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朝明走在学校长长的走廊上,走廊上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人站在阴凉处聊天。
“顾帅。”
身后传来岑西立的叫喊,顾朝明还没走远,听到岑西立的声音回过头。
“干嘛?”
顾朝明手揣裤兜,兜里藏着从书包里拿出来的烟。顾朝明格外小心,总觉得自己今天很不走运,和教导主任的孽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断,顾朝明可不想与教导主任再见第三面。
岑西立趴在教室后门边上朝顾朝明喊:“班长说让你……”
岑西立的声音像被人拿刀截断了似的突然停住,望向顾朝明的视线也转移到他身后,在他身后某个地方停留,之后便像小动物一般躲回教室。
话没说完人就已经躲开,很明显是看到了什么。
看着岑西立从教室后门消失,顾朝明不用想就知道岑西立看到谁,不是尤鑫就是海狗,除了他俩岑西立看到谁会是这个反应。
顾朝明有些为岑西立不愤地叹一口气。
尽管猜到是谁,顾朝明心中还是有一丝疑惑,往轻了说是疑惑,往重了说是担心。
以前陈海洋他们发现岑西立喜欢尤鑫,又闹出那些事,导致岑西立和尤鑫“闹掰”。当时流言蜚语太厉害,导致岑西立不喜欢说话,苏炳和顾朝明还以为他患上抑郁症。
那天和岑西立告别,看着岑西立骑着单车离开校园,苏炳手里拿着零食,语气忽然深沉地对顾朝明说:“小西立今天都没和我说过话,还故意躲着我。”
“今天他也没怎么和我说话,我和他说话,他也不怎么回我。”顾朝明说。
苏炳抓着零食袋好像想到什么,转过头来一脸大事不好的样子:“小西立不会是得了抑郁症之类的吧?好像抑郁症就是这样的。”
当时的顾朝明虽然觉得苏炳说的什么抑郁症挺扯,但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和苏炳一起就着他手中这包零食,拿着手机在网上查抑郁症征兆、抑郁症预防办法、怎么开解同伴,和抑郁症交谈应该注意什么………就怕岑西立一个想不开。
日头逐渐西沉,操场上的体训生跑着圈,花圃中能开春夏两季的黄花开得茂盛,两个少年坐在阶梯上为他们的同伴担心。
“哎,顾帅,你看这个,这一点西立不就是吗?”苏炳指着手机说。
这些事岑西立都不知道,他们没有说,岑西立知道了肯定会说他们傻。
那时的岑西立一看到尤鑫就反射性躲开,像刚才一样,这样的状况持续过一段时间,后来不知道是因为他们的辛苦劝说起了作用,还是随着时间推移岑西立自己想通解开心结。
反正顾朝明和苏炳是很高兴岑西立能想开,但刚刚岑西立又恢复到以前的状态,躲回教室,像是蜗牛躲回自己的壳,躲避那些流言蜚语,躲避陈海洋的挑衅。
那时候原本就内向的岑西立被逼得与他们俩都不怎么说话,还说怕连累他们俩也被别人议论,让他们不要与他交谈,苏炳狠狠骂了一顿才把他骂醒。
看到岑西立又躲回教室,顾朝明担心他又回到那时候,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
能让岑西立躲回教室,顾朝明猜他身后是尤鑫的可能性更大,看到陈海洋躲回教室没有必要。
顾朝明揣着口袋里的烟转身,果不其然和他猜想的一样,在不远处看到正助人为乐的尤鑫。
尤鑫手中提着下节化学课要用的化学器材,身边还跟着一个短头发的俏皮女孩。女孩手里抱着一小叠试卷,在阳光的照耀下满脸欢笑。
顾朝明知道她,尤鑫他们班的化学课代表。
顾朝明转过身来时,两人还站在原地刚开始走动,虽没看到尤鑫从女孩手里接过化学用具的过程,但看女孩笑着对尤鑫说谢谢,顾朝明就能把岑西立看到的场景猜个大概。
无非就是什么年级男神尤鑫助人为乐帮化学课代表提化学器具的老套场面。
岑西立肯定是因为看到这些才躲进去。
回忆起岑西立以前躲着尤鑫的模样,顾朝明又开始心疼他家西立了。
身边的女孩满脸少女的活力,对着他说谢谢,尤鑫应答她,视线却落在高二二班的后门口处,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岑西立叫顾朝明的那声“顾帅”叫得挺大,他离得这么远都能听到声息,等他从化学课代表手里接过化学器具,再朝高二二班后门口看去的时候,那个探出的脑袋已经消失。
尤鑫还没来得及从二班后门口收回视线,化学课要用的器具刚到手没几秒,他收获到化学课代表的一句谢谢,同时也收获到顾朝明激光枪一样朝他投射过来的视线。
顾朝明手插口袋站在走廊中间,眼神犀利,头上戴着黑色棒球帽,嘴角昨天裂开的地方经过一个晚上正在慢慢愈合,呈现出血液凝固的黑红色,不大,但有点显眼。
嘴角的伤口合着他现在犀利的眼神,不像是被人打成这样的,倒像是打人打成这样的。
顾朝明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有多凶,他还心疼他同桌呢。
尤鑫提着化学用具和化学课代表一同走在走廊,顾朝明打他们对面走过来。
当时岑西立那件事还闹得挺大,请来双方家长,顾朝明、苏炳两人又和尤鑫打过架,整个年级差不多都知道顾朝明和尤鑫的敌对关系,尤鑫身边的化学课代表也不例外。
看到顾朝明手插口袋大步从对面走来,面色不善,化学课代表心里还有点怕,害怕地假装看路,又从看路的眼神中偷溜出几分偷偷多看顾朝明几眼。
顾朝明和尤鑫这么打对面走过,化学课代表觉得他俩就像港剧中的对手。
警察与坏人。
一个照面,互相试探,眼神厮杀,波涛汹涌,敌对味十足,她已经在脑内自动配上战斗类bgm了。
苏炳曾经感叹:“尤三金这孙子不知道他家给他吃了什么补药,这身高咋就窜窜往上,要是超过我们俩,我们就挫大了。”
借苏炳吉言,尤鑫确实还在长,而且现在长得比顾朝明还高,但幸好也没高多少,不站一起还看不太出来。
两人面对面经过时,化学课代表夹在他俩中间,感觉阳光都被遮挡,像夹在两座大山中前行。
从看到顾朝明敌对他的眼神,到两人隔着化学课代表“擦肩而过”,尤鑫一直没有正式回应和理会过顾朝明的眼神。
表面汹涌,内里却是顾朝明一个人的不爽。
高二二班课后嘈杂,教室后边黑板报前两个男生打闹着,在教室后来来去去,从垃圾桶处玩到后门口,又从后门口玩到垃圾桶处。
顾朝明猜得不错,岑西立趴在后门看到的场景以及岑西立躲进教室的原因,他都猜的一点没错。
岑西立趴在后门边上,看到走廊另一头的尤鑫,看到尤鑫从阴暗处跑到他们班化学课代表身边。
阳光照耀着正青春的两人,尤鑫从化学课代表手里接过沉重的化学器具。
量杯、试管、酒精灯……化学器具多是透明,阳光在透明的玻璃上聚成光斑一点,反射进岑西立的眼里。他后悔这么大声叫住走廊上的顾朝明,那光斑太刺眼,隔着走廊把他逼进教室。
岑西立退回教室,手臂与另一具躯体相撞。
硬邦邦的,是人的后背骨。
手臂与后背碰撞,碰撞出一片沉寂与快速的后退。
岑西立看一眼只是碰一下就远离一大步几乎要跳起来的吴善。
吴善后退一步,踩到与他打闹的李兆的脚。李兆脚上昨天才买的新球鞋,此时鞋面上一个清晰的脚印。
“我刚碰到岑西立了!”吴善的声音似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碰到了就碰到了呗,干嘛跟个猴似的。”李兆弯腰擦着被踩脏的鞋面,还想说“岑西立只是喜欢男的,又不是喜欢所有男的”,这句话只说出个头,尾巴被吴善一个泰山压顶全部压成碎末。
吴善一把勾住弯腰擦鞋的李兆的脖子,半边身体压上李兆的背。
李兆全身发力,把压在身上的吴善弄开。少年人打闹起来没有太大理由,你打我一下我还你一下。
少年人的活力仿佛用不完,岑西立躲避开,坐回自己位置。
尽管很多同学对他没有恶意,可岑西立清楚地明白自己在他们眼中总是特别的。他并不想要这份特别,上帝却硬是要赐予他,如同赐予他遇到尤鑫一般。
他躲回班上不是因为看到尤鑫帮助化学课代表,而是在那一刻他似乎意识到是不是自己才是不正常的那一个?
如父母所说,如同学所说,如陈海洋所说。
苏炳曾中二地对他说过:“你听我说,西立,你没有错,更不是他们说的不正常。你一点错都没有,错的是这个不能理解爱的世界。”
就连老陈也找他谈过话:“这是正常的现象,就像人长大会发育,小孩会尿床,这都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事。你也不用太在意,不用压抑自己,不用去刻意改变,只要遵从你的内心就行。”
每当绝望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起这些话,给自己力量,可看到阳光下的少年少女,连他们手里的化学器具都刺眼,那一瞬间所有的话语都似乎变成风,从他脑海中呼啸而过,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看到的画面太美好,让他羡慕的美好。也许尤鑫就该那样,也许所说的幸福就是那样。
你没有错,心里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对他说。
岑西立怀疑自己的想法不只一次浮现,他也曾因此而陷入更深的黑暗,但每次都如现在一样。
看到尤鑫和化学课代表的刺激一点点消退,脑中涌过的热浪退潮。老陈和苏炳的话如同被沙覆盖的石块,大风吹过,一点一点显现。
冲昏头脑的热潮过去,他依然相信,自己是和他们一样的,相信自己没有错。
他总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浮浮沉沉。
身后的打闹还在继续,近在耳边,李兆和吴善推推搡搡到后门口。
坐在后门边上的林见樊拉着椅子悄悄避开,一不小心椅子擦过地板发出一声尖锐的哀鸣。
响声刺耳,岑西立转过身来,却发现林见樊有点不对劲。
他眼神不定,面色焦虑,手指扣着课桌边缘。
“你不舒服吗?”岑西立有点担心地问。
林见樊收起手,藏于桌下,抬眸看向岑西立,半久才缓缓开口,语气还是轻快:“我感冒了,有点不舒服。”
“夏天感冒?那是很不舒服,你要不要去一下医务室?你知道在哪吗?”
岑西立移动凳子靠近林见樊。
林见樊看着眼前担心他的岑西立,还想谢谢他,说一句“我没事”,“我没事”三个字还没说出口,林见樊眼前的世界忽然一阵晃荡。
他没有昏过去,只是被后边和吴善玩闹的李兆撞到椅子,差点摔到。
岑西立连忙伸手扶住他,打闹的两人才停下来。
李兆不小心撞到新同学,想说声“不好意思”。原本还想以此和新转学生搭话,没等他开口,林见樊就已经对扶住他的岑西立语速很快地说了句什么,说完立马从教室后门跑了出去。
嗯?怎么还跑走了?。
以“不好意思”为开头的搭话计划失败,李兆看看林见樊跑走的背影,又看向岑西立。
林见樊刚和他说了什么?
在李兆疑问的眼神中岑西立告诉他:“林见樊说他感冒了,想吐,所以去厕所了。”
走廊被阳光普照,阳光一点点侵占阴影,林见樊奔跑在走廊,绕过走廊上的学生。
风从眼前扑来,蓝色白色的校服融成一个个色块从眼前快速略过。
阳光推移,连厕所门口都已经被侵占。
原以为大课间厕所里会有很多人,林见樊跑进去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正从厕所隔间走出。林见樊等那人走出去后才走到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
水流冲刷着手掌,林见樊双手窝成碗状,接满一捧水泼向自己的脸颊。
炎热的夏日,持续的高温,手中的水都被烤得温热,泼向脸颊没有想象的冰冷感。
额前刘海被水湿润,睫毛拖住水珠,林见樊眼前世界模糊,想眨几下眼,抖落睫毛上的水珠。
他还未来得及,水珠顽固地躺在睫毛上,眼前的世界被短暂地冲刷。
那一刻的世界模模糊糊,像摄影师特意虚焦的照片。
一声开门的响声,虚焦的照片中出现新的色彩,一个蓝白色块,蓝白色块身后带着白色的亮光,林见樊知道那是窗户透进来的光。
他在光亮中朝他走来。
睫毛上的水珠滚落,视觉逐渐恢复。眼前的世界一点点清晰,走来的人也一点点清晰。
林见樊看清楚他,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