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21章

蝉鸣一下午终于疲累肯停歇,二重奏蝉鸣在无人知晓的时间里休息。唯一在课上倾听它们鸣奏当它们听众的顾朝明也无心再去关注它们什么时候不再歌唱,也没心思去想它们到底为什么只能活一年。

顾朝明被岑西立带去医务室,离开能听到那两只蝉歌唱的教室。

“都快放学了,不知道医务室还有没有人。”岑西立担心地说。

“没人那我是不是死翘翘了?”顾朝明还有心情贫嘴。

岑西立无语地看向他:“顾帅,你嘴巴真的是……我都不好怎么说你了。”

“别忌讳这么多嘛,说个死字又不会真的死。”

“……你这是越受伤说的话越不像样,哪有人咒自己的。”

顾朝明拿着带血的纸巾笑,他只不过是想尽量避开顾涛的话题,所以才乱说一些自己都没想过的话。

学校和家庭在顾朝明心里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他并不想在学校提及顾涛,不想将家庭的阴暗带到学校里来,所以在苏炳和岑西立关心他时,他总是避重就轻,转移话题。

而伤口被发现这件事已经明显过界。

顾涛对他的影响并不止于身体,和别人谈论起顾涛,谈论起自己有这样一个父亲都会让他觉得羞耻。

幸好没有一语成谶,走到医务室还有医生在,顾朝明坐在床边,岑西立坐在旁边凳子上。

等医生检查完顾朝明的伤口到后边准备器具,岑西立看着医生忙碌的背影问:“医生,他的伤口应该没事吧?”

医生端着准备好的器具走过来:“伤口不深,我还能处理,处理好后最好去医院看看……”

医生说完开始着手处理顾朝明头上的伤口,岑西立在一旁坐不住,站起来紧盯着医生手上的操作:“医生,他这会不会留疤啊?”

“这要看情况。”医生说。

岑西立在一旁看着都觉着疼,顾朝明却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只是来打一针就好了,完全看不出他脸上是疼还是别的什么表情。

顾朝明能忍,伤口再怎么疼他也不会吭声。中午帮林见樊搬书肩疼也是强忍着,一声没吭,还能和苏炳说说笑笑。

顾朝明不说,岑西立也没忘记顾朝明肩头有伤。

岑西立看着医生给顾朝明处理伤口,想到顾朝明肩上的伤,对医生说:“医生,他肩上也有伤,你待会帮他看看。”

医生站在顾朝明面前,手上娴熟地操作着,听到岑西立的话,眼睛滑向顾朝明的肩膀:“先弄完头上。”

说着看到顾朝明结着血痂的嘴唇,又忍不住说:“你们这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是伤那是伤的?不会是你们出去打架,怕我告诉你们老师,骗我说是同学不小心弄的吧。”

一般人看到顾朝明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伤再配上顾朝明这张桀骜不驯的脸都会联想到打架。

岑西立想和医生解释,看看顾朝明,知道他不想谈论这件事,便没有开口。

医生几乎快要默认这俩人就是打架了不敢回教室的时候,顾朝明笑笑对医生说:“哪有,我就帮同学搬书,不小心撞了一下。”

就在这时,医务室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听这声音是小跑过来的。

医务室门打开,门外阳光倾洒,岑西立和顾朝明扭头朝门外看去,医生拿着医用器具抬起头。

一个穿着宽大校服的男生握着把手站在门外,阳光黏在他身后,在他身前拉出一个长长的黑影。

逆着光,医生帮顾朝明处理着伤口,感叹这小伙可真高。

在医生给顾朝明检查的时候,苏炳发信息问他们要不要他送书包过来,岑西立看一眼时间,回答“要”,还以为是苏炳来送书包,一扭头医务室地板上一个斜长的黑影,尤鑫站在黑影最尾端。

尤鑫握着门把手看过来,看到坐在床边医生正在给他处理伤口的顾朝明,床边还放着顾朝明来时止血用的纸巾。

尤鑫的视线扫过顾朝明额头的伤口后又跳到一旁站着的岑西立身上,看完岑西立又跳回顾朝明额头的伤口。

医生的手抵挡在前边,尤鑫不大能看到,视线在顾朝明伤口处多停留几秒。

顾朝明不懂尤鑫在他和岑西立之间跳来跳去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听说他的对头受伤,专门过来看看是吗?

尤鑫的视线在他和岑西立之间来回跳跃两次,最终落在岑西立脸上,之后又如今天早晨一样快速地移开视线,叹一口气,顾朝明的眼神不像方才和医生谈笑时的惬意,他瞪一眼进门的尤鑫。

医生边帮顾朝明处理伤口边问尤鑫:“哪里不舒服?”

尤鑫转身轻轻带上门,阳光不依不舍被堵在门外,尤鑫身上粘黏的阳光也被收回,他走过来。

出于保护心理,顾朝明一把拉过岑西立的手臂,往自己身边带,将原本站在自己前方的岑西立拉到自己身边。

岑西立踉踉跄跄被顾朝明拉到床边,一下和走过来的尤鑫距离加大。

顾朝明这么一大动作,惹得医生说:“别动!处理伤口呢!”

顾朝明将岑西立拉到自己身边才放心,医生又问走过来的尤鑫:“哪不舒服?”

“医生,有治肚子疼的药吗?”尤鑫问。

医生看他一眼,问:“男生还是女生?”

尤鑫的眼神又朝岑西立和顾朝明扫来,岑西立看到尤鑫明显地犹豫一下,才回答医生:“女生。”

怪不得尤鑫会犹豫,尤鑫说出女生两个字,医务室里的三个大男人瞬间就懂了。

医生也不见怪,这种帮女生来拿药的小男生他见多了。

顾朝明额头上的伤口快弄完,医生让尤鑫等等,给顾朝明弄完才带着尤鑫走到药品区从常备药品中拿出止痛药给他。

拿着药走之前尤鑫还再看床边两人一眼,顾朝明眼睛灵活地再一次瞪他。

一而再再而三地没事被人瞪,尤鑫这次似乎终于没有以前泰然自若的无视和淡定,接收到顾朝明的眼神,尤鑫看看岑西立,打开医务室的门,眼神并不善地回望他俩一眼,随手关上门。

顾朝明并没发觉有什么异常,只是看到尤鑫最后一个眼神想这家伙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当初他们这么问他,这家伙也没见这么沉不住气过。

顾朝明不了解,岑西立却知道尤鑫是在拿门撒气。

岑西立知道尤鑫的教养不是一般的好,食不言寝不语,对老师要恭敬,同学要帮助,学习一定要努力,就连关门这种事也不能关得太大声。

一般人不会去管,可尤鑫一定会转身握住门把手轻轻关上门,每次都是如此,锁教室门都是这样。

但这次尤鑫没有,他直接用手带上门扭头就走,岑西立知道他生气了。

无声的生气,只有岑西立能够看出来。

身旁的顾朝明并不知道,尤鑫走后他还骂一句:“他妈的尤三金!”

医生听顾朝明骂脏话,劝他:“这么小的年纪说什么脏话,多不好听。”

尤鑫走后不久,老陈急急忙忙跑过来,一开门看到坐在床边头上受伤的顾朝明,老陈问医生:“怎么样了?”

知道顾朝明没什么事,老陈这颗心才总算放下来。

“一个帽子弄不出这么大的口子吧?”老陈听同学说当时的情况就觉得一个帽子能弄出多大的伤?还流血?

医生说:“确实不能,这是以前的伤快要愈合了,结果又豁开了。”

老陈认真听医生说话,叹一口气,问顾朝明:“以前的伤口怎么来的?”

顾朝明撒谎说:“放暑假的时候玩滑板不小心磕的。”

“你还会玩滑板?”老陈问。

“就是因为不会玩啊,所以磕了啊。”顾朝明撒谎一套一套的,他并不希望老陈知道这么多,故意躲避。

老陈不知道顾朝明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他没有怀疑顾朝明的说辞,还对顾朝明说:“待会我同你去医院看看,别留下什么后遗症。”

顾朝明一听,连忙说:“不用了,我自己去,老师你不是还有事吗?”

“你这额头都伤成这样了,我还能有什么事,现在最主要的事就是你的伤,对了,得给你爸妈打个电话。”

给顾涛和曲盈逸打电话?这可不行。

曲盈逸和顾涛刚离婚,一个在医院躺着,一个在家里拿刀等着他,给哪个打电话都不行。

顾朝明又撒谎:“我爸出差了没在家,我妈生病了在医院,对吧,西立。”

顾朝明拍拍身边的岑西立,岑西立一脸懵地点头。岑西立并不知道顾朝明他爸在家等顾朝明,顾朝明需要帮忙,岑西立就慢慢点头。

“那不可能不和他们说啊,至少打个电话通知一下。”

“我会告诉他们的,老师你打电话,我爸我妈还以为我又犯什么事了。”

老陈笑:“你还怕你妈你爸啊。”

老陈回忆起以前开家长会时见到的顾朝明的母亲,温婉贤淑的女性,不像是会生孩子气的模样。

“这事我会告诉他的,还有医院我也会去的,我不可能让老师你花钱啊。”顾朝明说。

“花不花钱倒无所谓,主要是你的伤。”

“我的伤没事,我才不想和班主任一起去医院。”

顾朝明和老陈左说右说,就是不同意让老陈带自己去医院,顾朝明并不想让老陈知道他们家的事。

劝说最终演变成耍赖式的我就不去。

最后还是顾朝明获得胜利,老陈拗不过他,同意不陪他去,但让顾朝明一定要去医院,他明天要看医院的单子。

顾朝明点头,老陈才肯放过他。

看看手表,时间也不早了,老陈把呆在医务室陪顾朝明的岑西立遣回家。

岑西立走出医务室就看见苏炳背着他和顾朝明的书包在医务室边上鬼鬼祟祟,做贼偷听。

“你干嘛呢?”岑西立走到苏炳身边小声问。

苏炳肩膀上一边一个书包,看到岑西立走出来,摘下岑西立的书包递给他:“我早就来了,听到老陈在里边我就没进去。”

岑西立背上书包问:“你又惹老陈了?”

苏炳摇摇头:“哪有,只不过我书包里还有一包烟,怕老陈铁手无情,又给我掏了去。”

“你上午被收了三包,现在还有呢?”岑西立惊讶地说。

“总是会有的嘛,你进去把书包拿给顾帅,别说我啊。”

“别说你什么?”老陈的声音从医务室门外飘过来。

似曾相识的场景,一模一样的声音。

上午同样也是老陈在后边突然来一句,然后口袋里三包烟就成功上交,这次的烟放在书包里,老陈肯定看不到,除非老陈的鼻子有那么灵,隔着书包都能闻出味来。

苏炳连忙说:“没什么,没什么,我来给顾帅送书包。”

他们三人感情好,老陈知道,多看他俩几眼,老陈说:“别弄得太晚回家啊。”

等老陈离开,苏炳和岑西立才走进医务室。

“真有你的。”苏炳坐在床边说。

医生一直听着他们对话,内心感叹:“现在的孩子真难管。”

顾朝明拿起手机看一眼时间,再看一眼窗外。太阳落山,已有黄昏在窗边游走。

没坐几分钟,苏炳口袋里手机响起。

苏炳一看是他爸:“那我先走了,再不走我爸能把我捶死。”

“滚吧滚吧,”顾朝明朝苏炳甩甩手,又看看身边的岑西立,“你也回去,这么晚,你妈肯定又会说你。”

岑西立看着顾朝明:“那你……”

“我能有什么事,我再休息会。”顾朝明劝岑西立。

岑西立斟酌一下,背着书包和苏炳一同回家,走之前还叮嘱顾朝明:“记得去医院。”

顾朝明说:“肯定会去啦,明天还得给老陈看单子呢。”

两人这才放心走出医务室。

说好去医院,顾朝明只是随意应答着,出了医务室的门感觉头上的伤还行就不打算去医院了。

走出医务室时落日已然西斜,懒散挂在天边。夕阳由金色过渡成暗黄色,沿着天际绵延不绝。暗黄色的云彩后挣扎出一道道金光,透明脆弱,呈直线游离于云层之上。

夏天的夕阳和晚霞总是那么美。太阳落山之处挣扎出金光,远离落日的地方没有太阳光的照耀暗沉一片,是暗黄色的水墨画,水痕有些重。暗黄色的夕阳像面包中咬一口流泻而出的奶油,流淌在天边。

晚霞灿烂,顾朝明背着书包站在医务室门口的小坪上,四周花圃绿意盎然,残留着白日炎热的温度。顾朝明全身被暗黄的夕阳照耀,抬头环顾灿烂的天空。

他忽然笑出来,上天慈悲,也许是想让他心情好一点才创造出漫天灿烂美丽的晚霞。

晚霞越是灿烂,顾朝明越是感到悲凉。

天空无边无际,辽阔无垠,到处都是夕阳与晚霞的领地,它们想去哪就去哪,而他是一个无处可去的人。

哪里都容不下他。

想方设法赶走老陈,让苏炳和岑西立早点回家,顾朝明并不是讨厌老陈陪他去医院,也不是不喜欢有人陪伴,而是怕去完医院老陈问他家在哪,送他回家。

天空广阔,大地无垠,他却无处可去,他不知道该不该回家,不知道腿该往哪个方向迈。

去医院?去医院曲盈逸最终肯定会让他回家,病房里也没有空余的床位,他也不能在医院休息,更何况明天还得读书。

答案一个个否定,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他不想回去的家。

顾朝明内心的不愿与惶恐同行,顾朝明没有把握,不确定回家要面对什么。

他能如晚霞般自由,想去哪就去哪,无拘无束,但他不像晚霞一样有归处。

他不能像晚霞一般,他只能回家。

以前他唯一的归处,唯一的家,现在也不欢迎他,也在驱逐他。

被抛弃,仿若没有活在这个世界的理由,迈出的步伐轻飘飘的,踩在学校的石砖上。

最后一节课时,顾朝明曾想过也许自己死在顾涛的尖刀之下会更好。

那样所有舍得的,舍不得的,都会帮他一并抛弃。

他也不需要再去承担自己内心的罪恶,不需要成为人们口中的杀人犯。

可他害怕,他从不认为自己可以坦然面对死亡,但他也渴求着解脱。

他害怕死亡也渴望死亡。

他害怕生存也向往生存。

顾朝明是一个矛盾体,对于死的恐惧,对于生的害怕。

世界不全是黑暗,他的生活还有光,他们拉扯着他。顾朝明想起曲盈逸,想起唠唠叨叨老妈子一般的苏炳和细心的岑西立,甚至想起被他赶走的老陈,他都舍不得这么早就草草结束自己的生命。

顾朝明脚步缓慢,他低头望着地上的地砖,经过用地砖拼成校徽的小广场,走过一处回廊,在学校中游荡。

回廊上爬满绿叶,两边有连接长廊供人休息的长石凳,顾朝明在上边坐一会,犹豫要不要回家。

放学后的学校空荡,住宿的学生忙着洗澡吃饭,这个时间点不会有闲情到这边来散步。

四下无人,顾朝明打开手机,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顾朝明闻声慢慢转过头。

那人站在回廊后的名人雕像处,四周花朵盛开,而他披一身霞光安静地站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