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60章

吃完饭曲盈逸对顾朝明说:“我去上个厕所,你先带着她。”

曲盈逸的高跟鞋声再次响起,顾朝明回头看着她的背影,转过头来,一张纸巾在眼前飞来飞去。

纸巾下一截胖乎乎的手臂,圆圆调皮又机灵,顾朝明一看到她就自动勾起嘴角,内心的忧愁被这个小坏蛋全部打跑。

真的很贴心,只是几岁的孩子就会递纸巾给他。顾朝明对圆圆说了声“谢谢你”,拆开手中的纸巾擦嘴。

嘴还没擦完,抬起的手臂感觉有什么东西拉扯着,顾朝明擦着嘴扭过头,只见圆圆嘟着她满是油光的小嘴巴扯着他的袖子。

不等顾朝明张口说话,圆圆指指他擦嘴的纸巾,一副小英雄的正义凛然:“那是用来给圆圆擦嘴的。”

合着她递过来的纸巾不是给他擦嘴的,而是让他帮她擦嘴的,自己从一开始就会错了意。

顾朝明有点哭笑不得,赶紧擦完嘴,又抽出一张新的纸巾拆开,给圆圆擦嘴巴。

“小祖宗,给你擦的可干净了。”

擦完嘴,圆圆又抽出一张纸巾,抓着纸巾就要往顾朝明嘴上送。

“朝明哥哥,我也给你擦嘴。”

圆圆这擦嘴的力道可真有点重,跟刷墙似的一层层擦。

擦完嘴,圆圆心满意足地说:“朝明哥哥,你好帅啊!”

措不及防的夸奖。

顾朝明都没来得及不好意思,圆圆又接着说:“我只给帅哥擦嘴。”

这哪学来的?顾朝明听了忍不住直笑,小小年纪就这么会撩。

曲盈逸从厕所出来,看到顾朝明和圆圆玩得欢乐。圆圆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被高大的椅背挡了个严实,但还是能看到她高兴得挥舞的小手。

深秋的午后,餐厅里铺满穿透云层的光,每个人沐浴在阳光里。顾朝明坐在靠窗的位置,偌大的透明玻璃窗外是高楼,是辽阔流动的江景,车流如注,午后桥上行人缓慢。

顾朝明坐在阳光里,嘴角勾起,眉眼撤去刚开始的拘谨,欢笑着逗圆圆玩。

穿透云层的阳光打落在他的侧颈,一路向上吻过他带笑的侧脸,给他的侧脸覆上一层绒光。

曲盈逸望着顾朝明带笑的侧脸,心疼在温暖的阳光中泛开。她也不知道为何,看到这番美好的景象,眼泪差点就要流出。

曲盈逸用手指轻拭去差点冲破堤防的眼泪,迈着步子走过去。

“吃饱了吧?”曲盈逸问玩闹的两人。

两人也不知道在玩什么游戏,圆圆一直在笑,对曲盈逸的问题不闻不问。

顾朝明回答曲盈逸:“饱了。”

曲盈逸问:“下午没有兼职吧?”

顾朝明摇摇头:“没有”。

“那下午一起去玩吧,”曲盈逸说着停顿一下,“顾涛……”

“他没在家,不用担心。”顾朝明用笑容掩饰所有。

曲盈逸微微点头,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玩的地方?”

曲盈逸原本觉得自己孩子自己最清楚,可定计划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对顾朝明的了解这么少,少到不知道顾朝明想去的地方,不知道他喜欢干什么,少到自己作为母亲都觉得羞愧。

曲盈逸想带顾朝明去做他想做的事,可顾朝明却低头问身边玩他手的圆圆:“圆圆,下午想去哪里玩啊?”

曲盈逸对他说:“圆圆玩心太重,你别管她,主要是你想去哪?”

“我没什么地方想去的,陪圆圆去玩吧。”顾朝明说。

曲盈逸想在仅有一天见面的时间里补齐她缺给顾朝明的爱,想用今天去减轻自己的愧疚,问“主要是你想去哪”是全心全意想让顾朝明开心,可曲盈逸殊不知能见到她顾朝明就已经很开心了,不需要别的,就算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聊一下午天也是幸福的。

“去游乐场!我要坐过山车!”圆圆大声说。

这么猛?顾朝明看向圆圆,问曲盈逸:“她还不能坐吧?”

曲盈逸小声说:“她每次去都嚷嚷着要坐,到了游乐场给她买点吃的就能哄好。”

因为是休息日,游乐园里的人比平常多,圆圆还摇着顾朝明的手对他说:“不要走散了哦,妈妈说要牵紧哥哥的手,哥哥你保护我,我是小公主。

顾朝明连忙点头:“好好好,哥哥保护你,不会让你走丢的。”

对圆圆他有着从未有过的耐心,暴躁踹门仿佛不是他对孩子这么有耐心的人能做出来的事。

这两人牵着小手说个没完,曲盈逸跨着包在旁边慢慢走着。

孩子的快乐单纯,而大人的快乐中还能掺杂着心酸、愧疚、心疼等各种东西,所以才能做到喜极而泣,又哭又笑。

曲盈逸此时心中淡淡的欢心配上淡淡的苦涩,她看着前边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时光如果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没有前边十多年的顾涛,该有多好。

曲盈逸想记录下这一刻,记录下这一天,她从包里拿出手机拍下前边两人的背影。

一个高挺的背脊,两个甩来甩去的小辫,连接两人的是握紧的手掌。

因为带着圆圆很多项目不能玩,顾朝明也对游乐场没太大兴趣,更不想自己一个人坐在游乐器械上玩。

圆圆倒是很乐意,超自信表示自己每个项目都可以,结果都被劝退。

看到别人坐过山车尖叫,她还笑出声来直喊要坐,问顾朝明:“哥哥,你怕吗?”

顾朝明没玩过过山车,也不知道到底怕不怕,他笑着回答圆圆:“哥哥怕啊。”

“圆圆不怕,圆圆能坐到那个最高的地方都不怕。”圆圆指着过山车最顶端的地方说。

圆圆吵着要坐,这阵势看起来是要不给我坐我就不罢休,不给我坐我就不走了,我就赖地上蹬腿哭。

这么坚决,还不是被一句待会去买好吃的给征服。

曲盈逸虽然和顾朝明说过买点吃的就能哄好,但这哄好的速度还是让顾朝明惊了一下,内心感叹:“这孩子真好带。”

曲盈逸不断摁下快门,拍下许多照片。顾朝明也拍了几张,都是圆圆,他太高,圆圆太矮,一只手圆圆牵着,顾朝明用单手划开锁,单手随意拍下几张。

海拔的差异,顾朝明拍的圆圆都是圆滑的头顶,要不就是矮成一团。明明一可爱姑娘,硬是被他给拍成了“小皮球”。

顾朝明也没删,手指点击屏幕,从相机转战信息。

刚刚拿出手机准备拍照时,摁亮的手机屏幕上新消息几个字牢牢吸住顾朝明的视线——林见樊给他回信息了!

亮起的手机,新消息几个字安静地躺在手机屏幕上。身边人群嘈杂,尖叫声起伏,小孩不断从身边跑过,五颜六色的气球,上升到惊人高度的过山车,刚刚所有玩过的项目,吃过的零食都抵不过这一刻看到林见樊信息的愉悦。

顾朝明微微抬起嘴角,点开标着红点的“林小组长”。

一点开,没有文字,林见樊回应简单,和他发去的信息一样,只有一张图片。

图片中灿烂而柔和的阳光勾勒出雕花围栏的身影,阳光被分得细碎,金色的光束透过雕花栏杆上或大或小的孔洞射入镜头。金色的光芒盈满整张照片,映落在照片右下角黑褐色的土壤和土壤里长出的绿色植物上。土壤明显浇过水,带着湿润的松弛感,深绿色的植被照得发亮,沾着水珠的叶片凝结着耀眼的光。

顾朝明保存图片,轻微一笑,手指移动又切换到相机,因为在移动中手还不稳,照片给拍糊了。糊得不算厉害,就是有些模糊不清,不过正好将海盗船停在最高处的那一刻拍了下来。

海盗船上刺激的尖叫还在游乐园上空回荡,顾朝明将照片发给林见樊。

圆圆不辜负她的名字,喜欢玩的项目都是转圈的,顾朝明已经不知道陪她坐过多少转圈的项目。

转圈的过程中,身体随着器械上下。顾朝明往下看,总是可以看到曲盈逸举着手机给他们拍照。每次等他们转过来,顾朝明都可以看到曲盈逸嘴角的笑。

转到低处,顾朝明拍拍坐在旁边开心得咧开嘴的圆圆:“看这边。”

两人转过头来,曲盈逸摁下快门键,拍下一张。

林见樊回复的消息来的很快,不出几分钟,顾朝明在陪着圆圆坐第二圈的时候,兜里的手机就响起一声提示音。

提示音夹杂在娱乐项目自带的音乐中显得那样弱小。

弱小到顾朝明刚玩完这个游戏手就已经塞进衣兜掏出手机。

果然是林见樊。

拍的是一条长街,街道两旁种着一排排落叶的大树,一个清洁工正从树下走过,被林见樊记录进照片。

顾朝明微笑着拍下一张圆圆坐旋转木马的照片发给他。

四张照片,没有语言,像是在用照片暗号传递信息。

顾朝明站在刷着白漆的围栏前,围栏将画着彩色壁画的旋转木马环抱,跳跃的钢琴声和坐在小马上圆圆欢快的笑声漂浮在耳边。

耳边插入曲盈逸的声音,顾朝明从手机屏幕里抬起头,看向身边站着的曲盈逸。

游乐园的落叶飘落在泥土中突出的树根上。树叶的飘落声中,顾朝明听见曲盈逸声音轻柔地问:“昨天又晚睡了吧?”

顾朝明转头,曲盈逸双手自然垂下,手间提着她的手包,目光柔和,眼神柔软。

做母亲的总是会察觉到孩子的变化,顾朝明眼窝看起来有点累,带着淡淡的黑眼圈。

他看起来瘦了一些,脸上没有明显的伤。

从吃饭开始,一直都在谈圆圆,陪圆圆玩,到现在圆圆一个人玩旋转木马,两个人单独站在这,曲盈逸才能和顾朝明聊聊他。

顾朝明点点头:“昨天睡的挺晚的。”

他和苏炳十一二点才到家,今天又起得早,还陪圆圆在游乐园玩一下午,说实话挺累的。

“以后别这么晚睡了。”曲盈逸叮嘱。

顾朝明还是点头:“知道了,我也不是每天都这么晚睡,很少睡这么晚的。”

“我看你眼睛就是没睡好。”曲盈逸说。

顾朝明不想让曲盈逸担心,笑着说:“晚睡一天也会有黑眼圈,我们班女生天天说。”

曲盈逸看着他,顾朝明笑着。

曲盈逸轻叹一口气,和顾朝明解释:“今天原本不用我带圆圆的,圆圆……”

顾朝明看曲盈逸面露愧色,马上说到:“没事,圆圆多可爱啊。”

曲盈逸看着他,微微张了张口,还是没把话继续说下去。

“圆圆她奶奶没有为难你吧?”顾朝明手插进口袋问到。

曲盈逸摇摇头:“她就平时唠叨点,别的没什么。”

“那就好。”

曲盈逸温柔的目光在他身上徘徊蔓延:“顾涛最近……”

提起顾涛,顾朝明心虚地打断曲盈逸,语速不知不觉加快:“他回来了,还带我出去吃了饭。”

曲盈逸的表情明显的惊讶,顾朝明将这几天发生的好的事情全部提炼出来,不好的、影响心情的全部都丢在角落,将那一小部分好的呈现在曲盈逸面前。

他自作主张,勾勒出一副美好的图画。

“他还买了甜点给我,虽说喝了酒,但也没发酒疯,没打人……”

在和曲盈逸见面的日子里,顾朝明并不想提顾涛,一提到顾涛所有的事都变得拘束,身边的阳光也蒙上一层阴灰。

顾朝明手还挥着,他语气欢快地笑着说:“别说他了,你觉得你儿子帅吗?上次在医院你还说我自恋,你知道你上厕所时圆圆和我说什么吗?他给我擦嘴,她说她只给帅哥擦嘴,哈哈哈……”

顾朝明干笑几声。几个月前的盛夏,在医院的夜晚,他用同样的自恋去转移话题,去掩藏他不想提起的东西。

曲盈逸听了也笑,心情似乎好了些:“我儿子肯定帅。”

曲盈逸又问了他许多问题,家里、学校、兼职,每一个顾朝明都笑着回答,一副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好的模样。

笑容是最好的撒谎伙伴。

音乐跳跃,木马一圈圈旋转,旋转木马即将结束的末尾,曲盈逸准备去接圆圆,顾朝明却开口叫住她。

一声许久未叫过的“妈”,开口竟有些生涩,曲盈逸回过头。

“如果那个男人有一天也打你,你别像以前一样忍着,给我打电话。”

顾朝明双手插在黑色外套的口袋里,他站得笔直,双眼坚定,俨然一副大人模样。

那个男人看起来是个正人君子,顾朝明还是怕他生气时会有暴力倾向。

他人的心没有长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他会做什么。尽管是自己亲眼见过、觉得还行的男人,顾朝明还是不放心,换成哪个男人他都不放心。

母亲只有一个,顾朝明不愿意再看到她受伤。

曲盈逸低头猛眨几下眼,内心旋过一阵复杂滋味:“他对我挺好的,不会发生那些事。”

成年人很好地将自己的情绪隐藏,顾朝明不知是否察觉,他只点头嗯了一声。

音乐停止,圆圆一下木马便张开手臂像一只飞翔的小鸟冲过来,曲盈逸站在顾朝明身边,圆圆连弯都没有拐一个,直直朝顾朝明冲去。

顾朝明见她跑来也宠溺地笑着蹲下,张开手臂迎接。圆圆一下冲入顾朝明的怀抱,环住顾朝明的脖子,顾朝明顺势一只手将她抱起。

时间不早,顾朝明抖抖手臂问圆圆:“今天开心吗?”

圆圆笑着点头:“开心!”

曲盈逸朝圆圆伸出手:“朝明哥哥抱了这么久也累了,妈妈抱要不要?”

再走几步就到游乐园门口,很明显曲盈逸这时候要抱她是要带她回家。

此时也是该回家的时候,曲盈逸没有明说“我们要回家了,妈妈抱你”,而是采用如此委婉的说法,笨拙如顾朝明自然也明白。

圆圆童真,而他两人,一个快要成年,一个已经成年几十年的人,在这趟让圆圆开心得不行的游乐园之行中,他们话语隐涩,总是对带着家这个字的词有所避讳。

曲盈逸如此,顾朝明不想如此,但也亦是如此。

顾朝明并不想避讳,他接受现实,顾朝明自觉自己内心也没有如此脆弱,会被曲盈逸一句回家打败。

他不希望曲盈逸太过于迁就自己的心思,去避讳这个避讳那个。他想和曲盈逸明说,却也不知该怎么说,从何说起。

昨天向苏炳说出自己的问题,苏炳说用换个角度的方法来看待。

顾朝明以前从不认为自己思考的方法有什么问题,可昨天苏炳一说,豁然开朗的夜晚,他才发现自己以前太钻牛角尖、思想太直、想问题过于片面、只关注一个方面。

顾朝明学着换角度去思考。换个角度,曲盈逸这样做也是关心自己,怕自己听到回家这个词会不舒服,母亲是在这些细小方面如此地关心他。

这样一想,所有的关怀都带上一层暖意,如抚摸上一层毛绒毯,每一根绒毛触碰手掌都是柔软。

只是转变角度,世界变得如此温柔。

顾朝明抱着圆圆,内心的温柔爬上嘴角,嘴角含着暖人的笑意:“圆圆要回家啦,哥哥的手好酸了哦,让妈妈抱吧。”

平平淡淡,只是口舌相碰吐出的两个字。曲盈逸眼神偏移,移动到身旁那个抱着孩子的高大少年身上。

少年嘴角噙着笑,是徐缓的秋风和飘扬的落叶帮他沾上满身秋光。

曲盈逸看着他,眼中惊讶退散后淡淡的笑。

顾朝明世界中的自己,蛮横、暴力,被锁在门外烦躁踢门,被邻居围观无理地怒吼。

少年自己世界中的自己,是如此的狂躁、没有耐心、学习也不好。

殊不知自己在别人眼里却是另外一副模样。

温和、成长、耐心、开朗、自己儿子已经长成大人模样。

安全、可靠、说话很直、对人很真、笑起来很暖、给他一种坚定的力量,这是来自于另一位少年的内心独白。

独白中携裹着一些不一样的情愫,少年笔下勾勒的线条、握住手腕的手指、环抱勒紧的双臂,皆是不为人知的证明。

秋风没有将这份独白送到。

走出游乐场,曲盈逸抱着圆圆很顺利地拦到车。

车停靠在路边,曲盈逸先让圆圆进去坐好,转身对帮她们扶着车门的顾朝明说:“妈妈给你买了衣服,还在路上,到时候记得签收,别让顾涛签了。还有如果生活费不够,别硬撑着,给妈妈打电话,知道吗?”

顾朝明点头:“知道,我钱够用着呢,不会不够的。”

曲盈逸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兼职做一个就够了,别死命做,现在也不是让你赚钱的时候,好好学习才是正事。”

“知道啦,只做一个。”

“还有记得别晚睡,对身体很不好,现在正年轻不觉得……”

曲盈逸话语中的留恋与担心在分离的这一刻喷涌而出。

嘱咐的话曲盈逸本只想说最开始的一点“记得签收,没钱来找她要”,可一旦开了这个小口,嘱咐的话便一点接着一点地往外流。

她担心的事有那么多,分离的那一刻那么短。

“哎呀,我不是小孩子,这些都知道的,再说就成唠叨老太婆了,以前你可没这么唠叨。”

曲盈逸的话太多,圆圆在车内坐着,顾朝明催促曲盈逸上车。

“圆圆还在车里等你呢。”顾朝明说着叫圆圆一声,圆圆马上甜甜应答。

“拜拜,听妈妈的话哦。”顾朝明朝圆圆挥手,借此轻轻推着曲盈逸上车。

等曲盈逸坐好,“砰”地一声,车门合上。

“路上小心。”曲盈逸最后一句嘱咐从未关的车窗里飘出。

“知道了。”顾朝明说。

司机一脚油门,顾朝明站在游乐场外的路边,看着出租车载着曲盈逸离他越来越远。

游乐园门前人多,园内人声鼎沸,小孩的欢笑声绵延至游乐园门外。

一下午的欢乐,此时只剩自己一人。

顾朝明不太好意思说游乐园这种地方他还是第一次来,并不知道怎么回家。

走到最近的公交车站查看站牌,游乐园是孩子们的天地,从路边到车站短短的一路上,不少父母带着孩子从顾朝明面前走过,交谈欢笑。

顾朝明踩上站台,走完这一段路,看过无数张笑脸,内心的孤寂感如被夜里乍起的狂风吹击在礁石上的海浪,汹涌澎湃,不断翻滚。

不熟悉的地方,自己一个人,身边孩童舔着棒棒糖,路上车流鸣笛,走过这一路,孤寂感才攀附上他的脊背。

像是被孤寂填满,又像是被孤寂掏空,过于感知到自己孤独单一的存在,在茫茫人海中又似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

吃糖的孩童,匆匆驶过的车辆,路上漫步的行人,一切与他有关,一切又与他无关。他存在于这个世界,又隐没在这个世界。

两种感知疯狂交杂争斗。

顾朝明忽然想起林见樊初到他们班放学的那个傍晚。夏日的天暗得晚,他被搬桌子的林见樊弄得额头上的伤口裂开,从医务室出来看到天边暗黄色的夕阳。

和现在很像,不是夕阳,也不是额头上的伤口,是看到暗黄色夕阳时的内心。

夕阳漫布天边,到处都是它的栖息地,而这世界却没有他的可去之处。

那时,他带着对顾涛的恐惧飘荡在这个世界。现在,他带着欢乐离去后的孤寂悬空在游乐场外的公交站。

那种无处落脚的心情,时隔几个月竟然该死的完美契合。

他是一个溺水的人,四周尽是汪洋大海,脚下无法触地,借着大自然神奇的力量漂浮于水面。

海水腥咸,海面宽阔,四处都是他的栖息地,却又都容不下他的身躯。

站名实在不熟,顾朝明询问一位同样等车的路人,对方也表示不清楚。顾朝明在打车和继续查路线之间犹豫,最终决定边等车边查路线。

游乐园外的公交站多孩童,稚嫩的说话声混做一团,叽叽喳喳,如同进了鸟窝。顾朝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机屏幕在一阵叽叽喳喳中亮起。

明明是要查车,打开手机鬼使神差地摁到与林见樊的聊天页面。

林小组长。

顾朝明看着那个许久未变的备注笑了笑,把原来查路线的想法抛进车流里,摁下语音键。

“林见樊,林见樊,林见樊,林见樊,你在哪里?”

“林见樊,林见樊,林见樊,你在哪里?”

顾朝明不断叫着林见樊的名字,接连发出好几条语音信息。

顾朝明数不清自己叫了多少次林见樊的名字,但每一句语音的最后都是以“你在哪里”结尾。

旁边的小孩拿着棒棒糖好奇地看着他,顾朝明注意到小男孩的视线,低下头看他一眼,小男孩立马心虚地撇开眼去。

顾朝明只笑笑,不管他,他专心等待着林见樊的回信。

几分钟后,手机响起。

一个问号。

顾朝明还想劝他别管那么多,告诉他在哪。还没开始打字,林见樊紧接着又发来一个定位。

吃糖的小男孩握着棒棒糖糖棍,站在高大的少年身边,又偷偷盯着这个看着手机笑起来的少年。

少年的嘴唇微微抿起,勾出嘴角的酒窝。

蜜桃棒棒糖的甜味在口腔里发酵绽放,高大的少年忽然跳下车站,跳进车站后的人行道里。

小男孩好奇,也跟着转身,扶着车站广告牌探出身子。

他看到少年奔跑的身影。

路旁一棵棵高大的枫树,秋风过,落叶飘扬,少年踩在飘落的枫叶上,黑色身影晃动。

他不断拼命向前跑,他跑得越来越远,跑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