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7章

时间有点不够用,最后一天兼职逃不过迟到。

路上顾朝明给店主发信息打预防针说他会迟到,免得被店主训。

店主是个脾气暴躁的中年女人,不开心时曾经把店里小姑娘训哭,开心时能香水喷的飘香四里。

香水是店长心情不错的信号,但凡大家闻到店长今天又喷香水了就知道店长心情肯定不错。面上笑嘻嘻和店长恭维,夸店长今天真漂亮,衣服真好看,妆容不错,背地里却骂她是个死老太婆,喷香水能喷半瓶。

顾朝明搬货的时候,他们几个正职员工一起偷偷闲聊,趁店主没在,围在一起笑成一团。

顾朝明只负责搬货送货,没事就坐在店里帮忙搞搞卫生守守店,说笼统点就是啥都做。店主本没想招人,但原本的劳动力辞职,顾朝明正好过来补上这个空。

刚来时第一次撞见他们凑在一团说店长,看他是个新来的,几个小姑娘还想拉他入伙,顾朝明并不想参与他们这种小团体,直接没回应抱着箱子走人。

有些老员工本来对新员工这种物种不太待见,顾朝明这么不给面子自然融入不了店里的气氛,换来的是店里员工的冷眼与闲话,有时还故意给他难堪。

刚进店没几分钟,在后厨帮忙听见外边员工们一阵议论声,没事的员工都跑去看,顾朝明没兴趣,站在原地继续忙他的事。

店长进来时手上抱着一个纸箱,看起来还挺重。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员工连忙去接,却被店主使唤说:“我车后备箱还有一箱。”

大家望着店主进门,猜着店主弄来什么东西。

凑过去时闻到店主身上许久不见的香水味,看来店主今天心情不错。

有店主身上的香水味为引子,大家一个个翘首以盼,就等着店主开箱。

等店主打开大家期待的纸箱,每个人的心愿都落空了。盒子里不是别的,而是满满一箱传单!

箱子不大但铺得严严实实,全是传单,印着餐厅的名字,和街上发的传单没什么两样。

大家的兴致集体降了一个度,后来抱进来的盒子也没能让他们的兴致提升。

盒子里装的是一套哆啦A梦玩偶服。

哆啦A梦玩偶服加上一箱传单,店主的想法显而易见。

不仅是大晚上跑到街上去发传单,还得穿着玩偶服发。

天气这般炎热,闷在不透风的玩偶服里肯定不舒服,还得到处走,呆在店里多自在,又有空调还能休息。

两者相比之下马上有员工说:“哎哟,我肚子不舒服。”

大家脸上没什么表情,内心都躲避不及:“别让我去,别选我。”

“那………”店主扫一眼。

这时有人提议:“小顾不是今天走嘛,他正好没事。”

店主正纠结呢,把顾朝明给忘了,这提议正好,店主马上同意:“那好,小顾呢?”

顾朝明在后厨洗手,听到店长叫自己的名字,擦干净手走过去看到桌上这一堆东西和店员们的眼神,不用说就明白叫他来干嘛。

“最近生意不好,我印了些传单,今天晚上你去发一下。”店长指指桌上的传单又对围着的其他员工说:“小顾明天就不来了,这一箱传单今天晚上肯定发不完,你们几个别想逃,以后轮着来。”

“今天最后一天就辛苦你了。”店主对顾朝明说。

顾朝明没有异议,抱着箱子走到后边休息室时看到店员们偷笑,顾朝明白他们一眼。

换上麻烦的哆啦A梦玩偶服,在店里有空调还不觉得热,可一旦走出店门,夏日虎便追着猛喷热气。

顾朝明还挺喜欢哆啦A梦,小时候帮顾涛买完烟和酒准时坐在电视机前等哆啦A梦动画片。

现在他变成哆啦A梦却没有超能力,没有时光机,没有万能口袋,他只能拿着传单一张一张发给路人。

头套里视线不是很好。头套大得像宇航员的头盔,但从宇航员头盔往外看到的是绵延宇宙、恒古星河,而哆啦A梦的头套只能透过两个眼睛的洞去看清无边的夜色与来往的人群。

受伤的右肩不去碰的话没事,但手臂递传单的动作连带着肩膀泛疼。

疼痛与夜色时刻都在提醒他顾涛暴怒的容颜,提醒他是个杀人未遂的杀人犯。

他的手差点沾满血污。

一张传单被拒,顾朝明蓦然沉默,低头看向手中堆叠的重量,目光洞穿夏夜的寂寥与耳边的吵闹。

他从那张写着大优惠的传单上看到未来的自己。

那个双手沾满血污跪在顾涛尸体前的自己。

顾朝明没有学习动力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好好想过考什么大学,以后做什么职业,成为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他的未来像一块从未开垦过的荒土,没有规划,没有期望,杂草丛生。

他知道自己的未来永远逃不过顾涛两个字。

从出生那一刻起就逃脱不了的命运。

顾朝明的手在微微颤抖,回忆起把顾涛的头摁进面汤的那个瞬间,他想,也许,他是没有未来的吧,他的后半生有几年或者几十年,或者一辈子,是会在监狱里度过的。

他是一个贫瘠的旅人,在一条大而宽阔的荒路上踽踽独行。周遭空气灰蒙干燥,路边全是枯枝败叶,孤寂的远方传来压抑的乌鸦叫声。这条路很长很长,长到看不到尽头,长到仿佛通向天边,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徒步走向那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在他独自朝远方走去的时候,跟前一个稚嫩童真的声音问他:“大雄呢?哆啦A梦怎么一个人?”

思绪回归,眼前的夜色代替无尽的荒芜。跟前一个小男孩正仰着头,一双眼睛真诚地望着他问出那个问题。

思绪刚回归的顾朝明对上那双纯洁的眼睛,他不好怎么回答,就算他刚刚没有发呆,认认真真对待这个小孩,他也不能回答出这个问题。

哆啦A梦为什么没有大雄呢?

哆啦A梦一定要陪着大雄吗?

那哆啦A梦没有遇到大雄之前怎么办?

顾朝明不想随便糊弄这个好奇的小男孩,他思考一会,想回答:“因为哆啦A梦还没遇到大雄啊。”

可在他回答之前,一个温柔的声音先他一步回答了小男孩。

“因为大雄在等哆啦A梦回家啊。”

是个男生的声音。

很温柔,听得出是对小孩子特殊的说话语气。在每个带小孩的人口中都能听到的不禁转换的语气。

这个声音从黑夜的彼端,穿越漫漫星河,携带着善良与爱意缓缓而来,让身着炎热玩偶服的顾朝明心头仿佛在冬日突然被炭火温暖一片。

被突然温暖的同时也让顾朝明感觉到人与人之间思想的差异。能这样回答小孩的人应该很善良吧,不像他那么丧气。

“因为哆啦A梦还没遇到大雄”和“因为大雄在等哆啦A梦回家”,后者对于孩子来说更容易接受吧。

这样暖心的回答再配上这样柔和的声线,很容易让人脑补出一个相貌姣好、面相温柔的男孩子来,但有苏炳女朋友的前车之鉴,顾朝明有点不敢妄下定论。

裹在玩偶服里顾朝明感觉到站着的男生蹲下,试图和小男孩同处于一个高度。

好奇心让顾朝明的视线不禁追随着蹲下的那个少年,他想知道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人长什么模样。

因为少年蹲下的姿势,先入眼帘的是少年的头顶。

少年的头发很密,又茂,蓬蓬的。

当看清少年的脸时,顾朝明忍不住惊讶了一下。

出乎顾朝明的意料,出乎意料的帅。

柔和的声音有着一张与之相配的脸,帅气的脸吸引人目光的程度绝对超过他的声线。

不得不承认少年在颜值和声线上都能得到高分,如果店里的女孩子在,肯定兴奋得哇哇直叫。

顾朝明看到少年忽觉有些熟悉却又觉得应该没见过。

少年蹲下后抓住小男孩胖乎乎的小手笑了一下,薄唇轻启,露出一点雪白的牙齿。少年面对小男孩眼里全是笑意,他抓着小男孩的手带领小男孩从顾朝明手上拿下那张被人拒绝的传单。

小男孩对少年伸手要抱抱,少年双手环过腋下将他抱起,小男孩晃晃手里的传单给少年看,问:“哥哥,我帮哆啦A梦拿了这个,哆啦A梦能回家陪大雄了吗?”

少年一只手抱住小男孩,另一只手指着顾朝明手里装传单的纸袋,耐心地和小男孩解释:“哆啦A梦要把这些都发给别人才能回家哦。哆啦A梦在工作,他要工作完才能回家。”

“那大雄要等多久啊?”小男孩看到袋子里还有这么多传单。

少年与孩童谈话间热闹的人群尾端突然乍乱,人群闻声纷纷转头往声音来源处看,看到有人逃命似地冲过来都惊慌地让出道路。

人群如同被劈开的海潮分向两边,哆啦A梦挤在杂乱的人群中不知被谁撞了一下,纸袋脆弱不堪挤压,从底部开始破裂,传单如脱网之鱼散落一地。

本该因传单散落而焦头烂额的哆啦A梦却像拥挤人群中的巨石,任人群汹涌,他一动不动,僵立在原地。

两个身穿警服的男人从哆啦A梦头套用来看路的小洞中飞速跑过,哆啦A梦心里猛地一惊,心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

肩头的疼痛和警察跑过的身影都在提醒着他内心的罪恶。

他又重新回到那条荒芜的路上前行。

拼命逃跑的犯人终于被警察抓获,摁倒在地。

顾朝明站在人群中看到警察用银白色的手铐铐住犯人的双手。

银白的手铐被路灯照耀得发亮刺眼。

那东西终有一天会铐在自己手上,顾朝明想。

看热闹的人群围涌在一边,叽叽喳喳,议论不停。

头套里空气闷热,凝结的汗水从脸颊滑落,顾朝明没有在意,他耳边只有人群嗡嗡的议论声,像隔在另一个世界,听不真切。

直到警察开始疏散群众,顾朝明才如同从水里被打捞起。黏腻的衣物又贴回皮肤,后颈感受到汗水滑落,闷热的空气蒸腾着皮肤,所有感官回归正常工作。

只是手上好像少了些什么,低头看去,脚边如仙女散花一般全是传单。

顾朝明站在传单中心,不禁轻笑一声,有点费力地蹲下身去捡。

小小的传单麻烦又平常,到处都是,就算真撒成一朵花也没人稀奇。有几张传单上还可以看到清晰的脚印。

顾朝明蹲下身,不用抬头他也知道肯定有路人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不用猜也能想到在路人眼里他这个发传单的哆啦A梦是有多可怜。

顾朝明没有在意,他盯着人来人往的路面,麻木地一张一张捡起散落的传单。

装传单的纸袋破裂得无法再用,顾朝明只能用手拢着捡起的传单,捡起一小叠摆好弄整齐再去捡剩下的。

路人的交谈声漂浮在上空,皮鞋、布鞋、儿童鞋与地面接触的声音混在耳边,一双运动鞋忽然闯入顾朝明的世界,随后是一双小小的小鞋子停在运动鞋旁边。

一大一小。

少年蹲下身帮顾朝明捡地上的传单,小男孩手掌小,学着少年捡着地上的传单,捡起一张就递给少年,笑得格外灿烂,非常努力,踩着小步子嘿咻嘿咻捡得起劲。

真是善良,顾朝明想。

少年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被路边的灯光映衬着。顾朝明选的是文科,他成绩不大行,搜罗着脑中的词汇,最终从他的词汇库中选定指若削葱这个词。

那双指若削葱的手帮他捡起地上最后几张传单,将捡起的传单整理得方方正正才走到顾朝明跟前递给他。

少年见他不方便,让他先别走,不久后回来的少年手中拿着一个纸袋,他从顾朝明手里拿过传单放进纸袋再递给他。

顾朝明接过说了声谢谢,隔着头套不知道少年有没有听到。

小男孩知道自己做了好事开心得不行,在少年身边高兴地拍手蹦跶。

“哆啦A梦现在可以回家了吗?”小男孩问。

少年这下也不好怎么回答,他抱起小男孩:“应该可以吧,你为什么不自己问哆啦A梦呢?”

顾朝明没有回答小男孩,他做好不会说话的哆啦A梦就行,免得他丧气的话打破小男孩的想象。

小男孩伸手要摸哆啦A梦,少年抱着他摸了一下:“妈妈在叫我们,我们过去吧。”

说完少年看向顾朝明微微笑一下,抓着小男孩的手和顾朝明挥手再见。

“哆啦A梦再见~”少年说。

小男孩也学着他再说了一遍。

顾朝明提着少年给的袋子,抬起戴着手套的手和他们告别。

警笛声由远至近,犯人坐入警车,顾朝明可以想象到自己以后的样子,他也终将会坐上这样的车,接受邻居注目,被人指指点点。

他让自己不要去想,可思想有时候是不可操控的。

哆啦A梦手里的传单还有大半,他盯着警车开远的方向,感觉今夜的风太强劲,穿透闷热的玩偶服。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温柔的夜风贯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