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崇理忍不住在心里权衡了一下秦王和太子谁可成一代明君,又思索了一下眼前局势，文人的良心和倚马草诏历练出的血性,最终占了上风。
简短的静默之后，陆崇理终于恢复了一贯的温文,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好，表叔知道了，此事我会替你妥善安排好。”
石昊那张冷峻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笑意。没人知道刚才他平静的面容下藏匿着怎样的焦灼。陆崇理乃是开国功臣,既有真才实学,又有赤子之心,如今隐隐是文官之首，石昊亟需他的支持。
在陆崇理无声沉默的那短暂片刻，石昊的心脏重重搏动仿佛战鼓在擂击。这仿佛是一场豪赌,幸运的是,他赌赢了。
云来客栈，胡晓光看着在地下密室小床上昏睡着的这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担忧道：“她不会有事吧？”
“没事的,只是点了睡穴,几个时辰以后便可醒来。”
蒙九隆的话让胡晓光略微安了心,她伸手掖了掖被角道：“这个孩子就有劳布鹏师傅代我好好照看几天了。”
回到了客房内坐下,胡晓光叹了口气道：“我觉得自己这样做太过分了。”
蒙九隆莞尔了：“不过分，只要袁大人按时交了赎金，对这姑娘来说，无非是睡了一觉罢了,醒来一切如常，没有任何人会知道这件事。如果真要说过分，那也是袁家过分，为了利益逼迫十四岁的豆蔻少女嫁给自己亲叔叔，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竟不能信。”
胡晓光弱弱地解释：“我不是说她的事，我是说我对你太过分了，你都不问我为何要这样做，就为我冒险。”
蒙九隆一笑：“我信任你。”
“如果我仗着你对我的喜欢，让你帮我做事，却并不能给你任何回应，你会觉得我无耻吗？”
“我会觉得很难过。”
“那你还会帮我吗？”
“会。”
胡晓光垂下了头，羞愧的心情令她无地自容，眼下她实在力有不逮，需要他的帮助，而且这件事石昊是肯定不会同意的。
“我喜欢你。”蒙九隆慢慢说道。
“可我配不上被你喜欢，我以后会想办法尽量补偿你的。”
胡晓光诚恳地道歉，她觉得自己这样做真是超级无耻，如果不能正视自己的无耻，那就更加无耻。
“你在为我不开心，你在疼惜我，你其实也喜欢我的，只是你自己不愿承认。”
蒙九隆眼睛和嘴角都弯了起来，似乎她在为他心痛，是一件很值得他开心的事。
胡晓光咬了咬嘴唇：“你这么美好的人，谁会不喜欢你呢，但是我对你并不是男女之间那种喜欢，所以我才觉得自己很混蛋。”
蒙九隆柔柔地笑起来，他的面容始终温驯谦和，他的眼神清澈得就像一只晨间的小溪，又像夏日傍晚跑出森林的小鹿，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
最后他一字一句对她说道：“我心甘情愿被你利用，只盼着你用得顺手，不想再放手。”
胡晓光怔住了，不知道该接什么话，蒙九隆却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走吧，去送送我。”
蒙九隆牵着马靠在城外棵枣子树下，两手抱在怀里，淡淡看着不远处一座庙宇，他今日一身书生打扮，恩科在即，全国的举子们都聚集在京城，读书人时常进进出出，他这样穿戴倒是并不惹人眼。
但是他相貌太出众，即使挤在人群里也非常惹人注目，身边不时有小媳妇大姑娘投来热辣辣地目光。
胡晓光则一身小媳妇打扮，挎着个篮子挤在上香的人群里，篮子里都是些拜神用的线香烛火，还塞了些小零嘴子。
她脸上故意用锅底灰化的水，抹黑了一个色号，此刻在人堆里倒是一点不显眼。
这处庙宇临近村庄，离城也不远，加之临近八月十五了，庙里香火鼎盛，香客非常多，庙宇周围有许多附近村落的孩童在玩耍。
胡晓光笑着同一个六七岁的男娃攀谈着问了问路，又问那小娃娃上学了没有，小娃娃说上了几个月私塾，胡晓光道：“那婶子考考你，我教你一首诗，若是你三遍就学会了，婶子拿个果子给你吃。”
“月亮圆圆挂天上，光耀四海亮堂堂，随风满地石乱走，家里元宝大如斗。”
小娃娃听完胡晓光这首顺口溜笑了起来，这什么歪诗，倒是好背，三两遍就倒背如流，胡晓光果然给了他几块果子吃。
不多一会儿，引来一群小娃娃找这个慷慨的婶子要果子吃，凡是会背的，胡晓光全都慷慨地给了。
眼看篮子空了，胡晓光安慰那几个没拿到果子的娃娃道：“莫哭，过几日婶子还来呢，到时候会背的还有果子吃。”
一群鼻涕虫拍着胸脯保证肯定会背，开心地散了。
蒙九隆静静地看着她，她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在任何时候都能融化在人群里，毫不起眼却又深入人心。
就像她润物无声般侵占了他的心。
看着胡晓光拍拍手起身，蒙九隆便牵着马慢慢地往官道上走，胡晓光拉开了一段距离跟着他。
到了一处人少的地方，蒙九隆回头看她，脸上含着笑意，他的脖颈白皙修长，淡青色血管在皮肤下格外明显，他扬起脸笑的时候，下颌上那颗小痣便露出来，显得整个人都有了生气。
胡晓光点点头“嗯”了一声。
“有事就交待布鹏，切勿以身犯险。若是自己解决不了的，便等我回来，一切都别怕，万事有我。”他再三交待她，实是放心不下她，但是国内局势不好，他必须得回去。
胡晓光继续点头：“嗯。”
“你想要的，石昊能给你的东西，我也能给你。”蒙九隆的声音里满是恋恋难舍的柔情。
“……？”
胡晓光没太听懂这一句，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他。
蒙九隆却只是笑笑说了一句：“我走了。”便打马远去，风扬起他的青灰色的披风，烈烈飘动像是一只飞远了的鹰隼。
胡晓光你这个王八蛋！
看着他马背上远去的背影，胡晓光心里百感交集，自己狠狠骂了自己一句。
她站在旷野里愣了很大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回到客栈换了衣裳去找石昊了，今晚还有重头戏。
石昊回了王府正院，路过书房的时候，想起那人并不在里面，脚下有些虚浮，仿佛心都空了一块儿。
因为晚间要回娘家吃饭，袁佳灵今日着意打扮了一番，梳了一个高高的望仙髻，油光水润的乌发间堆金叠翠，一身玫红色艳丽罗裙衬的她美艳无双。
听见院中仆人请安的声音，袁佳灵忙从半身铜镜前起身出来相迎。
石昊一如往常面如深井般平静，袁佳灵却心情很好的样子，她主动服侍他更换衣物，举止殷勤温柔，心里一直在告诫自己，听说他不久就要去南昭国打仗了，上了战场祸福难料，今日回娘家一定把过继的事情安排妥当才行。
老天爷保佑啊，若是这回真能让他死在战场上，信女一定吃斋念佛三年，捐银子给您重塑金身。
夫妻二人准备停当，石昊大踏步走在前面，袁佳灵落后半步紧紧跟随，眼看要出王府大门，袁佳灵忽然上前一步挽住了石昊的胳膊，软糯甜腻地叫了一声：“王爷。”
石昊看向胳膊上那只手，眉头微微一皱，但是并未拂开，任由她挽着自己出了王府，他要给她体面，不愿传出夫妻不睦的言论让她难堪，更不愿让父皇担心。
更何况他本不想为难袁佳灵，即使她是袁家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一把匕首，他一直所求也不过是和离而已。
胡晓光站在马车边上同一众侍卫们谈笑风生，听刘立说了今日上朝石昊据理力争，为兵士争取到了优抚政策，她愉快地笑了起来，拍拍刘立肩膀道：“王爷为了你们哥几个能娶到媳妇儿，真是比亲妈还亲，一颗心操稀碎啊。这样要是还找不到媳妇儿，我建议干脆别找了，你跟王柏带上那个马大傻子桃园三结义得了。”
石昊一脚踏出府门，听到这个说话的声音，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望向马车那里，胡晓光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石昊顿时觉得胳膊上像是长了个毒瘤，他微微一僵，本能地想甩开那只手，不料袁佳灵拽得紧紧的，竟甩不脱。
袁佳灵看到这个走了的侍卫又回来了，非常惊讶，她用怨毒的目光狠狠剜了胡晓光一眼，但是想到他是个男人，就是石昊再中意他，也难以登堂入室，一辈子只能当个仆从而已，心里又有些解气。
而且，袁佳灵按了按头上的珠钗，心想这家伙回来得正好，她已经等了太久，父亲却迟迟不肯帮自己弄死石昊。
每次回家父亲只会一昧的让她等待，嫡母总是让她稍安勿躁。袁佳灵怨恨得想，这个窝囊废本来该是嫡姐袁佳秀的，那丰神俊逸的嫡姐夫才应该是她的，她早该知道父母没安好心，不把庶女当人看，拿她当粒棋子，她实在受够了，既然他们不肯下手，只好自己亲自出手了。
她前几日想到了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好办法，可是石昊武艺高强，她想对他下手根本找不到机会，但是对这个侍卫下手就容易多了。
袁佳灵看了石昊一眼，府中的厨房一直都在石昊的掌控之下，想来他一直担心自己会下毒吧。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心里想着:放心吧，我不下毒，我找到一个比下毒更巧妙的办法。
但是现在最重要的事，便是让他死之前先过继个儿子给我，我同他耗了这么多年，就为了图这个秦王之位，岂可空手而归。
想到此处，袁佳灵立刻更加温柔了几分。
“王爷，”她娇娇软软道：“这马车太高，臣妾上不去呢。”
石昊面容和煦，伸手搀扶袁佳灵上了马车，她一日不肯和离，他便要继续顾全大局，给她体面。不管袁佳灵是怎么想，石昊本心并不想把她带进自己与袁家的缠斗中来。
待袁佳灵上了马车，石昊顺势看了看身边，侍卫们都收敛了神色肃立着，胡晓光也低着头，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
石昊只能强忍着跟她说话的念头，定定神上了马车。
到了国舅府门前，石昊率先踩着凳子下了车，趁袁佳灵还在车上，他微微偏头凝视了胡晓光一眼，胡晓光正好也望过来，两人目光对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