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57章

视线中那张朦胧的脸笑了,被自己逗笑了。

原本“我抓住了风”后边还有一句,顾朝明觉得太矫情,所以就省略了。

省略的那句是“那样风就不会跑到你眼睛里去了。”

该被逗笑的人没笑,逗他笑的人却先笑了。

看着林见樊泛着水波的双眼,顾朝明知道自己的傻逼招数只逗笑了自己,一点用也没有。

林见樊不带笑地望着他,顾朝明干笑几声后放下手,不给尴尬留时间,搭上林见樊的肩说:“哭都哭饿了吧,去…!”

戛然而止的话语,怀中沾染上另一个人的温度,顾朝明话还没说完就被林见樊抱了个满怀。

突如其来的拥抱,林见樊不管顾朝明说了什么,顺着顾朝明揽住自己肩膀的手臂,抬起手从正面搂住顾朝明的腰。

一片温暖闯入顾朝明的胸膛,紧接着下巴索取安慰一般搁在顾朝明颈窝。

快速靠近的距离,颊边擦过一阵温热,宽大的灰色外套够厚,林见樊的身体很暖,颊边的温热自带小小的毛刺,未能触碰却已扎人。

林见樊环抱住他,只需轻微一个动作,耳朵就能碰触到对方的耳朵。

耳骨柔软,脆弱的肌肤不经意的擦过,主动拥抱的林见樊耳朵一下红透。

拥抱来得太突然,似晴天中突降的大雨,让人没有防备,被大雨浇个透彻,紧临的是雨后不退的高烧。

蓦地红了耳根,顾朝明感觉自己的脑子在这寒冷的夜里有点懵,像使用过久的主机——在发热。

林见樊竟然拥抱了他,他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格外清晰,格外混乱。

秋风萧瑟的夜里,两双红透的耳朵,两颗跳动的心脏,一双交/叠的人。

因为面对面拥抱的姿势,心脏没有贴合,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两颗心脏隔着生理的脉络组织,隔着秋风的距离。

林见樊在因为他不知道也无法猜测到的原因而伤心,被抱住的顾朝明试着抬手慢慢回索上林见樊的腰肢,回抱住他,给他忽如其来的拥抱以回应。

林见樊很瘦,宽大的外套宛如一件空壳,顾朝明手一拢,这件空壳就跟着他的手臂一点点慢慢收缩到最小。

顾朝明第一次摸到林见樊的腰肢,从简单的手腕触碰到腰肢,隔着深秋厚重的衣物,顾朝明触不到林见樊身体的温度。

寒冷的夜色中,林见樊感知到腰背上的收紧,他伏在顾朝明肩头,在阳光撤去的黑色世界里,他看到前方涌动的人群,看到不断闪烁变化的霓虹灯,看到长长的小吃街,看到人群中孩子不小心松手放飞的气球,看到冷风与无边的夜色。

气球飞向点着星光的夜空,鼻头酸得像进醋缸溜了一圈,连接着心脏,无尽的委屈在这个自己主动索取来的温暖拥抱中喷发。

眼前的霓虹灯模糊成红的、黄的、蓝的光团,在夜里闪耀。感知到怀中人的轻微颤抖,听到他吸鼻子的鼻音,顾朝明无声的沉默,也许沉默是最好的安慰与陪伴。

一滴眼泪坠入顾朝明的肩膀,以雨滴掉落的速度。第一滴泪是大雨的预告,预告的雨落下,紧接着大雨倾盆。雨滴落在顾朝明肩膀上的土地,渗入土层。

顾朝明左手扶住林见樊,给他支撑,右手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脊,如同给动物顺毛,如同哄婴儿入睡。

顾朝明一下一下拍着,那么轻柔,那么小心,像是对待一个易碎品。

腰上的手越箍越紧,箍到内里的衣物都紧紧摩擦着皮肤,顾朝明第一次被人这样紧紧拥抱,好像自己也是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人,好像自己只是这样安抚着就已经可以保护他。

到底为什么这么伤心呢?从他掉下第一滴眼泪起就困扰着顾朝明的问题。顾朝明自认为自己不是什么坚强的人,他哭过很多次,绝大部分、或者说所有哭泣的根本原因都来自于顾涛。

直到现在他都还未长成大人,未能独当一面,未能靠自己的力量保护他人,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更何谈他人。

充斥着黑暗、血腥的雨夜,厨房昏黄的灯光,香烟烫过皮肉的灼烧与焦味……

顾朝明的一生由这些组成,但他庆幸他有陪在他身边的苏炳和岑西立,他还有疼他的母亲,虽然知道那可能很大一部分都是自我想象,一厢情愿。母亲从小一直是他想保护的对象,他也认为这是他的责任、他的义务,可这么多年他好像一次也没能做到,好像一次也没能阻止那个恶魔。

战争爆发,恶魔狂啸,而他羽翼未丰,不能保护他应该保护的人。

危险已至,而自己却无能为力,顾朝明最讨厌无能为力,对顾涛的反抗像一拳打到空气,又软又没有回音。

顾涛没有在身旁,他藏在顾朝明的潜意识里,顾朝明不想再去想他,他满心跟着怀中哭泣的人儿。哭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顾朝明不得答案,怀中的人由起初的压着声音到现在的放声大哭。

顾朝明皱着眉头,林见樊的哽咽与颤抖像柄小刀,不是捅,而是一刀一刀划过他的心脏,没有痛入心肺的疼痛,而是被宣布凌迟一般的心疼。

怀中人哭到颤抖,不断缩着鼻涕,仿佛从喉咙深处呕出的哭声,肩上的衣物已被润湿,顾朝明不断抚摸着他,同样也抱紧他,希望以此给他足够的回应,让他的倾诉不会落空。

他尝试过落空的滋味,从满是希望到直坠地狱,倾瞬之间的改变,他不愿让林见樊尝试。顾朝明想象着他有多难受,企图让自己感同身受,他轻拍着林见樊的背,用自己不太熟悉的语气对林见樊说:“哭出来就好了。”

他不太会安慰人,学着那些安慰人的陈腔滥调。

“哭出来就会发现没什么事值得让你再这么伤心的。”

顾朝明开始自责为什么自己怼苏炳时那么顺畅,安慰起人来就跟没有连网的电脑一般搜索不到网页。

顾朝明安慰得磕磕绊绊,组织话语间,不断的哽咽和颤抖中,他终于听到林见樊开口。

“果果。”林见樊喉咙中呢喃出两个字,缩了缩鼻涕。

顾朝明好不容易听到林见樊说话,像被困在沙漠的旅人看到一片绿叶,便朝着绿叶所在地狂奔。

“果果?果果怎么了嘛?”顾朝明问。

林见樊只是抽泣。

顾朝明抚摸着他又接着问:“果果怎么了,能告诉我吗?嗯?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顾朝明知道哭泣的人情绪最容易奔溃,他不敢太急切。在林见樊背上安抚的手慢慢抬起,改而摸着他露出来的温热脖颈,自己的双手冰冷,却希望能给他温暖。

“我在这里,和我说说。”

也许是这份冰冷起到镇定作用,又或许是他磕磕绊绊的言语起到安慰作用,林见樊忽然沉静下来,他收起自己的哭声,凝望着前方。

“果果死掉了,死掉了。你知道吗?果果死掉了,它从小就陪着我,我去读书它就在家门口送我,我回来它第一个跑出来接我,我伤心它就会跑过来舔我的脸,可他死掉了。”

林见樊的话语中带着哭腔,却也夹带着难以想象的冷静。怀中人忽然的冷静让顾朝明害怕,林见樊的情绪前后差距太大,刚刚还失声痛哭,现在却又安静得出奇。

不是正常的情感过渡,完全是两个极端。情绪过于颠倒,林见樊痛哭时顾朝明希望他能平静,可看着现在冷静的林见樊,顾朝明觉得还不如让他继续放声哭泣。

通过林见樊的陈述,果果应该是他家的一条狗。顾朝明没养过小动物,不太懂人与动物之间的感情,不过他猜测果果对林见樊来说超乎寻常的重要。它的主人会在它去世之后哭得如此伤心,如若果果没有去世不知道它会怎么做,是不是会围着哭泣的林见樊转圈,还是挤入他的怀中用舌头去舔他的脸?

“没事的啊,任何人都会走的,你我几十年后也一样,都是会走的,只是早晚,所以你不用这么伤心,果果也肯定不希望你这么伤心。”

林见樊听完轻轻“嗯”了一声。

顾朝明没有继续安慰,他只是沉默。

他在等待,等到林见樊真正收起眼泪平静下来。

他像以前一样开玩笑地对林见樊说:“你把我衣服哭湿了啊,你得给我洗。”

“又不是偶像剧,还洗衣服,反正也是黑色的,看不出来。”声音带点哭过后的干涩,能这样和他斗嘴,看来心情好转很多。

心情既然陡然好转,顾朝明转换方法,换回他平常一贯的吐槽模式:“我发现你比哭包还能哭哎。”

林见樊为自己辩驳:“我没有!”

“明明就有,还有你现在在大街上哭就不觉得丢脸了啊?这么多人看着呢,早知道拿手机录下来。”

“你敢!”林见樊哭了一场底气都足了,敢和他斗嘴了。

“你猜我敢不敢?”顾朝明咧嘴笑着问。

受到顾朝明威胁,林见樊不再出声,赌气一般用下巴在他肩窝处磕了一下。

这小孩子似的脾气,顾朝明哭笑不得。

见林见樊恢复平常,顾朝明舒了一口气,悄悄偏过头,贴近林见樊的耳朵,感受着他耳边浅浅的温度,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笑起来。

“谢谢你。”贴近的耳朵突然听到林见樊的声音,无限放大,干净而清澈,顺流而下,流到顾朝明心里汇成一窝清池。

耳朵敏感,接收到林见樊鼻间喷薄出的呼吸,痒痒的,似有羽毛在挠,惹得顾朝明停在脖颈上冰冷的手不禁往上,去抚摸林见樊蓬松的头发。

手指穿过发丝,是期待的触感。顾朝明摸着林见樊的头没有说话,林见樊也学会沉默,两人一时无言,只剩发丝的触摸。

顾朝明摸够了问他:“新晋哭包,哭够了吧?”

林见樊还倔强地反驳:“我不是。”

林见樊说着,为了印证自己和哭包不一样,他松开顾朝明。

顾朝明看着他还是泛红的眼眶,继续逗他:“你不是谁是?”

林见樊忽地嘴角勾起,笑得灿烂,一个笑容能将夜色点亮。

突如其来的哭泣,突如其来的微笑,顾朝明戳穿他:“又哭又笑,不是笑一下就能掩盖你刚刚哭过的事实。”

顾朝明拿出一张纸巾,在林见樊还红着的眼眶处小心翼翼擦拭几下,把留下的泪痕擦掉,语气中不知是心疼还是调侃:“眼睛都哭肿了,你怎么哭都能哭的这么好看,让我们怎么活?”

顾朝明帮他擦完眼泪又将纸巾递给他。接过皱成一团的纸巾,林见樊还小声说:“我不好看。”

“哎您就别自谦了。”

“我没有。”

“那你是美而不自知啊。”

林见樊无言。

顾朝明跨近一步,拉起他的手:“走吧,美而不自知的小美人,哥哥带你去吃东西。”

顾朝明还想往前走,身后的林见樊却一把甩开他的手,顾朝明转过身,看到黑夜中林见樊一脸不愿的样子。

以为林见樊不喜欢他的触碰,顾朝明抬起双手做投降姿势,抿着嘴,歪着头笑:“不牵,不牵。”

接着又发挥他的逗比加毒舌本质,笑着侧身让出道来,像迎宾小姐一般:“您先走,您先走。”

林见樊还是不走,他望着顾朝明问:“你上午说的还算话吗?”

“上午什么?”顾朝明疑惑。

上午他说了什么?回忆着上午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接上刚刚自己和林见樊开的玩笑,顾朝明联想到上午所说的“如果对方开玩笑生气了,自己也不能算了”的约定。

是这个?顾朝明问他,林见樊点点头。

“啊?原来你刚刚生气了?”顾朝明还真看不出来,这生气生的是空气吧,顾朝明一点也没察觉到。

生气都能这么无声无息,再想想也是林见樊能做的出来的事。

“那现在还在生气吗?”顾朝明问。

林见樊摇了摇头。顾朝明真是觉得又搞笑又摸不着头脑,眼前的林见樊点头摇头间都有那么一丝可爱。

“没生气了,那去吃东西吧。”顾朝明说。

既然林见樊不让牵,顾朝明很尊重他地说完就转身往前走去。

他没回头,林见樊伸出一半的手又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