样子,无力跟他再说什么。
袁华俊瞧着门口的小太监已经端着药盏在等着,他想想皇帝这朝不保夕的身子骨儿,虽然对太子大婚推迟的事情很不满,终究忍住了,低头告退。
见袁华俊走了,皇帝喝了药,脸色似乎立刻好了许多,对福来道:“召礼部尚书周彭成和吏部尚书王康文来。”
福来招手安排内监去叫了。
皇帝又问:“最近还有人派狗去咬秦王吗?”
福来道:“禀皇上,奴婢一直派人盯着,前前后后拦住了四拨人,如今秦王已经安然到了大营,万军从中难以下手,想必是该消停了。”
皇帝点点头道:“这些年,这个孩子也委屈了。”
福来不知道皇帝是何意,沉默着没有接话。
皇帝自顾自道:“那孩子说,他已经与袁佳灵和离了,朕懂他那点小心思,他同袁佳灵本也没有夫妻之实,想必他不愿让他那个小孤女落个续弦的名声。”
他说完抬手指着八宝架上一个I不起眼的匣子,“去,把前日里偷偷给那丫头画的像再拿来给朕瞅瞅。”
福来依言去取了,徐徐展开,皇帝拿着西洋进贡来的一柄放大镜仔细的看了看道:“长得还挺喜兴,难怪秦王喜欢,是个鲜活的丫头。”
福来道:“奴婢请相士看过了,说是好生养,有宜男之相呢。”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示意福来把画像收起来,道:“那朕就做个人情给秦王,让袁家把那做了丑事的闺女接回去吧。”
福来道:“这确是难办,袁氏已经身陨,因为夫君未归,所以一直停棺未下葬。若是活人还好,如今只剩个棺椁,只有秦王自己说已经和离了,恐怕袁国舅不能应允将棺椁接回去。”
皇帝冷哼一声道:“他袁家女做下此等丑事,打量朕同秦王是傻子么?朕愿意不追究此事,已经是退让保全皇家和袁家两家的颜面。”
福来道:“此事就难在此处,因为不可张扬出去,反而皇家落了下风。”
皇帝十分不快道:“将这样的女子葬入皇陵,朕觉得心里堵得慌!”
见皇帝有些动怒了,福来蹙眉思索了一番道:“皇上既然已经让了一步,不妨为了秦王再让一步。”
皇帝不解地望向他:“如何再让一步?”
福来道:“世人皆知袁氏女没有生养,若是她以王妃的身份下葬,王爷难免落了个鳏夫的名声儿,袁氏女也要葬入皇陵。皇帝不如认袁氏女做义女,随便挂在某位嫔妃名下,追封其为郡主,这就等于告诉世人她不是王妃的身份,已经与秦王和离,但是又给了她体面,不至于显得皇家凉薄。”
皇帝听完福来一番话,心里权衡了一番:“这倒是个好主意,这样她便可葬在袁家的坟园里,不必葬在皇家陵园里,只是有些恶心朕了。”
福来轻声道:“如此一来,皇上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让宗人府把她的名字从刘贵妃名下移走。”
皇帝猛然懂了,立刻爽快道:“恶心就恶心朕吧,不要再挂在英子名下做儿媳妇恶心她了,这样朕将来下了地见到英子,也不怕她埋怨朕了。”
老皇帝神情轻松起来,仿佛心里一块石头搬开了,他忽然露出一个年轻人脸上才有的恶作剧的笑容:“我要收她做义女,不封郡主,封公主,就挂在皇后名下!”
礼部尚书周彭成听说皇帝因为自小看着袁佳灵长大,一向甚是喜爱,虽然她嫁入皇家几载肚子一无所出,仍然怜惜她红颜薄命,所以决定认义女,追封公主之后,原地愣了三秒。
他是个迂腐的老书呆子,想法没有那么复杂,只觉得给一个无子的王妃这么大的体面,真是前所未有,心里感叹了一番还是袁家得宠啊,然后奉命去找袁华俊告知此事了。
皇帝十分满意周彭成的表现,他确实才华横溢,也确实缺心眼,特别适合礼部这种需要单纯的赤子之心去做事的部门。
皇帝又召见了吏部尚书来,王康文觐见的时候,皇帝石怀玉正有气无力地半躺在卧榻上,虽然是天寒地冻的节气,他脑门上还搭着一块湿巾帕,似乎这样才能压一压一肚子的火气。
老皇帝咳嗽了几声,病恹恹道:“王爱卿哦,前朝那个姓江的宰相家的子弟,最近做了几首歪诗,言谈之间都是对前朝旧主子的眷恋,让朕心烦。朕想着,既然如此相看两厌,那就离得远些比较好。可朕年纪大了,走不动了,也不好为了他一个人带着文武百官迁都城,你看这事怎么办呢?”
吏部尚书王康文被问得莫名其妙,他虽然不知道江静白做了什么歪诗把皇帝气成这样,但是皇帝都这样说了,自己能怎么办,连忙躬身道:“陛下说笑了,既然江员外郎留在京中总是睹旧物思旧人,臣将他调出京城,不叫陛下心烦。”
王康文暗想,这江静白总是袁家的女婿,将来太子大婚后,算起来是太子的姑父,他留在京中总是被压着升不了官,不如找个好地方外放几年混个资历,回来升职也快些。
皇帝似乎看清了王康文心里的想法,淡淡道:“你把他调任去北疆,看守那些罪大恶极的凶犯们屯田吧。朕不想再看见他,这辈子都别让他回来了。”
调去北疆!让一个文弱书生去做屯田官!王康文吃了一惊,这才意识到江静白是真得惹恼了皇帝,即使将来太子继位,只要先皇有这句话在,江静白也是翻身无望了,他不敢多说什么,立刻伏地道:“臣遵旨,立刻就去办。”
周彭成和王康文前后脚进了皇宫,如今又前后脚进了袁家。
袁华俊把这两道旨意放在一起理了理,终于意识到皇帝可能察觉了什么,明明待在是暖如三春的花厅里,仍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袁华俊蹙眉道:“皇帝这是何意?为何褒了灵儿,却贬谪了江静白。”
袁佳光思忖了一番道:“父亲不必过于焦虑,儿子觉得,皇帝应该只是对这二人的风月情有所耳闻,并不知道其中详情,毕竟他二人私会多次,难免被人碰上。但是皇帝应该不知道其中细节,若是皇帝知道是咱家让小妹堕胎出了意外,肯定不会轻轻揭过此事,毕竟她再怎么说也是皇家的媳妇。”
鲁夫人对皇帝封赏袁佳灵却把自己女婿打发道北疆去大为光火,冷哼了一声道:“他不过是想保住自家体面,再暗地里敲打敲打咱家罢了,说到底他也不敢在外人面前拿咱家怎么样!”
袁华俊道:“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要赶紧处理掉,不能留活口。”
鲁夫人则一脸忧愁道:“老爷,你也知道,秀儿被这事气得早产,如今刚刚才生了孩子,天寒地冻得,如何去得北疆,你赶快进宫去找皇后求求情啊。”
袁华俊还未答应,外面有仆人进来通报,说是皇后宫中的太监来传口谕,一家人忙到了院子里行礼接旨。
来得是皇后身边总管太监,那太监朝着皇宫方向拱了拱手,面无表情一字一句道:“皇后口谕,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本宫念及袁佳秀刚刚生产,已经同皇上说明此事,皇上准了江静白在他坐完月子以后再去北疆。”
鲁夫人顿时晃了几晃。
老太将传完了口谕,脸上带了笑容道:“袁大人,鲁夫人,你们看皇后时时处处都是念着娘家人的,自家人要多多体谅才是。”
袁华俊强笑道:“公公所言极是。”
袁佳光适时呈上了一张银票,“有劳公公了,雪天路滑,小可送送您。”
太监满意地去了。
鲁夫人一屁股拍在椅子上,气忿道:“她这是何意!还念着我们,念个屁!没有我当年拿出自己的嫁妆,她当得上这个皇后么!”
袁华俊劝鲁夫人道:“夫人,想开点吧,她毕竟是皇后,上头还有皇帝不是,如今皇帝发话了,除了他自己收回旨意,谁还能驳了皇帝的面子。反正太子就要继位了,无非就是走个过场,到时候再回来便是,如今先忍了。”
鲁夫人端起茶杯想喝,到了嘴边又气呼呼地放了下去,“我就是不服气,为何来来去去,咱们袁家都要帮旁人做嫁衣!如今锦绣和太子的婚事也推迟了,你妹妹提前竟然一点风声也没透出来,她倒是什么意思?”
袁华俊安抚道:“她能有什么意思,她里里外外还不是靠着咱家,她没透出消息,八成是因为她也没有提前知晓。”
袁华俊压低了声音又道:“我冷眼瞧着,皇帝身子不行了,怕是没多久了。夫人稍安勿躁,太子不过是小孩子,登基之后的事情,还不是我说了算,我知道你心中所想,为夫心中也是有数的。”
古往今来空有皇帝之名,却没有作为皇帝的最高权力的帝王太多了。那掌握实权的另一个人,可以拥立皇帝,自然也可以废了皇帝。政权的交迭既可以是剧烈是兵变政变,也可以是悄无声息阴谋诡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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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昊登高望远,静静地望着南方那一片天空下郁郁葱葱的土地,极目远眺似乎想看到些什么东西。
刘录站在他身后轻声问道:“王爷似乎在等什么?”
石昊道:“等天时地利人和。”说罢转身下山,一袭玄色的披风在山风中猎猎舞动。
刘录跟上道:“方才兵士来报,说定州范知府携……携带不少吃食酒水前来劳军,正在大营里等您。”
石昊看了他一眼,“还带了什么?”
刘录脸色郝然:“果然瞒不住王爷,还带了几个美人,说是颇通音律歌舞,给王爷解闷。”
石昊有些不悦,凌厉的下颌线紧绷着,声音却仍低沉如常:“送回去吧,本王不闷。”
几人纵马疾驰,路过一处村庄时天近晌午,石昊觉得有些口渴,便下马步行,打算找个茶摊儿买点水喝。
一行人刚牵着马进了庄子,便听见女子凄厉嚎哭的声音,拐了弯儿,发现黑压压一群人挤在一户人家门前,瞧那数量,八成全村的人都来了。
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刘录和王柏对视了一眼,王柏不动声色地靠近了王爷,做出保护的架势,刘录上前去找了个老乡攀谈了起来,打听着四处哪里有茶摊子。
石昊等得着急,翻身上马,农村的土院墙很矮,他上马之后院子里所有的情形尽收眼底。院子里两个村妇互相揪着头发,顶牛一样抵着头,一边抓挠一边破口骂着些石昊听不懂的方言俚语,另有一个不甚高大的麻脸男子在旁边转来转去,口中念念有词,拉拉这个拽拽那个,试图将这两个女子分开。
刘录回来了,无奈道:“王爷,这庄子里就一个茶摊子,但是现在都在这家看热闹,摊主不愿意回去做买卖。”
做生意事小,看热闹事大啊!
石昊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对那院子里扬了扬下巴。
刘录懂他的意思,忙解释道:“这就是两个泼妇打架,听说一个农妇平日里太凶悍,男人日子不好过,住在隔壁的寡妇勾了这男人,如今这男人要跟原配和离娶那寡妇,农妇不肯,于是两个人争抢起来。”
刘录说罢便上了马,以为这就要走了,谁知道石昊却不走,坐在马上提着脖子看院子里那两个农妇为了一个男人,撕打抓挠,满地打滚。更要命的是,石昊脸上还挂着一副“哎呦,太带劲儿了”的表情。
刘录呆了呆,王爷看起来一贯地高贵凌冽锋芒毕露,像一只森林里走出来的雪狼,浑身带着王者的霸气,但是这只霸气无双的雪狼王,眼下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两只菜!鸡!互!啄!
“王爷,王爷。”刘录硬着头皮唤了石昊几声,他感觉这情景太诡异了。
石昊却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甚至喃喃自语了一句:“有趣。”
刘录更加吃惊了,王爷这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么,他跟着干笑了两声:“是是,是挺有趣,我们是不是该回营了?”
石昊仿佛没听见刘录说什么,微微眯上眼睛望着院里打滚的那几个人,若有所思道:“本王虽然不知道哪个才是那人的发妻,但是这两个婆娘都如此泼辣,本王猜想那原配妻子平日里对这男人未必又多好。可如今这男人找了别的女子,她却舍不得撒手,当成宝贝抱着了。这真真太有趣了,你们说是不是人在面临可能失去某种东西的危险时才会懂得珍惜呢。”
“啊?”刘录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硬着头皮道:“王爷所言极是。”
石昊:“那几个美人送回去了么?”
刘录艰难道::“……大约还没有吧,我回去就把她们送走。”
石昊挥了挥手,“先留下吧。”
王柏冷眼旁观了许久,听完了石昊一番长篇大论,又听了他这一句,终于忍不住说道:“属下虽然不知道王爷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是属下觉得,王爷最好别试!”
南昭国是一个一年四季都美景不断的地方,这里有很多山,山上的树木终年茂盛蓬勃,在山与山之间掩藏了一片片的平地,山上的水流下来汇成清澈跳跃的溪流,溪流所过之处也就有了凤尾竹,有了大榕树环抱着的村村寨寨。
天亮了,终于从群山环抱中走了出去,胡晓光在小溪中间的石块上灵巧地跳来跳去,几步就到了对面,由衷地赞叹道:“这里真美。”
蒙九隆牵着马慢慢地走过,看她像一只森林里的小兔子一样活泼的身影,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道:“你脚不疼了?”
胡晓光转头看他,脸上还挂着几粒晶莹的水珠,宛如钻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满不在乎道:“早不疼了,我都告诉我就扭了一下,蹭破点皮而已,你偏不信,非要抱着我骑马。”
蒙九隆牵马过了小溪,翻身跃上马,下一秒干净利落地将胡晓光拉上马背,揽住她的腰肢,毫不掩饰道:“我不是不相信,我是不想信。”
不等胡晓光说话,他问:“你觉得这里美吗?”
胡晓光毫不迟疑道:“美。”面对着世外桃源般的风光,这个问题无法产生第二个答案。
蒙九隆笑:“我自小看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如今这天地间有个你,让山川河流都有了灵气,我方觉得此间景致真是美不胜收。”
胡晓光:“你都夸过我好多次了,别再夸了,我会不好意思。”
蒙九隆一手拉着缰绳控马,一手扶着她,偷空垂眸看了她一眼道:“但是今日份,我还没有说过。”
胡晓光迎着吹面不寒的风,默默地想有文化就是不一样,论起说情话的艺术品位,石昊那家伙真该跟蒙九隆好好学学。
看着王储对着女子如此态度,众人有什么不明白的,后面的跟着的一群卫兵们吹起了口哨,胡晓光知道是在笑话她,忍不住脸热起来,“就该让我自己骑马的,你看现在这情形多让人误会。”
蒙九隆不说话,只是勾起嘴角和煦地笑了笑,这种误会,越多越好。早晚的事儿,误会得多了,也便成真了。
“还有,”胡晓光不舒服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别贴我那么近,把你腰带挂那玉佩拿走,太硬了硌得慌。”
蒙九隆笑意更甚,贴得更近,并没有告诉胡晓光,其实他今日腰带上并没有玉佩,硌着她的,其实是别的东西。
布氏家族的城寨里驻扎着蒙九隆的大军主力,其余各地归顺的土司也都有保护自家城寨的军事力量。
五昭国联军目前正在做的事情是一个一个按着顺序夺回那些归顺蒙九隆的城池,而蒙九隆因为武朝边境有军队集结,一直在提防身后,所以双方大军还没有正式交战过,当胡晓光到达的时候,这座城寨里并没有战火的痕迹,看起来十分安宁美丽。
一夜没睡,太阳完全升起来之后,胡晓光觉得那炫目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站在院子里本能地拿手遮了一下眼睛。
“累坏了吧。”蒙九隆见她这样心疼极了,立刻扶着她进了房内,又吩咐人去给她准备沐浴用的香花,“你随便洗个澡,然后去补个好觉。”
胡晓光正想摇头说“不累”,忽然外面两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一个魁梧一个清瘦,胡晓光不认识这两人,但是跟在石昊后面扮演侍卫演的多了,难免有些职业病,她立刻敛容肃穆,后退一步低头站在了蒙九隆身后。
这两个男子见到蒙九隆房内有个美貌的年轻女子,大吃一惊,再看清她身上的王宫女眷才能穿着的服饰以后,更加吃惊。
大军将布博瓦是个武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地心思,看门见山道:“王子昨日一夜未归,臣等实在担忧,还请王子以后行事慎重些,外头情势未明,不该以身涉险。”
蒙九隆道:“此事确实是我莽撞了,布军将放心,以后不会再有了,我要接的人已经接到了。”
布博瓦进来便注意到这个身穿王族服饰的女子,听蒙九隆这样一说,立刻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何许人?”
蒙九隆浅浅一笑:“是我选中的王储妃,未来的王后。”
胡晓光一惊,低头硬生生忍住了口中辩白的话,只是极快地看了蒙九隆一眼,因为她想起了石昊曾说过,在属下面前一定要给男人留面子。
胡晓光想,如今蒙九隆被赶出王城,几国王室围追堵截,犹如丧家之犬,全靠身边这些追随者的支持,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在手下面前掉了脸子,如果连这些属下也不忠于他了,那我岂不是害他的日子更加不好过。
蒙九隆的老师杨信义一直不说话,上上下下打量着胡晓光,看这女子不仅相貌极美,又一直微微垂头安静地站着,十分娴静的样子,心里有了几分满意。加之南昭国民间婚嫁一向自由,王室虽然讲究些,但是如今蒙九隆情况特殊,没有长辈,自己选妃也是无可厚非,便道:“既然是王子选中的人,那定然娴雅淑女,当得王后之位的。”
蒙九隆脸上笑意更深,对胡晓光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还不快谢谢我的老师。”
胡晓光脸上坦然,其实心里窘迫得不行,猛然听蒙九隆叫她,一时也不太明白蒙九隆让她谢什么,但是胡爸爸就是老师,胡家一向是有尊师重教的传统的,反正谢谢老师总是没有错的,于是胡晓光鞠躬,恭恭敬敬道:“谢谢老师。”
杨信义满意地点点头:“王储妃不必多礼。”
胡晓光连忙解释:“老师,您叫我小胡就好了。”
我的天啊,我什么时候成王储妃了,这啥事都没干成呢,怎么先把自己搭进去了。
杨信义深受中原文化影响,儒家造诣颇深,蒙九隆又深受老师杨信义影响,喜爱中原文化。
见到胡晓光如此反应,杨信义更加满意了,觉得这确实是一个知道分寸,守礼法的好姑娘,王子眼光不错。
于是他脸上的笑意更深,并不在称呼上坚持,“请胡姑娘先去歇息吧。”
胡晓光随仆人一起下去了,断断续续听到杨信义他们似乎在说什么城土司和部下们快到了,商讨一下迎接和安置的事情。
“天气真好,暖洋洋的。”胡晓光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己满血复活,到了吃午饭的时辰了,她睡了整整一个上午。
“小姐竟然觉得暖吗,奴婢们觉得可冷了。”早有仆从捧来衣衫,依然是年纪大的侍女。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你们是身在这样四季初春的地方要知足。在武朝的京城,这个天儿如果敞着头出去跑一圈,连耳朵都能冻掉了。”
胡晓光接过侍女手中的衣服,婉拒了她们的服侍,自己穿了起来,“没有简单大方一点的吗,这都太华丽了吧。”
侍女笑道:“已经是王妃常服了,礼服更繁琐华贵呢。”
另一个侍女道:““果然如王子所言,小姐喜爱素淡,性子随和。”
胡晓光听她提起蒙九隆,便问道:“王子呢,他同我一起吃饭吗?”
侍女摇头:“王子去城外迎接乌蒙土司了,布鹏军将在外面等小姐,带了话来。”
胡晓光急急忙忙出去,布鹏抱着剑一脚踏在石凳上等她,见她出来,干净利落地行了个礼:“王储妃。”
胡晓光纠正道:“胡!晓!光!”
布鹏笑笑:“我可不敢直呼胡小姐的芳名。王子让我回来告诉你,他晚间回来陪你。”
胡晓光想起早上听得那一言半语,问道:“是有新人来投靠他吗?”
“是巍山城的乌蒙土司一家和卫队来了。”布鹏道,“不是什么新人,老熟人了,杨清平官说这叫以退为进,我也不懂,晚间你自去问王子吧。”
胡晓光点了点头,留他一起吃饭,布鹏笑道:“我确实没吃呢,但是我可不敢。”
胡晓光道:“有什么的不敢的,我和他不是你们想得那样,再说他也不是心胸狭窄的人。”
布鹏仍是笑:“王子当然胸怀宽广,那也须分何事。我们南昭国的男子,只要事关心上之人,那是寸步不能让的。”
胡晓光无奈了:“那行吧,你走吧。”
布鹏大步流星地出去了,走了没几步又回来,方才那个干脆利落的年轻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吭吭唧唧的小伙子。
胡晓光诧异地看他:“怎么了,还有事?”
布鹏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开口问道:“哦,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
胡晓光盯着他的脸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问得是谁,“你说袁锦绣啊,她挺好的,一切就跟以前一样,就跟没发生过什么一样。”
“就跟没发生过什么一样。”布鹏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有些失神地走了。
胡晓光便提着身上那条用金线绣着云纹,流光溢彩,缀满金银饰品的裙子,小心地走回房间吃饭,她觉得穿上这条裙子以后,每走一步都是折磨,一会儿怕把刺绣勾坏了,一会儿怕把银链子扯断了,一会儿怕把水晶珠子压碎了。
胡晓光皱着眉头想,美则美矣,太不自在,没有自己当初穿着训练服或者在石昊身边穿着侍卫服,四处瞎几把乱跑爽快。
不知道胡妈妈知道自己闺女穿上漂亮裙子竟然有这种苦恼会怎么想,不过好在他们夫妻俩也并没有把胡晓光同学往娇滴滴的方向培养,不然也不会让她念军校。
胡晓光本以为自己会吃到一些南昭国的特色食物,结果看到桌上一色儿都是中式餐具,和自己爱吃的中原菜式,有些吃惊。
倒不是吃惊蒙九隆叫人给她准备中原吃食,而是觉得这也太巧了,怎么全是自己爱吃的,她到这个世界以来,从来不挑不拣不矫情,个人生活方面不提任何要求,她在石昊身边呆了这么久,可能石昊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吧,蒙九隆怎么会这么清楚呢?
天黑了蒙九隆才回来,为了迎接乌蒙土司一族的到来,晚上设了宴席,他喝了些酒。
胡晓光正坐在桌前翻看一本南昭国的《根谱词》,见他进来的脚步有些虚浮,起身扶他坐下,闻到他身上带了些淡淡的酒气,问:“你喝酒了?”
“那你生气了吗?”
大约是酒精的作用,蒙九隆醉后说话慢吞吞的,有些可爱。
“没有啊,小酌怡情,适度饮酒有益于身心健康。”胡晓光摇头,她忽然想起了石昊那日的醉态,忍不住笑了起来:“只要别酒后失态就行。”
蒙九隆道:“我失态了吗?”
胡晓光闻言上下打量了蒙九隆一眼,这男子皮肤原本就白皙,微醺让他面色有些酡红,更显出翩翩公子面如冠玉。
她粲然一笑:“怎么会!你是我见过的,酒后行为举止最优雅的男人了。”
胡晓光说完顺手抄起方才那本诗词集,去了窗边,对于刚刚才从北方来到这里的胡晓光说,南昭国的温度太美好了,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星空,明明是冬天,却有着春天般的氛围。
胡晓光拿着书的手随意的背在身后,她看了一会儿星空。多么甜谧的夜色啊!一声慵懒而满足的叹息后,胡晓光倚着窗框,就着房内高大的立式宫灯继续翻看那本书。
蒙九隆也没有说话,酒劲上头,让他的目光发直,定定地盯着胡晓光看了好一会儿,她在灯下穿着王妃常服看书的样子,让他莫名心安,甚至忘记了,自己正处在前有十五万五昭国联军气势汹汹欲置他于死地,后有大武朝三十万雄兵虎视眈眈打算坐享渔翁之利的困境之中。
此情此景,正是他自中原偶遇她归来之后,幻想过无数次的。甚至他挂在卿卿楼里的那副画像,画得就是她倚窗读书的样子,那时他细细描摹她的容颜,没想到这一幕竟然这么快就成真。
在得知父母离世的真相,被叔父追杀之后,他曾迷惘过痛苦过,那种举目无亲的孤独感,让他怀疑身边的一切,甚至一度想不通活着的意义,而眼前之人,给了他一个柔软的理由,给了他在泥潭里奋力挣脱的勇气。
蒙九隆缓缓道:“《根谱词》是我们五昭国的创世史诗,相传创世父神和创世母神在荒芜的大地上一见钟情,深情弥漫天地,从此春风吹起来了,万物都在发芽,荒芜大地有了生机。父神和母神生下五个儿子,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后来这五个儿子不睦,分了家,于是就成了五个昭国。”
胡晓光道:“怪不得我觉得又像诗,有像歌词,又像在说一个故事,挺有趣的一本书。”
蒙九隆看着她浅笑:“我以前读的时候不太懂,只当是一个神话故事,怎么可能男女一相爱,大地就有了生机。现在我明白了,我懂了那种一见钟情的感觉。”
胡晓光努力把目光聚焦在书页上,不太想看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蒙九隆起身走到窗前,安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半晌,许久之后慢慢地俯身,修长的手轻轻地从胡晓光手中抽走了那本书:“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这下胡晓光不得不抬头看他了,蒙九隆很高,身形秀长,这么近的距离让她不得不仰着脸看他,“我确实有话,不过你喝得醉醺醺的,我觉得还是等你明日醒酒再说比较好。”
“我心里是明白的。”
“那也不行,我想说的事情,不只是关乎你我,还关乎两国万千百姓,你有一点迷糊都不行。在我这里,工作日禁止饮酒。”
蒙九隆无法,只得温声说道:“那我们便睡吧。”
胡晓光警惕道:“怎么睡,你睡哪里?”
蒙九隆没回答,只是忍不住笑了,他醉了的笑颜也一样温柔缱绻,比春风还动人。
这倒让胡晓光有些手足无措,毕竟他醉着,你同醉汉很难讲清道理,如果他非要酱紫酿紫,做哪些事情的话,难道真要干一架,把他打趴下?
过了许久蒙九隆道:“你愿意就一起睡,你不愿意就分开睡。”很简单的一句话,他说得很慢,不情不愿的,似乎说服了自己很久才能说出口。
胡晓光立刻道:“分开睡!我就睡早上那张床,你随便找地方去睡吧。”
蒙九隆俊美的脸上闪过淡淡的晦涩,但是他仍笑着说:“你就不怕我酒后上错床,睡到别的女子床上。”
这下胡晓光笑了:“我才不怕,你这行宫里全是老阿姨,我都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看着蒙九隆琥珀色的眸子慢慢黯淡了下去,胡晓光心颤了一下,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他在避嫌,他为了不让自己吃醋,所有的可能产生误会的细节他都在注意避免,即使自己根本不在他身边。
胡晓光很受触动,于是她斟酌着道:“你这个人,太美好了,无论最后和谁在一起,那个女子都会幸福的。所以你不要着急,你值得全天下最好的人。”
说完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她的嘴本就很小,这样一咬唇瓣显得更加嫣红,像一颗醉人的樱桃。
蒙九隆盯着那唇沉默了许久,眼睛突然亮得吓人,他伸手越过胡晓光的肩膀,关上了窗户,“这里虽然不像北方寒冷,夜风也很凉,姑娘家身子骨儿弱,不能多吹的。”
他收回手的时候,毫无征兆地将这个让他一见倾心的女孩子拥进怀里,低头在那樱桃小口上蜻蜓点水般印下一个吻,瞬间尝到一丝甜意,他心满意足地吹出一口酒气,在胡晓光反应过来之前,松手后退了一步,浅笑着看她。
“你……不该这样。”胡晓光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弄得有些恍惚,“你这样让我很尴尬。”
蒙九隆却道:“这回我是真的醉了,醉得透透的。”不等胡晓光再说其他,他踉跄着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别走啊,我们来比赛摔跤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