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万道,夕阳正浓,天际一片金色浪漫。
夕阳与晚霞共处一片天空,林见樊站在那片天空下,霞光落在他身上,身旁的石雕安静沉默。
顾朝明坐在学校长廊的石凳上回头,遇见一个踌躇不前脸上带着惊恐之色的林见樊。
是被发现的惊恐。
还是惊恐,顾朝明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第三种表情。
石雕被不宽的石子路环绕,石子路被绿色的花圃包围,花圃里栽种着整齐的侧柏,侧柏外围稀疏却高大的树木开出朵朵小花。
林见樊站在石雕旁,站在环绕石雕的石子路上。他和石雕一样沉默,徒被夕阳照耀,一言不发,踌躇不前。
林见樊站在那,仿佛雕像是支撑他的力量来源。
天色渐暗,缠绕着长廊石柱的藤蔓伸出一条触须,弯弯曲曲长出一片嫩叶,像是在惹人留坐。被照晒一天的石凳带着滚烫之后的余温,顾朝明坐在石凳上,脸上写满奇怪和疑问。头上处理过后的伤口刺眼,林见樊一眼便看到,越发自责起来。
林见樊脸上惊慌的表情和上午被他发现偷窥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这让顾朝明不得不怀疑他们班这个新同学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顾朝明看着林见樊,林见樊也看着他。
四下安静,四周只有绿树白花,打扫卫生的学生也早已回家。
安静,转过头后的安静。
“你在跟踪我?”顾朝明扭着脖子打破这片特殊的安静。
自己一个人在学校漫无目的地游走,随意到一处歇歇,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扭头就看见林见樊一脸惊慌的表情。这人在你看过来的时候停下脚步,而且上午你才发现这个人上课时偷看你,任何人都会觉得他有问题吧。
顾朝明为人爽快,直接问林见樊是不是在跟踪他。
林见樊眼中的顾朝明是一个不能用奇怪、暴力、不训等笼统词语来概括的人,顾朝明在他面前呈现出的多面性让他无法定义,无法用具体的词语去概括。
林见樊这样想顾朝明,顾朝明也同样这么想他。要说昨夜帮自己捡传单的林见樊他还能用善良来概括,那今天来到班上的林见樊明显拘谨很多,也小心很多,没有昨天那般自如,而且做的很多事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顾朝明将林见樊奇奇怪怪的举动都归因于到新环境的不适应,但现在放学不回家,出现在他面前也是因为不适应?
自己还是有个处理伤口在学校待到这么晚的原因,而身后的林见樊又是什么原因?顾朝明想不出,林见樊实在是太像悄咪咪跟踪他的人。
顾朝明问出“你在跟踪我?”之后,林见樊眼睛微微睁大,脸上的惊慌更加加重,他有些结巴地忙着回答:“没、没有。”
“你住宿?”顾朝明又问。
顾朝明想也许林见樊真的只是经过,也许他不回家是因为住宿,但林见樊背上还背着书包,住宿的话也不会在这个点出现在这种地方。
林见樊摇头,这次没有结巴,脸上的惊慌也减轻些,回答得更加顺畅:“我走读,不住宿。”
“那你在这干嘛?不回家?”顾朝明问。
林见樊像是被他一句话点醒,摘下肩上的书包,书包没有支撑甩到胸前,林见樊拉开书包拉链。
顾朝明奇怪地盯着他,想看看他要从书包里拿出个什么东西。
“这个还给你。”
林见樊朝顾朝明伸直手,手指捏住黑色棒球帽的帽檐递给顾朝明。
几个小时前,这顶黑色棒球帽还紧紧扣在顾朝明头上,顾朝明还没忘记发丝间闷热的汗液。现在昨夜那双修长的手指捏住他经常因为撒谎和不安用来调整帽子的帽檐。
林见樊从书包里拿出帽子的速度很快,很明显是放在显眼又方便的位置,不用寻找就能轻易拿出,像是在帮他诉说:“我不是在跟踪你,我是特地来还帽子的,你看帽子就在书包里。”
林见樊伸直手,书包散散挂在胸前,顾朝明看一眼他手上自己的棒球帽,顺着林见樊的手臂看到林见樊的脸。
顾朝明不知道林见樊那是什么表情,反正让他觉着没有恶意,配上他胸前懒懒散散挂着的书包还有点傻气的感觉。
顾朝明转过身,双腿翻过石凳,起身走向林见樊。
石子路凸起的石头按摩鞋底,顾朝明踩过一颗又一颗凸起的石子走到林见樊面前,拿过他手中的帽子,习惯性地反手扣脑袋上。
棒球帽触碰到额头处理好的伤口,顾朝明才想起自己伤口已经暴露在外边,没戴这东西的必要。
跟前的林见樊嘴巴微微张开,他想提醒顾朝明别戴了,别碰着伤口,顾朝明却比他没出口的话语快一步戴上棒球帽。
顾朝明只能在林见樊没开口的劝阻和注视下,捏住帽檐摘下刚刚戴上的棒球帽。
手指勾住棒球帽后调整用的带子笑笑:“习惯了。”
棒球帽帽面洁净无尘,掉在地面沾过水沾上灰的地方林见樊还特地用纸巾擦干净,趁着最后一点阳光晒干。
顾朝明没有注意到整洁的帽面,他勾着棒球帽对林见樊说声“谢谢”,又问他:“你就是为了来送这个?”
林见樊点点头。
顾朝明看着林见樊的脸:“我发现你这个人还真倔,啧,也不能说倔………”
顾朝明勾着棒球帽思考几秒,想出一个词:“轴,说你轴可能更好。不就一顶帽子嘛,明天给我也一样啊,你还在学校呆这么久。”
“我…我还有件事。”林见樊眼睛看向地面凸起的石子支支吾吾地说。
顾朝明见林见樊不看他,问:“什么事?”
要说最后一节课,林见樊把他帽子弄掉,顾朝明觉得自己以后不会忘记林见樊这个人,那林见樊接下来做的这件事他铁定更不会忘记。
顾朝明只随意一问,林见樊突然弯腰对他九十度鞠躬。顾朝明没一点防备,林见樊突然的鞠躬差点让他后退一步。
哈?这是干嘛?
“对不起。”配合着鞠躬,林见樊向顾朝明道歉,道完歉才直起身来。
顾朝明一时没话说,满脸“你这是干嘛”的疑问,林见樊起身后说:“上课我不小心弄到你额头出血,对不起。”
一团“我在干嘛?林见樊是在干嘛?这是什么情况?”的迷茫疑云从顾朝明脸上飞过。
听完林见樊的话,顾朝明更迷茫了。
这是为上课时那件事道歉?
“你也不用这么大阵仗,还鞠躬道歉,我还以为什么事呢。”顾朝明说。
林见樊道完歉终于肯直视顾朝明,顾朝明对他说:“我又没怪你,你道啥歉啊,你怎么一天动不动就道歉的,你是不是只会道歉啊?”
“就这点破事根本用不着对我道歉,不是所有事用对不起三个字就能解决,频繁使用只会让对不起这三个字的价值降低,你懂吗?”
林见樊看着他,没说话,像是在认真听他说话地点点头。
“那这么说你不回家就为了给我送帽子外加给我道歉?”顾朝明问。
“是想和你道歉,外加还你帽子,”林见樊纠正,“我也不是故意的,所以想和你说一下,我不想你误会我。”
顾朝明听完林见樊一番话勾起嘴角,林见樊这不是有点轴,而是有点傻,像个小学生一样单纯的傻。
这个年龄的人哪一个不是心高气傲、年少轻狂,谁还会因为不想被人误会而专门鞠躬道歉,大多都是得过且过,越是长大越是想要依靠时间,通过时间的磨洗冲刷掉过去的误会。
孩童时代的纯真,没有经历时光的沾染,没有所谓的面子与纠缠复杂的关系,道歉的话总是能够轻易说出口。随着年龄的增长,希望被人理解的欲望不断增强,向外吐露的心声却反向减少。孩童愿意选择道歉去挽回,而长大后总是会选择隐藏与淡漠,假装误会不存在,日子还是一样地过下去,无关痛痒,只是可能会有一天突然想起它来,发现它还在。你不去解决它,它就一直在那里,只是你选择无视与假装而已。
顾朝明想如果自己被别人误会,他肯定破罐子破摔,误会就误会吧,自己肯定不会有像林见樊一样的勇气。
顾朝明笑着,看着林见樊认认真真道歉的傻气样,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和岑西立相处太久的后遗症。
遇到可爱或者高兴的时候,顾朝明总是喜欢去摸摸岑西立的头,虽然很有可能被岑西立打开,但顾朝明依旧坚持不懈。
顾朝明会习惯性地戴上帽子,但他没有习惯性地摸林见樊的头。
顾朝明控制住自己的手,只认识一天,林见樊肯定不喜欢别人摸他的头。
顾朝明索性拿起手指上勾着的棒球帽,捏住帽檐,扣在林见樊头上。
林见樊眨着眼睛抬眸望向自己头顶的棒球帽,又看看给自己扣棒球帽的顾朝明。
顾朝明说:“送给你,我没有觉得你是故意的,也没怪你的意思,这顶帽子就作为让你等这么久的赔礼。”
当时的顾朝明还觉着送给林见樊这顶帽子没什么,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将戴了一天、全是自己蒸发的汗水的帽子送给林见樊,幸亏林见樊不嫌弃。
顾朝明看着林见樊戴好帽子后看向自己的眼神,鬼使神差地觉得林见樊像是在询问他戴帽子好不好看。
顾朝明一句“好看”出口。
林见樊咧开嘴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带水的眼眸含着笑意,是和今天一整天公式化的笑容不一样的笑。
顾朝明有点惊讶,他在林见樊身上发现第三个按钮。
林见樊微微笑着,顾朝明是他笑意的感染者,不自觉地嘴角也带上点点笑意。
林见樊望着顾朝明额头的伤口问:“你的头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一点小伤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真的没事吗?”
“我都说没事了,就是没事了。”
林见樊还是不放心,觉得这件事自己得负全责,抬头看看天色建议道:“还是去医院看一下吧,现在还早,学校医务室的技术不知道能不能行。”
林见樊抬头看天空的时候,顾朝明也跟着看天空,听到林见樊“还早”两个字后,“早个屁”几乎是脱口而出。
林见樊又说:“你还是去下医院,医药费我来出。”
顾朝明:“啊?”
他没听错吧,林见樊还要给他付医药费?这又不是他的责任。
“不用给我医药费,真的不用。”顾朝明摆手。老陈说给他付医药费,他都拒绝了,林见樊更不可能。
林见樊坚持要去:“我把你头上弄成这样,我也没想过我的手能有这么厉害。”
顾朝明不想让林见樊背顾涛的黑锅,顾朝明问:“你还以为这伤是你弄的?”
林见樊理所当然地回答:“本来就是啊,难道不是吗?”
顾朝明无奈笑笑,解释:“不是,这还真不是,这个口子是我自己弄的,你只不过是抓了一下,抓到我旧伤上所以出血了而已,懂了吗?”
林见樊愣一下:“我还是把医药费给你吧。”
“你这人怎么这么执拗。”顾朝明说。
顾朝明万般推阻,林见樊就是要给,比老陈还要难搞。
老陈觉着顾朝明难搞,顾朝明现在体会一把老陈的无奈。
“我说了不用啊,你别说了,说了我也不去。”
“别给我付医药费,不需要。”顾朝明说。
顾朝明看向林见樊,林见樊依旧笑着,是不同于今天公式化的笑容。
“我陪你去,我把你弄成这样还是陪你去好一点,也让我好过一点。”
“可以吗?”林见樊看着顾朝明问。
顾朝明没有回答,沉默着。
一,二,三,四,五……
沉默五秒后,忽然一股力量拉扯着他朝学校大门走去。
顾朝明被林见樊拉着手腕前行,脚步不均,走得并不顺畅稳当。
走出被花圃包围的石子路,走上顾朝明刚坐过的长廊,顾朝明走在后边让林见樊放手:“拉着我干嘛?我没说要去医院。”
林见樊回头,脸上笑容爽朗灿烂:“我妈说了沉默五秒就是同意。”
顾朝明想甩开林见樊的手,却也只是嘴巴上说:“你妈说这些?你瞎编的吧?”
林见樊笑得更灿烂:“被你看出来了。”
顾朝明:“…………承认得挺快。”
放学后的学校安静,穿过缠绕着藤蔓的长廊,走过学校林荫小路,穿过操场,林见樊紧紧拉着顾朝明的手腕。
顾朝明不断在后边唠叨着拒绝:“你责任心也太重了吧,你不回家你家不会说吗?”
“不会,我和他们说过了。”林见樊说。
“我不想去医院。”顾朝明还是口头拒绝。
“去医院更好。”
顾朝明并不讨厌林见樊,被林见樊拉着手也没有想甩开,唠叨到后边想不到拒绝的理由,连“我怕打针”都搬出来了。
“不会打针的。”林见樊说。
顾朝明看着面前快步拉着自己前进的林见樊,林见樊头上戴着他送的黑色棒球帽,想到自己刚说的什么怕打针,顾朝明忍不住笑起来。
苏炳说的没错,顾朝明这人就是闷骚,老陈那种总是打太极需要得到对方同意才会实行的人肯定拗不过顾朝明。对他好一点,强硬一点,顾朝明不自觉地不会拒绝,反而自然会跟着你走。
被才认识一天的人拉着去医院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林见樊刚从外地转来,人生地不熟,哪里有医院都不知道,拦下一辆出租车,顾朝明特地报了曲盈逸不在的医院。
和林见樊一起坐在出租车后排,顾朝明偷偷偏头偷看林见樊的侧脸。顾朝明不像林见樊一样没偷看技术,顾朝明偷看得小心,林见樊完全没有发现。
出租车车窗外昏黄占满天空,太阳做最后挣扎,余留下一点晚霞挂在天边。车窗外的晚霞做了顾朝明偷看林见樊的背景,窗外的晚霞在动,而林见樊一直在眼前。
顾朝明偷看够了,转过头看向自己这边的窗外忍不住勾起嘴唇笑。
在学校医务室的时候,顾朝明也怕过不去医院自己头上的伤口会再次复发或留疤,他也想过去医院检查,可并不想一个人去,又不想有别人陪他去。
真是一个矛盾体啊。
原本以为去医院只会有自己一个人,后来觉得没事索性不去,现在有人陪伴,好像感觉没那么孤独。
顾朝明不禁嘲笑自己。
到医院处理好伤口,打开门看到坐在外边椅子上等待的林见樊。
林见樊见顾朝明走出来,抱着他的书包马上站起身问:“怎么样?医生说了什么?”
看到林见樊关心的表情,顾朝明不禁低头笑起来,他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嘴角咧开,笑声从里边泄露出来。
幸好只是控制不住笑,不是哭,顾朝明想。
医院雪白的墙壁,来往的人群,在里边检查的时候医生许是疲惫一天也没太大精神。
顾朝明没介意医生的冷淡,他想到门外等他的林见樊,嘲笑自己竟然被刚认识一天的姓林的家伙感动。
当走出来看到林见樊抱着自己书包等待的身影,顾朝明知道自己是喜欢这种感觉的,他希望林见樊给他更多机会嘲笑自己。
看到林见樊抱着书包朝自己跑来,顾朝明恍然觉得自己也是会有人等待的,不是无处可去的。
他是有人等待的人。
顾朝明大笑着,他害怕自己一松懈,感动的笑会变成感动的哭。
他不想因为这个嘲笑自己,也不想让林见樊看笑话。
顾朝明笑,林见樊问他:“有什么搞笑的吗?”
顾朝明说:“医生在里边和我讲了一个笑话,就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见樊:“…………????”
顾朝明不想让林见樊帮他付钱,所以付钱时他想尽办法支开林见樊,抢着付钱,林见樊后来才知道,追着顾朝明问:“你告诉我医药费多少。”
顾朝明走下医院阶梯:“你怎么动不动就是钱,我都说了,不用给了,你都陪我来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不要说了啊,我警告你。”
林见樊感觉到顾朝明好像检查完伤口后心情有变好,虽然他并不知道顾朝明在高兴什么。
“那我给你一半总行吧。”林见樊说。
林见樊不依不挠从拿完药后就一直跟在顾朝明身边转圈圈,说要还他医药费。
顾朝明一开始还有兴趣逗他:“医药费一百万,我大度一点,你给我十万就够了。”
一直到医院门口,林见樊依旧在耳边绕啊绕,顾朝明耳朵都要爆炸了。
顾朝明双手合十:“我服了你了,老天爷,这都一路了,都说了不用给,你昨天帮我,今天这事给抵了,就这样,别给了。”
林见樊犹豫:“………可你也给我买了雪碧和酸奶啊。”
顾朝明扭头看向他:“一定要分得那么清楚吗?就这样,别想了,我走了。你知道怎么回去吧?”
林见樊点点头,停在医院门外最后一节阶梯上,看着顾朝明离去的背影。
路边一颗颗枫树,一阵夜风吹过,树叶飘扬翻转,燃起的路灯点亮一方天地。医院对面的马路车水马龙,点点红灯。
顾朝明在一盏路灯下不放心回头,看到林见樊还站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顾朝明倒退着朝他挥手:“明天学校见,钱你别给了啊,我这不是收银台,留着你自己买酸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