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暗得晚亮得早。已到傍晚,夕阳还不肯露头,堪堪歇着懒,继续让阳光当班。
放学铃一响,热闹一天的校园也趋于平静,而初中部的停车棚却不似往常那般安宁。
顾朝明总是对苏炳说“网恋有风险,投资需谨慎”,但他也不知道苏炳为这段不足半个月的恋情投入了什么,依稀记得苏炳好像给那个声音甜甜的女孩子买过游戏装备,钱好像还没转过。
没转过钱但只要那妹子开口,顾朝明相信苏炳还是很愿意转的,不是因为顾朝明觉得苏炳有多喜欢那个女孩,而是单纯认为苏炳不差这点钱。
苏炳有他爸,带女孩约会、吃饭资金不用愁,请客也大手大脚,随口就来,还嚷嚷着三个人一起放假去旅游,被顾朝明一句“没钱”拒绝,苏炳还说“没事,我请客”,更是被顾朝明一口回绝。
顾朝明并不想让他请客,虽然说是好哥们,应该说就因为是好哥们,所以才不想让他们之间掺上金钱的关系。
还走在学校通往初中部那条长长的林荫道的时候,顾朝明和苏炳谈论过那个素未谋面、声音就已经在耳边洗脑过无数次的女孩。
谈论的当然大多是女孩的长相,外加可能小到不好说出口的年龄。
顾朝明这辈子都不想再听那女孩叫的哥哥,但不可否认的是那女孩子的声音确实特别甜,又甜又软,跟蜂蜜似的。
再好的东西多了也就不稀奇了,再好听的声音听多了也烦,蜂蜜吃多了也会腻。
人的思想很容易理想化。光听苏炳女朋友的声音很容易联想出一个长相甜美,至少还不赖,笑起来眼睛眯着,露出小虎牙的女孩子。
这是人们向往美好的本性,但很多时候想象越是美好,现实越是迫不及待赶过来一巴掌拍醒你,对你说“醒醒吧,孩子”,就像现在这样。
苏炳承认自己初中也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非主流时期,还留下过很多黑历史,但他对天发誓,压上他后半辈子的幸福,他肯定没有对面那一群女生这么非主流。
和她们比较,他初中的非主流简直太小儿科了。
苏炳扭头看向身边的顾朝明,顾朝明似乎视觉上受到很大冲击。看到对面一群五颜六色的女孩,顾朝明快速在几人身上上下扫视一眼,转过视线,一脸不忍直视和不可置信。
顾朝明觉得他在教室戴帽子是个不尊重老师的学生,但现在他能忍住不哇出声已经对这几个打扮特异的女孩很尊重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自己的打扮。”顾朝明在心里默念。
而苏炳默念的是:“谁还没个非主流时期呢?”
他们来的时候这几个女孩分站两边,看来是两个不同的帮派。两边各有一个带头,一边带头的长发及腰扎成一个高马尾,另一个故意把头发都弄到一边梳成一个斜歪辫。
两人后边几个女孩也都是和她们一样的风格,全身五颜六色、五彩斑斓,身上的颜色能凑出一条七彩彩虹。
苏炳和顾朝明秉持着尊重他人审美的心态走过去,几个女孩看起来都不大,初一初二的年纪。
苏炳可不想被人说成渣男,他们还没分手,那女孩还是他女朋友,他现在还是得顾及小女孩的面子和她弱小的心灵继续把这个男朋友当下去。
只是都是一样的五颜六色,苏炳只能靠发型分辨,想给他小女友撑面都不知道该站哪边。
那个头扎歪辫的小姑娘一看见苏炳和顾朝明两人并排走进车棚,马上对着她面前的长发马尾姑娘一脸“我的人来了我看你们还怎么猖狂”的兴奋与得意。
原本两方对等的气势因为顾朝明和苏炳的到来逐渐向歪辫这边倾斜。
不等他们走近女孩便甩着她的小歪辫朝他们“哥哥”、“哥哥”直叫唤,不知在叫谁,反正叫就对了。
毕竟也是听苏炳女朋友叫哥哥听了这么多遍的人,顾朝明一听那歪辫的声音就确定她是苏炳发誓忠诚的小女友。
顾朝明忍着笑,在小姑娘有点不确定哪个的眼神中指指身旁尴尬到不行却还是要耍帅插兜的苏炳。
你的哥哥是他,不是我,顾朝明快忍不住笑出来,嘴角都已经勾起。
苏炳觉得他都快唱出一句:“是他是他就是他,你的小哥哥就是他。”
天啊,来道雷劈死我吧,苏炳内心咆哮却还是插兜大步走近。
两人脚下带风,为了给小歪辫撑面,他们给自己树立高大可怕的高年级学长形象。走近才发现这几个女孩脸上还都带着妆,一个个死亡眼影,满脸亮晶晶到可以当反光板用。
顾朝明佩服苏炳,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和那女孩子假装甜蜜,站到女孩身边,女孩马上抱住苏炳的胳膊。
顾朝明作为歪辫男朋友的兄弟,自然是站在一边围观,最好弄个冷酷绝情又凶狠的人设,所以顾朝明一直安静又冷漠地假装面瘫。
在一片晃眼的五颜六色中,顾朝明拿出手机看眼时间。他时间比较紧,回家还得做饭,带饭去医院看老妈,看完老妈还得去兼职,不能耽搁太久。
男人最好不要在家,顾朝明希望回家推开门迎接他的是一片安静,而不是那个醉酒的男人,让他能安宁地度过这个傍晚。
这几乎是顾朝明每天都在期望的事。
每次只要想到那个男人,顾朝明的情绪便会不自然、不合时宜地低落和烦躁,似乎那个男人就在他身边,正朝他走来。
无人知晓、转瞬即逝的烦躁过后,顾朝明收起手机抬头,因为有人说话了。
“不是说不带人吗?”对面长发马尾小姑娘说。
音量颇大,和歪辫完全不同。歪辫声音甜美,而长发马尾则有点公鸭嗓,不是特别严重,就是说起话来不太好听,和歪辫比起来相差甚远。
长发马尾看起来是个狠角色,接下来几句语气都特别凶,似是要找回矮下去的气势,但没什么用,她凶,歪辫也跟着凶。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后边的小姑娘也跟着开骂。
眼看已经成为对骂现场,苏炳觉得自己这个男朋友也做得足够称职。他就是来露个脸的,小女孩打架他一个男人也不可能参与。要是对面是几个高年级男生挑事,他还可能帮她们,但现在这种情况他只能从歪辫的怀抱中抽出手:“你们女孩子的事我不好参与。”
幸好这几个女孩也懂这个道理,没抓着他俩硬是让他们帮忙。
歪辫叫苏炳来也并不是真想让他们帮自己打架,只是为了脸上有光,更有气势,以此吓吓那个长发马尾的姑娘,让她不敢再猖狂。
看,我身后有人。
歪辫这个意图很好地传达给长发马尾,长发马尾看起来有点被震慑住,看向顾朝明和苏炳的眼神都有些害怕和心虚。
听着以前甜甜叫哥哥的声音现在正喊出各种需要被消音、老爸老妈听到一定会拿着皮带抽的词汇,苏炳和顾朝明走到车棚边上,靠着不远处的围墙围观这一场骂战。
各种不堪入耳的词语乱飞,这是打架的前奏,犹如暴雨之前的雷鸣。
甜甜软软的声音混杂着公鸭嗓,更显出公鸭嗓的不足。原以为歪辫因为声音太过甜软骂人会落下风,没想到歪辫战斗力这么强。
骂起人来干净利落,脑子抹了油连想都不要想一个个脏话自然储存在腹中,随时从口中吐出。
苏炳在一旁听着,觉着以前让她这么柔声叫自己哥哥真的是难为她了。
顾朝明在一旁笑:“怎么样?还继续忠诚吗?”
“我去你的,”苏炳斜他一眼,“请您闭嘴好吗?”
顾朝明笑得更欢了,刚刚还顾及那几个女孩,现在离得有一段距离,她们应该听不到,顾朝明便毫不掩饰地笑出来。
苏炳靠着墙说:“就不应该带你来。”
“不知道是谁求我来的。”
苏炳斜他一眼,顾朝明还在笑,他的冷酷绝情人设崩了一地。
苏炳一把锁住顾朝明的脖子:“你还笑,我让你还笑。”
顾朝明笑着抓扯苏炳卡在他脖子上的手,朝女孩们那边一扬下巴:“开打了。”
随着不堪入耳的脏话和各种祖宗的问候,几个女孩终于扭打在一起。
女孩们都沉浸在撕扯之中,顾及不了身边的人和事,眼里只有和她撕打的那个人。
女孩们打起架毫无技巧可言,全靠下意识的判断和拳头挥舞的速度。旺盛的精力投入到打架中,一个个像还没学会怎么捕猎只会一顿乱扑的幼狮。
女孩打架最顺手也是最方便的方法就是撕扯头发,几乎每场战役都离不开扯头发这一环。
歪辫女孩甜软的声音和她的战斗力实在不符,声音这么甜美,战斗力却高到爆表,正扯着长发马尾的头发。
长发马尾被扯得痛骂一声,抬腿冲歪辫就是一脚。
你一拳我一脚,再看两人已经打到地上。
歪辫女孩战斗力超群,苏炳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不用来给她撑场面,以她这战斗力以后肯定是大姐大。
两人打到地上后,歪辫的辫子完全松散,歪辫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现在是什么邋遢样子,她正压制着长发马尾让她动弹不得。
“这姑娘行啊,”苏炳对顾朝明说。
顾朝明沉默,没有回答。
看到少女们不顾形象地打架,看久这种场面顾朝明觉得有点恶心厌恶,尤其是歪辫女孩以施暴者的姿态压在长发马尾身上,这个姿势让他想起小时候的夜晚,想起那个男人和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自己。
顾朝明到现在都还记得衣服黏腻着皮肤,空中弥漫着黑暗,呼吸间全是害怕的味道。
恶魔就在他身边,而保护他的人已经倒下。
“想什么呢?”苏炳看顾朝明发呆,用手肘撞他一下。
顾朝明如梦初醒:“没事,就昨天没睡好。”
撒谎。
“你爸昨天没打你吧?”苏炳有点不放心地问。
“他昨天都没在家。”顾朝明假装轻松地说,这句说的是实话。
苏炳注意到顾朝明又去摸他的帽檐,顾朝明知道岑西立抠手指表明他很紧张,苏炳也知道顾朝明撒谎和不自在时会有一些别的小动作,摸摸鼻子或者下巴,戴上帽子后就是摸帽檐。
顾朝明不想提,苏炳也只说:“那就好。”
苏炳说完后顾朝明说:“我们是不是该去阻止一下?”
苏炳从顾朝明身上收回目光投向撕打的女孩们。
长发马尾被歪辫压制在身下,领口在撕扯过程中变形,松松散散,可以清楚看到肩带,再拉扯下去怕是整个都得漏在外边。
苏炳假装没注意地走过去,拉起长发马尾身上的歪辫:“时间不早了,我们要走了。”
长发马尾趁机爬起来,将变形的领子死命往后拉,还特意看向在场的两个男性。
应该没看到,长发马尾松了一口气。
歪辫这女孩人完全不像她的声音,一点也不甜软,她不喜欢苏炳,没跟苏炳唧唧歪歪地上演分别大戏。
苏炳松开她,两人完全没一点情侣分开的黏腻感。
苏炳挥挥手对她说:“我们走了。”
作为战胜方的歪辫把皮筋箍在手腕上,一手随意地把乱糟糟的头发拢成马尾辫,另一只手特霸气、特兴奋地和苏炳挥手。
走出车棚,眼前没那些五颜六色,看到林荫道一排排盛夏的深绿,眼球似得到净化。
走到林荫道中间时苏炳的手机响起,苏炳一看是他爸。
接起后和老爸说几句,苏炳挂断电话对顾朝明说:“今天我外公过生日,我爸说他过来接我,我先走了。”
“走吧,儿子。”顾朝明说。
苏炳不甘示弱,背着书包说:“好孙子,爷爷走嘞。”
以前苏炳他爸来接他,苏炳还会问顾朝明要不要一起,顺便把他送回家。顾朝明坐过一次苏炳家的车,指着回家的路,苏炳看出顾朝明在车上一路的不安与局促,怕他爸不喜欢他,怕车开进那个老旧的小区会引起他爸异样的目光,后来觉得苏炳他爸确实好像挺不喜欢他的,顾朝明便一路无言,只指路不多说话。
苏炳把顾朝明隐藏起来的心思全数尽收眼底,他去过顾朝明家玩,知道他家的情况,知道他父亲,自己的好心可能伤害到顾朝明敏感的自尊。从那以后苏炳他爸来接他,苏炳没有再叫顾朝明一起,而是找借口先走,这次也是一样。
苏炳奔跑的影子消失在林荫道尽头,顾朝明伸个懒腰走到林荫道旁的篮球场,想说看看刚来时被自己插在篮球场铁丝网上的小黄花。
如果小黄花没掉顾朝明还想把它摘下来。
阳光渐弱,转成夏日余晖,空中有风,林荫道上成排的绿色在风中轻响飘摇。在拂面的微风与清新的绿中,顾朝明扭头看向篮球场。
小黄花没有掉,也没有安静地待在蓝绿色的铁丝网上,它被人轻柔地捏在指尖打量。
那人站在铁丝网前,背对着他,背脊微曲,低着头,听到身后顾朝明停住脚步的响动转过身来,手指处一抹亮黄。
顾朝明见过他,就在刚刚,就在高中部教学楼,顾朝明在楼下,他在楼上。
那个和他一样戴帽子的怪人。
那个别人青春的另一个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