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
马冀中带着人马刚跑进树林,一道闪电劈过天空,瞬间把这黑夜照成了白昼,树林里原本隐藏的一切竟像是脱了底裤一样看得干干净净。
几十米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进不进,这边是一队变了装扮骑着马儿的兵士,那边是黑压压一片虎视眈眈的土匪。
这道闪电片刻的亮光,生生让双方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对方面前,土匪没想到自己会提前暴露,马冀中压根没想到会有土匪上管道做生意,那种震惊、错愕,骇然的情绪立刻弥漫在这片不大的树林里。
马冀中在战场上练就地一双毒眼,他立刻估摸出了对方有三百人左右,而自己这里只有不到百人。自己这方的优势是全员骑马,行动迅速,偏偏今夜这样的天气,天黑雨大路滑,马跑不起来,如果对方在前面放置了绊马索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闪电的光芒一亮即暗,马冀中的心里却雪一样明亮,这位经验丰富的将领,瞬间做出了决定:“刘立,你们带着六十人立刻后退,沿着官道回大营,剩下的跟我拖住这帮王八蛋!”
“不行,你这里人太少了,一个打十个!”刘录记得声音发颤。
“快走,你们必须多带些人,防止他们后面还有埋伏。”马冀中果断道:“我拖住他们片刻便走,不会恋战。”
都是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战士,所有人明白,时机转瞬即逝,此刻已经来不及矫情,刘立二话不说一马鞭抽在了刘录座下战马屁股上,带着人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马冀中从腰间拔出了一把雪亮的重刀,目眦尽裂道:“走!上前去,冲散他们,先下手为强!”
三十多个兵士纷纷拔出武器,策马上前,冲向土匪群的方向,没几步就陷入了匪徒包围中,原来那些土匪们见行踪暴露,也没跟他们客气,也跑将过来发起进攻。
马冀中骑着战马左右奔突,见人就砍,仿佛切瓜削菜一般,最初之时占了上风,但是双拳难敌四手,三十人同几百人实力差距实在太大,很快马匹就被砍死砍伤,他们下马继续迎敌。
大雨继续下着,满天乌云没有一丝星光,这样的天气连火把也打不得,马冀中他们陷入人群之后很快分不清敌我,力量没法凝聚,人员没法互相救护,纵然他和手下这些兵士身经百战,武艺高强,在这番不死不休地缠斗中,依然损失惨重。
马冀中早就杀红了眼,他身上早已伤了多处,却丝毫感觉不到痛楚,只知道见人就砍,是个影子晃动过来就刺……
那因打斗而折断的草木泥土的气息、遍地残肢和鲜血的腥味混合在一起;喊打喊打之声、利刃刺入血肉的异响、人死之前的尖叫交杂在一起;让这片暴雨中的小树林今夜仿佛人间地狱一般。
周围渐渐陷入了沉寂,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马冀中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手中握着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那把重刀艰难喘息着,“老子戎马一生,想不到最后死在几个土匪手里。”
他知道自己身受重伤,大约是濒死了,竟并不觉得十分疼痛,只是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晃了几晃,慢慢倒了下去。
“老子不能死!”马冀中躺在烂泥里,眼睛快闭上的那一瞬间他又猛地睁开了。
“老子还没娶媳妇!”马冀中瞪圆了眼珠子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马冀中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拄着那把重刀摇摇晃晃地起来走出了树林,刀鞘也已经不知道丢在哪里了,他咬着牙关一步一步往前走,大脑一片混沌,虽然分不清方向,但是他知道,只要沿着官道儿一直走下去,一定会有驿站或者村庄。
“老子还没娶媳妇!老子还没娶媳妇……”
这句话仿佛有无尽的魔力,支撑着他在这暴雨的夜里一直向前,一口一口往肚子里咽下血沫子,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
这夜的天气简直坏透了,秋风秋雨的寒气顺着门缝和窗缝往屋里钻,让马老瞎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咳嗽个不停,儿媳妇秀秀不放心他,从里屋出来看了好几次。
“爹没事,老毛病了,咳咳……你别总起来。”
又一道闪电掠过,接着是一声炸雷在房顶滚过,吓得秀秀打了个哆嗦:“爹,这雷吓人呢。”
“咳咳,这怕是出了啥天怒人怨的事儿,今夜不太平啊。”马老瞎本名马夏,因为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乡里人就管他叫马老瞎了。
嘭嘭嘭……嘭嘭嘭……
外面仿佛有什么和雨声不一样的声音传来,秀秀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贴在房门上仔细地听了听,嘭嘭嘭……那声音仿佛是在拍自家的院门,拍得一声比一声紧。
“爹,这是闹鬼么?”秀秀吓得脸色惨白。
马老瞎显然也听到了,他也有些怕,但是听那声音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硬着头皮道:“拿蓑衣给我,爹去看看。”他像是安慰秀秀,也像是安慰自己道:“爹都这把年纪了,什么都不怕了。”
“我去,爹不能淋雨。”秀秀不放心马老瞎,连忙拿了家里唯一的蓑衣披上了,开门冲进了雨里。
院子很小,她几步就到了门口,贴着门板战战兢兢地问道:“谁?”
无人回答,只有哗哗哗的雨声,秀秀硬着头皮站了一会儿,没听到别的声音,她转身回屋了,脚迈进门槛的一瞬,门外似乎又响起了一声叩门,只是这一次动静很轻很轻,秀秀顿住了,她转身愕然地盯着大门,等了很久很久,再也没有声响。
秀秀一步一步走向大门,仿佛被某种情绪牵引着,她就是忍不住想打开门看一眼,双手扶上门扇,略微迟疑了一瞬,秀秀猛地拉开了门。
伴随着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她看清楚了,竟有一个浑身是血的大汉趴在地上……
空气中传来燃烧秸秆的轻微声响和淡淡的药香、似乎还有些米粥的香气,马冀中迷蒙地睁开眼,他艰难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整个房子萦绕着着白色的蒸汽,云里雾里看不分明,只有床头豆粒大的油灯火焰晕出了一片暖黄色的光,看起来竟有些别样的温馨。
我这是到了阴曹地府吗?
马冀中闭上了眼,他觉得身下的被褥是单薄也是温暖的,连隔在外头的风雨声听起来都变得温柔,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的家,既虚幻又真实,他略微动了动,身上尖锐的刺痛立刻让他轻抽了一声冷气。
不,我还没死。
他复又睁开了眼努力向四周看去,蒸汽的源头是一座灶台,朦朦胧胧中有个小小身影坐在燃着火的炉膛前面,红彤彤的火光映在她光洁的皮肤上,像是扫了一层胭脂,又像是蒙了一个红盖头。
“你醒了。”那小人儿起身,拿棉布包着手倒出一碗药汤端了来,拉过一个木墩儿做的凳子坐在破板床边上,脸色微红道:“这位大哥,您先喝了药,我再给您盛粥来。”
马冀中使劲挤了挤眼睛,目光聚焦之后,看清了眼前这是个小媳妇,发髻上还簪了朵儿白绢花,瞬间明白这是个寡妇,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他这样一个汉字大喇垃地躺在寡妇床上不合适,立刻挣扎着要起身,无奈他实在是伤得太重,完全使不上力气,那伤口撕扯的剧痛让他脸上表情看起来十分痛苦,皱巴扭曲像个丑核桃。
秀秀看他想起身,以为是为了配合自己喂药,赶忙放下碗,从架子上拿了件她爹的棉袄塞在马冀中背后,稍微将他扶起来一点靠好。
“大哥,郎中说你的伤不可乱动,我来喂你吃药吧。”
她拿起汤匙,一勺一勺地将药汤送到马冀中的嘴里,动作非常轻车熟路。
马冀中不知不觉地臊红了脸,不敢去看这个眉眼清秀的小寡妇,毕竟他长到三十多岁,除了小时候娘亲这样喂过饭,还没被别的女子这样照顾过,幸好油灯光线昏暗,他的窘态没人发现。
喂完了药,那小寡妇转身又去盛粥,马冀中得了空打量了一下周围,这是三间不大的青砖房,自己躺的是正屋,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陈设,一张破板床,一个破木桌,几个树墩凳子,那边的角落里砌了个灶台。
马冀中想,能起砖房说明这家有些银钱,可怎么屋里破成这个样子。他正想着,见小寡妇捧着一碗白粥回来了,便低声道:“不知恩人如何称呼?”
家里只有他们两个在,孤男寡女的,秀秀也有些不好意思:“不是什么恩人,你叫我秀秀就成。”
“多谢秀秀……”马冀中原本想叫姑娘,一想不行啊,她是嫁过的,只得道:“嗯,这个大嫂的救命之恩,在下一定会涌泉相报。”他说完涌泉相报忽然又想到胡晓光说过,这句话是踹人一脚的意思,连忙又改口:“在下的意思是,一定会好好报答大嫂的。”
秀秀连忙摆手,低了头红着脸嗫嚅道:“不必报答,说起来我和爹也并没有做什么,只是让您在家里躺着而已,那请郎中、买药、买米粮的钱,其实都,都是从大哥的钱袋子里拿的……”
说到这里秀秀非常难堪,但是这人来的时候样子实在可怕,不请郎中恐怕会死,自己家里又无余钱,幸好这人竟然是个富贵的,他身上钱袋里有不少银钱,爹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从里面拿出来些许,去请了大夫买药买米。
这瘦弱的小寡妇双手捧着碗,有些颤抖着说:“剩,剩下的那些,都放回你钱袋里了,这这不算偷吧,我爹他也是……,你千万莫要报官啊。”
马冀中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小寡妇明明救了自己,看着自己却总是眼神闪烁十分怯懦的样子,“大嫂你说得什么话,这怎么能算偷呢,我要是这样想,岂不是连个畜生都不如,别说这点散碎银子是拿来为我抓药救命的,哪怕拿去是十倍百倍也是该当的。”
他从刚才秀秀的话里提取到一个信息:“秀秀大嫂,你爹呢?”
这家总算不是只有一个寡妇,还有个老头子在家真是太好了,不然正派人马冀中可不好意思躺在这儿。
“族长家里有丧事,爹去帮忙了。”秀秀搅了搅碗里熬得浓稠的白粥,细致温柔地喂给马冀中。
马冀中脸上发烫,“我自己来自己来。”可别说端碗了,他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大哥,这是你自己的银子买的粮食,快吃吧,别不好意思。”秀秀嘴上说着,手里也没闲着,马冀中一口咽下去,另一口就到了唇边,动作熟稔不徐不缓,一看就是常做的。
马冀中吞下最后一口白粥,心里忽然一动,他问道:“我瞧你年纪不大,你相公,可是病死的?”
秀秀一愣,眼泪里瞬间带了雾气,她咬着唇轻轻点了头。
马冀中真是后悔的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这话太不该问啊,揭别人伤疤不说,还显得自己很轻薄。
秀秀端着碗垂头去了灶台,无声地忙活起来,马冀中也不敢再乱说话,小小一间屋子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咯吱一声,院子门响了,秀秀忙出屋去迎:“爹回来了啊。”
“人已醒了吗?”马老瞎进屋把斗笠取下来挂在了门后。
马冀中见这老人进屋,忙挣扎着又要起来感谢:“多谢恩人出手相救,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敢问老伯尊姓大名,在下回去顶给恩人立一个长生排位。”
“大侄子客气了,小老儿姓马,单名夏字,如今老了眼神不好,外头都叫我马老瞎。”老头捂着胸口一阵猛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我老头子也没出什么力,寻郎中的银钱,都是你自己的。”
马冀中瞧着这老头又干又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且十分年老体弱,头发都掉的没几根了,若是自己没受伤的话,一根指头就能碾死他,心里有些恻然道:“恩人,在下瞧你这两间房子起得不错,怎么日子过得似乎不好呢?”
老头佝偻着身子坐在床边苦笑了一声道:“小老儿福薄啊。”
他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球,一边回忆着一边慢慢道:“先父母留下些薄田,故早些年家里日子尚能过得,虽然我老伴儿身子不好,一直没生下个半男一女的,夫妻倒也和睦。后来到了快五十岁上才得了一个老老来子,哪晓得……”
老头忍不住擦拭了一下眼睛,“儿子来了,把他娘留在鬼门关里头了,那孩子先天体弱,我一个老头子带着个奶孩子,难免照顾不周,整日里看病吃药,光出不进的,没几年家财就当尽了。如今儿子也找他娘去了,留下我一个孤老头子,这苦也不知道该给谁说。”
马冀中听到这里有些明白了,虽然小寡妇叫他爹爹,但是这老头子八成是秀秀的老公公,只是既然这家子又穷,儿子身体又弱,怎么会有人家愿意同他家结亲呢?
秀秀默默得盛了一碗热粥捧给马老瞎,蹲在他脚边轻声安慰:“爹,别难过了,再咋说你还有我呢,赶紧吃饭吧。”
“好孩子,爹把你也耽误了,要不是为了爹,你也不用被逼着守这个寡。”马老瞎一见秀秀,神情更是悲怆。
“没有爹我早冻死在村口大槐树底下了,这十八年都是多活的。再说铁牛哥没了,我不守寡爹就要去做徭役,就爹这身子骨儿,哪里熬得过去,我是自己心甘情愿守寡的。”秀秀眼圈儿红了,细声细语地安慰着马老瞎。
马冀中心想,原来小丫头是他捡来的弃婴,养大做了童养媳,结果儿子死了,但是这心甘情愿守寡是怎么回事?
略一琢磨,马冀中明白了,八成是族里为了得到旌表,逼迫一些孤苦无依的女子守寡,借此免除官家对阖族的徭役。他叹了口气,只有深入民间,才能知人间疾苦啊,王爷果然有远见卓识,前些日子在朝堂上提及此事,素来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还觉得是多此一举。
看来朝廷旨意虽然已经下了,却还没传达到这偏远地方,马冀中清了清嗓子打算将此事告知秀秀,话在肚里打了个结儿没有出口,自己一个五大三粗的未婚男子,巴巴地告诉一个年轻小寡妇,如今朝廷风向变了,你不用守寡了,这情形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这话便说不出口了,马冀中安慰马老瞎道:“恩人,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家里那个小老弟说不定早已经投胎转世去好人家享福去了,您老人家也想开些吧。”
马老瞎听了马冀中的话,心里略微好受了些,捧着秀秀送来的黑瓷碗,就着热气喝了一口白粥,哑着嗓子道:“不想开也没法子啊,这丫头虽然是铁牛的童养媳,从小我也是当闺女待的,悔不该去年让她嫁给铁牛冲喜啊,铁牛当时都卧床几个月了,明知道救不回来,心里总存着些侥幸,是我老糊涂了,让秀秀一个好好的黄花闺女成了寡妇。不然……唉。”
深秋了,他仍然光脚穿着一双破草鞋,这几日下雨,草鞋被泡的久了,不少地方已经断了,勉强挂在他那双泡得发白,布满老茧和血口子的脚上,脚趾痛苦的蜷曲着。
马冀中看着马老瞎那双枯瘦的脚,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听着他悲怆地回忆死去的儿子,心里更不是滋味,默默地想着,若是我爹娘没死,我却横死在战场上,不知道他们到了老时,是否也是这般凄凉的光景。
秀秀不做声,从马老瞎手上拿走空碗,给他续了一碗又送回他手上,马老瞎看看碗里稠糊的白粥,衰老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道:“说起来,还得感谢大侄子你呀,这些精米细面都是拽着你的褂襟子买的,小老儿没想到活着的日子,竟还能有喝上这白粥的一天。”
“不……用谢。”马冀中嗓子顿时被咸咸的梗住了。
秀秀垂泪道:“都怪我没用,我要是个力大的男子就好了,能多做些活,日子也不会这么苦,爹得身子也能好些。”
马老瞎又剧烈咳了起来,末了他虚弱地笑了几声,“傻丫头,爹这身子怕是好不了了,如今就是撑着这个冬天无论如何不能死罢了,爹若死了,这屋子就要被族里收走,你被赶出去可怎么办呢,天寒地冻怎么熬得下去?”
马冀中为人豪爽善良,他是个硬汉,也是个最最软心肠热心肠实心肠的人,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了,他拖着残破的身躯艰难用双手作揖道:“恩人,说也巧了,在下姓马,爹娘死的早,未来得及承欢膝下。如今恩人对我有救命之恩,等同于再造父母,干脆我认了恩公做义父吧,也不必立什么长生牌位了,你活着我赡养你,你百年之后,我供奉你。”
“这……”马老瞎惊讶地看着马冀中:“怕是小老儿攀附了些。”
昨夜秀秀惊呼之下,他出门看见马冀中身上衣料好,猜想或是富贵人家的子弟,或是附近山头的匪徒,又想着匪徒八成不敢来庄子上求救,估计是被打劫的客商。他自己刚经历过一番丧子之痛,见马冀中这年纪,觉得他父母高堂尚在,不忍人家白发送青丝,这才硬着头皮将马冀中救了回来。
“这有什么攀不攀的!”马冀中是个直肠子人,“在下马冀中,今年三十有四了。若是没有恩公相救,此刻我怕是已经过了奈何桥了,恩公没有儿子,在下没有爹,可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么。”
“三十有四呀……说起来,”马老瞎喃喃道:“若是我正当年岁的时候得子,也该是你这么大的年纪。”
马冀中干脆利落道:“这不是正合适吗?爹!孩儿一定好好孝顺你,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这这这……哎,好孩子。”马老瞎迟迟疑疑应了,目光发直,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救人救了个儿子回来,菩萨果然不欺世人,行善积德现世得报。
“恭喜爹爹。”秀秀也觉得十分意外,但是家里爹爹认了个儿子回来,等于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里有了顶梁柱,自己再也不用担心爹爹百年之后被族人赶出去冻死饿死,她鼻子一酸给马冀中行了个礼道:“见过大伯哥,谢谢大伯哥。”
马冀中常驻军营,身边伺候的都是大老爷们,平日里连老太太都甚少见到,何况是年轻的小媳妇,他有些羞涩道:“免礼免礼,这些年,你和爹受苦了。”
马老瞎眼眶发热,哽咽着摆摆手,以为自己这辈子要绝了户头,没想到啊,临到末了天不绝我啊。
秀秀低声道:“说苦也是真苦,说不苦,也不算太苦。”
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昨日下午被族长太太抽打的那个女子来,同是冲喜的,死了相公自己起码还能守寡,那个女子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族长家的傻子昨夜死了,这女子八成也活不了多久,虽然现在上头不让活人殉葬了,天高皇帝远的,底下人有的是法子弄出自己寻死的样子来。
各人有了依靠,心里安慰,天公似乎也为他们欣喜,雨虽然还在连绵下个不停,却小了很多,只是马冀中后半夜起了高烧。
马老瞎天一亮便去起身去请了大夫来为马冀中诊治,听到大夫说他虽然伤重,却没有切中要害,只是失血过多虚弱,又淋了雨所以发烧,并没有性命之忧,只要好好休养便会好转,马老瞎高兴不已,千恩万谢的送了大夫走了。
“我今日还要去族长家帮忙丧事,秀秀好好照顾你大哥。”马老瞎把大夫留下的药袋塞给秀秀,拿了斗笠便要出门。
“你不用去了。”
小院里来了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说起话来两撇小胡子一抖一抖的,“马老瞎,方才县里来了公文,这两日雨大冲坏了官道,征人去修路哩,你这就跟着官老爷去吧。”
“七叔,”秀秀朝他见了礼,“我爹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怎么还让他去修路哩。”
“官家规定男子每年须在本县服一个月的无偿劳役,轮到哪家都不愿去,族长怎么对上面交待,怎么对下面族亲交待,谁家没有父老妻儿?怎么的,就你家特殊些!”马七冷冷道,他是族长堂弟,又是个秀才,在族里颇有身份地位。
秀秀心里一凉,朝他身后的院门外面看去,果然站着两个穿公服的官差,还有七八个族里的青壮年男子,身上都背着小包袱,想必也是去服劳役的,个个都有老爹老娘媳妇孩子跟出来相送,围了不少人。
秀秀不敢顶撞马七,细声细语解释道:“七叔您是有学问的人,都说五十六岁便可免徭役了,我爹都快七十了。”
马七立着眼角不耐烦地打量了秀秀一眼:“你爹这年纪是不用去,但是你那瘫子男人二十岁上死的,十七岁便要服徭役,你家年年说他身体不好不能去,这些年欠了四个月,不得还吗?要不你去!”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在一个大龄剩男心里,打光棍和去死,哪个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