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第88章

顾朝明的眉骨边新添上一道浅浅的疤,不长,只有一粒米饭那么大,不凑近到脸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新添的疤痕是上次顾涛回家后发疯留下的。以前额头上这么大一道口子都没怎么留疤,这次倒是不知道怎么留疤了。

伤口好全,顾朝明站在洗漱镜前洗脸,血痂掉落,他凑到镜子前才发现这一小条伤痕。

当天顾朝明坐在他们经常坐的亭子里,指指眉骨边的新伤疤给林见樊看:“只有这么小,肯定是老天爷也舍不得破坏我这么一张帅气的脸。”

林见樊不说他自恋,只抿嘴笑他。

顾朝明抓起林见樊的手,摸上自己眉骨边的细小伤疤。

“你记住这个手感,如果你下辈子要来找我,只要看看眉骨边有没有伤疤就行。”

顾朝明是在夜里会因为噩梦恐慌,又能在林见樊面前将顾涛带给他的伤害用来说情话并且一点也不露出昨夜恐慌的人。

所有的恐慌栽在心中,密挤成林,却在林见樊的照耀下开出花来。

指腹在顾朝明的牵引下触碰上顾朝明眉骨边的细小伤疤,伤疤太小,林见樊并不能感觉到顾朝明眉骨上的细小凹陷。

“但是下辈子要和你关系很好才能靠得这么近,才能看清楚你眉骨边的伤疤吧。”林见樊说。

顾朝明一听林见樊的回答,知道他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只是他随口的一句话,林见樊也会启动他聪明的大脑。

他的正经还是没有变,只是不像以前那样畏畏缩缩,在他面前话明显多起来。

顾朝明笑一下:“你还真是什么问题都要想得清清楚楚。”

“不想清楚下辈子怎么能找到你。”

来自林见樊的情话,顾朝明永远无法抵抗。

和林见樊在一起后听到林见樊说这些话,顾朝明才发觉林见樊比他还会说。告白的话是他说的,在一起后自己经常对林见樊脱口而出、不着边际的情话也抵不过林见樊一句。

“找不到我,那我去找你啊。”顾朝明笑着对林见樊说。

林见樊好似想到什么地笑起来:“还是我来吧,我怕你迷路。”

顾朝明的脸登时有些发热,他曾是一个让搬来不到一年的林见樊指路的本地人。

“我是搞不太清楚方向,但去你心里我不会迷路。”

顾朝明深情地盯着林见樊的脸,好似他就是说情话不脸红的情话大王,可话刚说完顾朝明便忍不住破功。

“噗”一声笑出来,笑得拍一下自己的大腿:“什么老土情话,再来一次啊,再来一次。”

笑完清清嗓子,顾朝明再次眼眸深情地对林见樊说:“我不太搞得清楚方向,但…但……”

顾朝明的嘴皮子突然欠费,想不出撩人的话语,幸好眼眸足够深情,想不出情话的焦急也足够让人谅解。

在一起前,顾朝明的生活被学习和对自己退缩的责怪充斥着。在一起后,顾朝明的生活被与林见樊在一起的小甜蜜充斥着。

奇怪的是和生活好不容易得来的小甜蜜一起增长的还有顾涛回家的频率。

以前顾涛三五天不回家是正常情况,十天半个月大概能让顾朝明惊叹一下顾涛这次的钱能挺这么久,可最近顾涛频繁地回家让顾朝明倍感不安。

每次一打开门锁,祈求的色卡掉到最深的颜色。

顾朝明家的门不是哆啦A梦的任意门,打开门他总是能看到睡在沙发上、倒在茶几上、看着小品嗑着瓜子、或者开着门上厕所的顾涛。

顾朝明怀疑顾涛在外边的生活遇到什么问题。有一次回家后听到顾涛在客厅里骂骂咧咧。

那时顾涛酒醒,脸色蜡黄干瘪,顾朝明觉得是喝太多酒导致的。

顾涛大骂上次来他家吃饭的那个龙哥,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中年男人。顾朝明以他学生的直觉,一看那个龙哥就不是什么好人。顾涛让他和他们一起吃饭,顾朝明以还要兼职的理由拒绝。

超市的兼职早就已经辞掉,自从过年去过男人家后,曲盈逸给的生活费月月增多,顾朝明每月都花不完。

顾朝明叫她别转那么多,曲盈逸下次转得更多。

顾朝明无奈,钱多也没有大花特花,将剩下的钱全部存起来,预备留着以后上大学也能当生活费。

有钱时顾涛对他有过一段虚心假意的“示好”,向当时还在兼职赚钱的顾朝明炫耀他轻轻松松得来的钞票。顾朝明猜得没错,顾涛轻轻松松得来的钞票又轻轻松松地流走。

以前半个月不回家改为现在动不动就回家,回家大半原因都是回来要钱。

曲盈逸给的生活费剩下的钱中一大半都给了顾涛,却还是换来顾涛的一阵“照顾”。有几次更是递出一叠他觉得完全足够的纸币后还是被顾涛抽掉手中的钱,点一点直言不够。

顾朝明一句回绝的“没钱”换来后续的医药费、老陈的关心、同学们的注目,和林见樊在匆匆树影中的拥吻。

给的最多的一次,以前给这么多钱能够让顾涛在外边不回家好一阵子,那时的顾涛也容易满足,现在的顾涛无论多少钱都嫌少,给的最多的那次反倒被打得最惨。

后脑勺撞上墙,手臂酸肿,顾朝明被推到墙上,鞋带散开,踩掉鞋跟。

音量过大的电视机中传出的笑声变得讽刺,在灯光昏黄的客厅里变幻成恶魔的狂笑。

顾涛拿钱离家后,顾朝明回到房间检查伤处。有过被林见樊一眼看穿伤口的经历,看到林见樊担心的眼神,顾朝明有意地遮掩自己的伤口,能用衣服遮的就用衣服遮,不能用衣服遮的就用玩笑话遮。

手臂酸肿用衣服遮盖那次还是被林见樊发现。顾朝明作死逗林见樊玩,林见樊一拉他的手臂,顾朝明没忍住疼,立马皱起眉头“嘶”出声。

林见樊责怪他为什么不说也不看医生。

“看医生看多了不好。”顾朝明胡说。

“又来你的顾氏歪理。”

林见樊责怪的语气直转心疼,握着顾朝明的手臂让他以后别瞒着他。

顾朝明不想对林见樊说假话,又不能答应他,只能假装没听到地抬起手臂伸到林见樊嘴边:“来,吹吹气,好得快。”

眼睛里的笑意后是顾朝明的抱歉,抱歉不能答应你。

受伤的手臂抬起,微风从上边抚过,微风也心疼。

坐在围栏上的顾朝明靠着脚,手臂伸直,一股与微风相逆的暖风在伤处淌过。

头顶的树上一声鸟叫,背后树叶在微风中落下,顾朝明望着给他伤处吹气的林见樊。

幸好有你。

有你在的生活,暖风筑起屏障,抵御生活的野兽。

有你在,顾涛带来的伤痛也不再那么难熬。

微风中,林见樊柔软的细发在风中浮动。

微风,鸟叫,围栏,大树,还有一个林见樊。

生活的美好不过如此,却也不止如此。

顾朝明曾期盼这样的生活能一直持续下去。

他不贪图,就算顾涛的打骂继续也好,就算每天回家给顾涛收拾残局也好,只要最后能离开这座城市,只要他离开这座城市时身边还有林见樊。

这点忍耐咬咬牙就过去了。

顾朝明一咬牙,咬过十七年。

十七年,牙齿咬破唇壁,鲜血弥漫口腔,噩梦仗着鲜血猖狂。

顾朝明以为这已经是最差的境地,他都咬咬牙过去十七年,还剩下两年。

有什么不是咬咬牙就能忍耐过去的呢?

可他没想到他以为的坚强还是如此的软弱不堪。

银行账上又多出一笔钱。

收到短信,顾朝明知道又是曲盈逸给他汇生活费,再一次和曲盈逸说钱够用,不用那么多,曲盈逸充耳不闻,关心他的生活。

“顾涛回家了也不会怎么样,你儿子都这么大了,上次都和你说了,顾涛赚了钱,对我挺好的。”

顾朝明用以前顾涛对他的示好欺骗现在担心他的曲盈逸。

“嗯……快了……好……哎呀,都说了顾涛对我挺好的,你别操心了……”

“嗯,就这么说,拜拜。”

挂断电话,顾朝明一转身发现林见樊站在墙边。

撞破顾朝明的谎言,林见樊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那。顾朝明抬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走到林见樊身边揽住他,干巴巴地解释:“和我妈打个电话……”

林见樊什么都不说,也不点头,任由顾朝明揽着。

明明什么错也没犯,只是和老妈撒谎被林见樊听到,顾朝明却像是自己惹林见樊生气一样不断逗他玩。

低下头想逗林见樊笑,想从林见樊的眼中探寻到林见樊此时的所思所想。

顾朝明像犯错的小孩,这个小孩有点吵闹,一路上叽里呱啦一堆话,只是为了让听到他对曲盈逸撒谎好像有点不高兴的林见樊开心起来。

“你别不高兴了,好不好?”玩笑话哄不成功,顾朝明跑到林见樊身前拦住他。

“我没有不高兴,我就有点……”林见樊抬头望向顾朝明,声音莫名有些哽咽,“有点………”

林见樊哽咽着咽下一口口水,喉结上下,顾朝明发现林见樊眼底竟涌出一层泪花,整个眼眶一瞬间红起来,像是受到什么天大的委屈。

有过在汤店林见樊说着说着突然哭起来的经历,顾朝明对林见樊的情绪格外地小心,却还是挡不住林见樊情绪上的快速跳跃。

林见樊眼眶一红,顾朝明就受不了。

“你哭什么啊?”手头没纸,顾朝明只能捧住林见樊的脸颊,用大拇指擦去林见樊突如其来的眼泪。

“我就是…我就是……”声音都带上哭腔的林见樊吸一下鼻子,肩头抖动,嘴里还是在重复着:“我就是……”

“就是什么?”指腹擦过林见樊落泪的眼眶。

“我只是觉得好心疼。”林见樊说。

给林见樊擦眼泪的顾朝明愣住,擦眼泪的手指暴露出他听到林见樊说心疼他时的心脏颤动。

心脏狠狠地颤动,顾朝明却还是用什么事也没有的语气安慰林见樊说:“哎呀,我就和我妈打个电话而已,没事的,我脸上的伤早好了,别哭了啊,别想这么多了。”

林见樊低着头,不说话,像是沉入自己的世界,顾朝明面前的只是一具空壳。

顾朝明抱住那具空壳,他并不是没有人担心的孩子。小时候曲盈逸疼他,刘意也疼他,长大后有岑西立和苏炳陪在他身边,离婚后曲盈逸更加疼爱他,只是他们的关心都不像林见樊。

他人的关心与心疼是询问与帮助,而林见樊的心疼是不说话,一个人憋着,好像他自己受到什么委屈与伤害。

顾朝明抱住他,低头亲亲他的头顶,抚摸着他的背,轻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怀中林见樊红着眼眶,点点头。

顾朝明拍拍他的脑袋:“你呀就是太敏感了,我都没觉着有什么,你倒哭得泪汪汪的。”

顾朝明自然地拍着林见樊的背,不想再让他红眼眶:“想喝酸奶吗?”

怀中林见樊摇摇头,看来心情还是没好。

世上会有人因为心疼他而这么伤心,顾朝明十七年从未想过。

“但我想喝哎,我们一起去喝吧。”

“好不好?”顾朝明所有的温柔都融在这一句“好不好”里。

林见樊终于同意,顾朝明松开他,林见樊眼睛还红着。

顾朝明伸手再一次帮他擦擦眼泪,指腹触碰过眼睫毛,想要带走林见樊眼眶边的红色。

“你知道吗,你是除了我妈以外,第一个因为心疼我而哭的人。”

有人心疼,十七年的苦难也不算什么。

可能是顾朝明得出十七年的苦难也不算什么的结论被顾涛听了去吧,没过几天顾涛回家,又让他品尝到生活的绝望与泥塘。

电视剧片尾曲在客厅回荡,唱给空无一人的沙发。厨房里水流声中顾朝明哼着歌,水池里油污和泡沫一起漂浮在水面,单独一双筷子、几个碗泡在水里,一双大手拿起水池中的碗筷清洗干净。

客厅里电视剧片尾曲中夹杂一阵门锁转动大门打开的声音。

能用钥匙开门,不用想,有家里钥匙的只有他和顾涛,可顾朝明还是走到厨房门边朝客厅看去。

顾涛今天没喝酒?还知道用钥匙开门?

看到门边拔下钥匙的顾涛,顾朝明双手带水湿润,感觉到新奇。

顾涛能如此正常地回家实在少见。

不管顾涛是醉酒还是清醒,顾朝明都不想去理会他。

拔下钥匙,感觉到厨房门边有人看着他,顾涛朝门边的顾朝明看去。

视线还没对上,顾朝明就转身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继续洗碗。

水流冲刷手掌,一点点碗筷几下就清洗干净。顾朝明感到奇怪,顾涛今日没有理他,看到他在厨房门边也没有到厨房来找他,更没有因为不理睬他而来闹事。

平安无事地洗完碗,连一点顾涛的声音也没有。

与厨房相隔一堵墙的客厅,让顾朝明感到奇怪的顾涛进门后直奔自己卧室。

将碗放进橱柜,关上橱柜门,顾朝明擦擦手拿出口袋里的手机看一眼时间。

今天吃饭吃得比较晚,晚间电视剧都播完一集他才吃完饭洗完碗。

看时间不为别的,顾涛奇奇怪怪地回家让人不安。顾朝明本来就想去超市采购,顺便也去躲躲顾涛。

看完时间走到客厅,听到顾涛房间里传出响动,顾朝明不予理睬,顾涛房间里的响动只让他更加坚定出门的决心。

带上手机到最近的超市采购完,提着超市塑料袋在夜晚的路边游荡。

又是一个因为顾涛而有家不能回的夜晚。

在路边坐坐,买点小吃,将吃完的小吃扔进垃圾箱,又换另一个路边坐坐。

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经过一家店门口,接过小姐姐热情塞进手中的传单。店家为了宣传,店门口还站着一只□□熊。

顾朝明站在不远处看着靠卖萌招揽客人的□□熊,想起去年自己穿哆啦A梦玩偶服发传单的那天。

就在那天,他第一次将顾涛的脸摁进面汤,也是在那天,他第一次遇见林见樊。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缩回罪恶的手掌,在吵闹的街道上林见樊帮他捡起掉落的传单。

站在不远处看着□□熊,想到当初包裹在玩偶服里汗流浃背的自己,当时的自己丧气得要死,现在不敢说自己有多好,但至少能自信满满地说:“我看到了自己的改变。”

我看到自己的改变,新的十七岁是有长进的。

拿出手机拍下一张对面的□□熊,将照片发给林见樊,离开那条街道,走到一条安静的路边坐着休息。

“我第一次遇见你也是穿着个玩偶服。”顾朝明说。

“我记得,哆啦A梦。”

夜里有些凉,顾涛的行踪作息都不定,顾朝明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再出门,如果要出门的话现在还在家吗?如果不出门,在家里睡,那现在睡了吗?

顶着冷空气在人本就少的路边和林见樊聊天,聊到十点多,林见樊都要睡觉,互道完晚安,顾朝明才收起手机看看周边。

四下寂静,不见有人,只有惨白的月光铺洒。

顾朝明决定回家,最近顾涛回家太频繁,要钱要得太凶,顾朝明决定赌一把,赌一把看看顾涛在没在家,睡没睡。

提着采购的东西回家,看到楼上还亮着灯,顾朝明的心冷了一半,又想想顾涛可能又没关灯,顾朝明踏上回家的楼梯。

钥匙插进门锁,打开门的那一刻,顾朝明知道自己赌输了。

门后的家,灯全部亮着,不管是厕所还是厨房,一盏盏明晃晃的灯将狭小的房屋全部照亮,像是在预兆着什么可怕的事,比没有开灯、全黑的家更令人心慌。

反常亮起的灯下是杂乱如常的客厅、杂乱的房间、杂乱的厨房,甚至电视机都移动位置,没有复原。

房间衣柜里的衣服竟出现在客厅,冰箱门像人类打开大衣显示他的新毛衣一样大敞着,里边孤零零一根胡萝卜瑟瑟发抖。

杂乱一片的家向回家的顾朝明告状,告状发疯的顾涛。

面对翻得一团乱的家,顾朝明早已学会淡漠对待。

淡漠地将手上装着日常用品的塑料袋放在门边,走到沙发前捡起自己的衣服,收拾一团乱糟的家。

顾涛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顾朝明打开门时早就看到他,只是选择无视。

一个活人坐在沙发上,顾朝明先关注的是杂乱的家,从沙发上拿起衣服时也像没看到他似的从顾涛身边走过。

两人在的屋檐下,只有顾朝明收拾东西的声音,所有的灯都选择沉默,独自散发着自己的光亮。

将地上的毛巾捡起放回原位,又拿过不知道顾涛从哪翻出来的纸箱子把地上大件的被顾涛损坏成垃圾的东西装进去。

纸箱一点点装满,在顾朝明蹲下身捡起地上打碎的镜子时,一团黑影笼罩住手边装满垃圾的纸箱,笼罩住小心翼翼以防玻璃割破手的顾朝明。

光影被恶魔抵挡,生活的野兽咆哮而来。

顾朝明单枪匹马,怀着不能做傻事的道德与不断抑制的冲动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