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昊收拾起心情,看了看马冀中写给刘录和刘立的信件,两封信都是歪歪扭扭的,纸上一团团涂黑,内容一模一样,只有收信人不一样,肉眼可见他写得十分辛苦,石昊不禁哑然失笑。
刘录也扶额笑了起来:“这个马冀中啊,拿起刀剑就跟拿筷子夹菜一样容易,拿起毛笔简直就像要命一样,想必这两封书信他不便叫军中文书来写,只能自己动笔,我敢打赌他这辈子会写的字八成都用上了。”
石昊放下信,掂掂旁边三张五百两银票,刘录发面馒头般白净饱满的脸上起了红晕:“马冀中寄了五百两来,我和刘立一人又添上五百两。”
“这是你们三个的老婆本吧,看来刘立也是同意此事了。”
“那是自然同意的,水有源、树有根、人有血脉宗亲,有了祖宗祠堂才算有了来处和归处。”
刘录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脸上却带着些不属于他年龄的老成和沧桑。
石昊将书信还给刘录,拿起毛笔唰唰写了一张纸,拿起来吹干了交给刘录:“你明日拿我的手谕去王府账房支取一千两修祠堂,看看乡里还能不能找到几个刘家的耆老,顺带把族谱也理一理吧。”
刘录拿着石昊的手谕一时竟不敢相信,这件事他想了很久,多次想上奏折请皇上帮助刘氏恢复祠堂,碍于朝中势力纠缠,刘家又是一个地位尴尬的存在,始终不敢明言。
他万万没想到一向粗枝大叶的马冀中居然能想出如此好的一个办法,“刘家自己的祖宗,理应刘家自己的子孙供奉。”
此言有理啊,甭管那些瞧不上刘家的人是什么来头,势力再大,还能拦着刘家后人自掏腰包给祖宗修祠堂不成。
说破天也没有这个理!
“若有不足的部分……”石昊沉吟着道。
“王爷放心,刘家远房旁支还有不少人,当年刘家军也有不少将领在军中供职,这些人当年都蒙受老族长的恩情。我和刘立商量过了,挨个儿给他们写信说说此事,一来是编订族谱的话,需要大家报上各自后人名姓。二来凡是有良心的刘家后人,都不会坐视祖宗魂无归依之处的,银钱肯定能筹措足够。”
石昊见他语气笃定,点了点头道:“这件事所有的情况,你们联络的人员,对方的回信,捐银,包括不回应的那些人,事无巨细必须随时向我汇报。”
刘录走了,石昊打开里间房门,却发现胡晓光神情恍惚地蹲在地上,他不由一惊,蹲下来与她目光对视:“小脑袋里想什么呢?”
胡晓光正在忍不住回想初见石昊之时,他那一身蜜色的皮肤、紧致流畅的身体线条、修长的脖颈、漂亮的手臂、劲瘦的腰身、当然还有饱满的胸肌、完美的八块腹肌……
这才发现自己当时居然看得那么细致,她想肯定是因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样一个相貌身形堪称完美的男人躺在面前,正常女人都会多看两眼的,何况她照顾他那么久,就是这样,没别的……
“你这是怎么了?”石昊看她不回应,一脸失魂落魄眼睛发直,以为她被人肉包子的事情刺激太深,遂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心里有些后悔不让她跟王柏一起去了,凑近了又道:“我陪你到庙里上个香吧。”
胡晓光看着石昊那张俊秀隽永的脸孔突然出现在她尚未聚焦的眼前,一时分不清现实和幻像,她喃喃道:“一炮泯恩仇……”
看来这丫头真是吓得不轻,石昊心里抽痛了一下,他皱着眉头把她从地上拎了起来。
“没有没有,不是不是,我不想我不想!”
突然被人拎起来总算惊醒了冥想中的胡晓光,她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立刻否认三连,为了强调真心没有,她还使用了双重否定句式,每一句话都重复两遍。
“……”
石昊见她情绪激动否认个不停,十分不解:“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胡晓光察言观色,试探着问。
石昊皱眉思索了一下,茫然摇了摇头:“泯恩仇倒是懂了,一炮是什么?”
胡晓光顿悟了:谢天谢地,原来我们之间有一千年的代沟,这实在太尼玛走运了,老娘的节操没碎。不,这不是代沟,这是马里亚纳海沟!
“炮就是烟花爆竹的意思,一炮泯恩仇呢就是说,如果你得罪了一个人,你可以为他放一场盛大绚丽的焰火,以此表达自己的歉意,这样对方就会原谅你了。”刚才是老子不小心嘴瓢了,现在不把你忽悠瘸了不姓胡。
论起信口开河,此事大约算是胡晓光同志为数不多的特长之一,主要源于她有一个研究军事史的教授爸爸,也算家学渊源。
石昊眼睛亮了亮,看来她还是心中有我,所以想给我找个台阶下,让我好好表现爱意,不就是放焰火吗,此事不难。
“这五个字很有趣。”他愉悦地看着胡晓光:“但总觉得意味未尽,似乎还应该有上一句或者下一句。”
我艹,这下轮到胡晓光惊讶了,这家伙不是一直跟着他爹打仗么,想不到文化课也没落下呀。她不由得想起之前在书房见过石昊写字,楷书端正,行书洒脱,用教授老爹的话说就是字如其人,有君子之气,如此说来这封建社会的大户人家对孩子的教育也是极其重视的,五千年文明古国不是空有其名。
“没错,是有上半句,这是个对联。”胡晓光点点头,其实这是一首诗的后两句,但是她实在不忍心再祸害下去了。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炮泯恩仇。”
其实原文是“相逢一笑泯恩仇”,胡晓光心里默默地对鲁迅先生鞠躬道歉,我的错,我有罪,原谅我。
石昊重复了一遍,品了品滋味,欣赏道:“真乃英雄风骨,快意恩仇飒爽洒脱,难得可贵的一副好联,是你师父写的么?”
“从别人家门上看到的,不知道是谁写的,觉得有趣就记住了而已。”
胡晓光连连摇头,我不配拥有这么高贵的老师,再说鲁老师知道我给改成这样,棺材板估计都摁不住了。
“今天礼部什么事儿啊?”胡晓光想起这茬来,当时那位周尚书下朝的时候见到王柏,还和气地同他说:“请王侍卫帮忙,让王爷着紧些。”
“贞洁烈妇立牌坊的事儿,文书在外面案上,你想看吗?”
胡晓光看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从礼部的文书上拔了出来,愤愤地把那几本文书摔在了地上,又上去踏了好几脚。
“你干什么!”石昊惊诧道:“这可是朝廷公文。”他捡起来拍拍灰放回了案上。
“这都什么破事!什么狗屁的贞洁烈妇,这里面怎么还有十八岁就要做贞洁烈妇的!”
石昊道:“依照大武律,凡民间寡妇,三十以前夫亡守制,五十以后不改节者,旌表门闾,除免本家差役。这个十八岁的寡妇只是有志于此,先报上来备案,待年满之后才会予以旌表。”
“有志于此,太可笑了。”胡晓光义愤填膺道:“秦王大人你识字吧,你看那上面怎么写的,这个叫秀秀的十八岁小寡妇是个童养媳,成亲的时候那小相公就昏迷不醒了,根本就没圆房,你倒是说说这能有什么感情,我根本不信她自愿守寡,死人死了活人还要活,为什么要把活人也往死里逼。”
石昊叹了口气,安抚她:“人性贪婪,自古家族逼寡妇守节,换取除免差役的事也是有的,故而我朝明令礼部议定贞洁烈妇嘉奖之事,要先经提督衙门查验无误方可。与前朝相比,此风已大有改观。你别忧心了,衙役们会去仔细询问的,若是此女真不想当贞洁烈妇,只需告诉衙役便可。”
“你真是何不食肉糜。”
胡晓光从愤怒中平静了下来,“我猜如果这姑娘有开口说“不”的权利,有当着婆家的面向衙役摇头的胆量,那么今天她的名字根本不会出现在你我的视线里,即使是这样,你还在向我炫耀,说你们家的政策比前朝的已经完善很多,已经规避了很多风险。
你丝毫没有意识到,真正有问题的,就是这个政策本身,你们虽然没有强迫女人守寡,但是却鼓励女人守寡。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下,不守寡的女人变成了不正经的女人。
一个女人失去了男人,一个家庭失去了顶梁柱,已经够惨了,如果还带着孩子,生活简直落入绝境,你们这个狗屁政策,还把人家再嫁的路也堵了。”
石昊把手按在那一摞贞洁烈妇的文书上,静静地听她说完,才看着她道:“我是个武将,生死都是寻常事,我要是死了你可以改嫁。”
“呸呸呸,好的灵坏的走,什么死不死的,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胡晓光唾他一口。
石昊不知为什么,听她这样说竟然开心地笑起来:“别给儿子改姓就行。”
胡晓光这才反应过来,着了他的道儿,石昊的重点不是死,而是他预设了一个改嫁的前提,那就是她嫁给了他。
“滚,老子才没嫁给你。”
“总有一天会嫁的。”石昊笑得恣意,“放心吧,我一定长命百岁,你这辈子除了跟我过日子,就别再想其他男人了。”
再高冷的男人,追起心仪的女神来,都是一样的没脸没皮,热情似火。
胡晓光喝了几口新沏上来的龙井,吧嗒几下嘴,把不小心溜进嘴里的几片茶叶咽了下去。
正在翻看公文的石昊注意到她这个小动作,嘴角勾起笑了笑,暗暗地想明日要去宫里讨要几罐好茶叶才行,这小东西总是学不会小口啜饮,一喝茶就把茶叶吃进肚子里。
看她琢磨个不停,石昊知道她还在为那些被迫守寡的女子鸣不平,遂柔声劝道:“旌表贞洁烈妇的事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各朝各代都有,这就是传统。我知道你心软,这个秀秀家乡离京城不远,我让刘录亲自去看一趟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我记得语文老师说过双重否定好像代表肯定呀,有没有课代表来说一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