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鬼一事,向来讲求解铃还须系铃人。
但曹光目前昏迷不清,阎曦鲁莽进入他的梦境不是上上之策。
高知县所处的四国岛四周临海,和神州其余三岛互不接壤,是以千百年来一直有一套自己的神鬼法则。
天人神鬼,各有其道。
相传午夜子时,高知县将有鬼市开张,想进去便各凭本事,自愿交易,进去的人能换到所有它想要的东西。
鬼市一进,止戈为帛,人妖鬼必须和睦相处,不得动手,一旦发现,将会被永远逐出鬼市。
阎曦和御川初来乍到,对鬼市的很多事情都不太清楚,因为这次进入鬼市前,他们把小鹿男从梅林带了出来。
鬼市入口在高知县县中央的一棵老榕树上,每逢子时,市门大开,迎接来来往往的人与妖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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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市的冷清程度简直超出阎曦的想象。
她本以为这种神神秘秘的集市一定会吸引不少妖鬼来凑热闹,毕竟这里能买到一切在外面买不到的东西,生死人肉白骨的药丸,喝下可以忘却前尘的美酒,永葆容颜的秘术,千金难求的玲珑心……
她实在是不解,就问身边的少年:“小鹿男,这鬼市为何如此冷清?”
他嘴里叼着一根糖棍,声音含含糊糊道:“你以为这里是大街上的集市吗,想来就能来?要不是我带着你,你连入口都找不到。”
说完还伸出舌头朝她做个鬼脸。
“幼稚。”阎曦懒得搭理他,抬脚往街里走去。
曹光已经不吃不喝整整四天了,照凡人身体的承受能力,他若是再醒不过来,恐怕曹府就得准备给他送终。
因此,尽快找出他昏迷的原因才是正事。
今日上午阎曦在外晃悠时,偶然听茶肆中的小妖在悄悄谈论鬼市之事,听他们说鬼市中有一店铺名为浮生记,店中有一面镜子可探往生知过去。她听后计上心头,当下就决定夜探鬼市。
浮生记位于鬼市最里,门前人烟稀少。
阎曦推门而入,门框上挂着的铃铛随风而响,清脆的声音在宁静夜晚里尤为突兀。
屋中陈设看起来有些简陋,但案几后身着白衣的男子看起来风雅彬彬,颇有一种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感觉。
男子转身时,阎曦才看到他身下坐着轮椅,屋内温暖的很,他却还披着一件白色的狐裘大衣,委实怪异。
“御兄?”白清越转过身后,发现今日大驾光临的人竟然是他多年前的老友,不禁诧异地张大了嘴。
他们一别已有千年,一直也不曾联系,如今能在这里见到简直是缘分。
“清越?”御川似乎也没想到浮生记的老板竟会是自己的旧识,他上前两步,欣喜地寒暄道:“千年不见,你一切可好?”
白清越看看自己的腿,无奈笑了一声,“还是老样子,”他视线和阎曦打量般的目光对上,又开口问道:“这位是?”
“她名唤阎曦,是位阴阳师。”
白清越眼神一闪,明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朝她点点头:“阎姑娘,幸会。”
阎曦抱拳回道:“幸会,宋老板。”
他这浮生记向来人烟稀少,他们携伴而来定是有事,白清越想到这,就随之问了出来:“只顾着寒暄,还没问御兄来浮生记做什么?”
“吾此次前来,是想借你浮生镜一用。高知县的曹府小公子被一个女鬼缠上了,如今昏迷不醒,我们想要看他的过往。”
白清越闻言轻轻挑眉,以他对御川的了解,那个心高气傲的家伙绝对不会闲到去管凡人的生死。而眼前的少女身为阴阳师,救人性命乃是天职,这样一想,浮生镜到底是要借已显而易见。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没有拆穿,爽快地答道:“自然可以。”
浮生镜的开启需要一段时间,趁这个空当,一直安静不语的小鹿男终于问出了困扰他许久的问题:“你们说,如果曹府那个女鬼真的和曹光有关系,那她是怎么死的?”
“她有那么大的怨气,自然是被人杀死的,很有可能还是她极为信任之人。”
“我知道了,”小鹿男双掌一合,猜测道:“肯定是曹光看上了人家姑娘,结果姑娘宁死不从,曹光便一怒之下痛下杀手。”
她嗤笑一声:“先不说你这荒唐的想法是怎么得出来的,按照你的意思,女鬼可是他的心上人,他会因为这个就杀人?”
小鹿男固执己见,“那可说不定。”
阎曦也懒得和他耍嘴皮子,恰好此时浮生镜已开,她便盯着镜面开始看曹光的过往。
曹光是曹家独苗,从小被众人捧在手心里长大。十九岁那年,他父亲重病逝世,他接管曹家,也就是在这一年,他遇到了一个姑娘。
那日他去寺庙求签,下山的路上想起山中住持替他解的签,说他命有大劫,贵人却还未出现,他不禁满面忧愁,心思一晃,居然撞到了前面下山的人。
曹光猛地回过神来,弯腰作揖道:“抱歉抱歉,是在下的错。”
被他撞到的那个姑娘扭回头,盯着他问道:“公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难道是被未婚夫抛弃了?”
他一脸赤红,提高嗓音回道:“在下喜欢的是姑娘。”
“哦~那就是被未婚妻抛弃了。”
曹光羞红了脸:“在下也没有未婚妻。”
这个姑娘的出现就像一阵风一样驱散了曹光心中堆积已久的阴霾,她的出现对曹光来讲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是一道光。
然而好景不长,姑娘没留下一句话便突然消失,曹光疯了一样派人去寻找,却是杳无音讯,自那天后,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到后来,干脆晕了过去,一直昏迷不醒。
曹光看不到的事,阎曦却能看到。
那日姑娘没去赴约,是因为途中被她的哥哥拦下来了。
她哥哥听闻她结识了曹光,便明里暗里暗示她委身曹光,好让曹光娶了她,然后里应外合夺得曹家家产,然而小姑娘却不从,甚至为此和她哥哥大吵一架,她哥哥没控制力道推了她一把,没成想她脚下一滑,竟然直直的倒进了身后的河里。
河流湍急,不过片刻就没了人影。她哥哥心下害怕,竟然也不去找人相救,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跑回了曹府。
没错,那姑娘的哥哥就是曹府的管家,曹俊生。
那时她浮于河中,尸体膨胀腐烂,平日那张娇艳动人的脸如今异常可怖。虽然她早已死去,但是因为带着对这个世界强烈的执念,灵魂一直囚于骨骇之上无法投生,她的不甘引来不少抱持着同样怨念的鬼火附身,最终变成了恶鬼——骨女。
阎曦看完,不禁摇头长叹一声:“这个姑娘,真的太可怜了啊。”
小鹿男在旁边早已经气到跳脚:“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那可是他的亲妹妹,他竟然下得去手!我要弄死他!”
阎曦敲敲他的脑袋,喝到:“你要弄死谁啊?你弄一个我看看。”
小鹿男撇着嘴巴朝御川求救,却见他根本不理睬自己,只好怏怏改口:“我错了嘛,是他太可恶了……我不弄死他不弄死他,干嘛又打我。”
说完便耷拉着脑袋往外走去。
御川好笑地摇摇头,简短和白清越道了声别也跟着走了。
阎曦紧跟在他身后,浮生镜还握在她的手里。她见御川毫无防备忍不住偷偷将镜子照向他,没成想下一瞬就被他发现了。
“曦曦,你偷偷做什么呢?”
阎曦猛地回神,心虚道:“没、没什么,我们走吧。”
既然知道杀害骨女的人是谁,阎曦也不耽搁,回去就打算揭穿曹俊生的真面目。
可没成想一进曹府时,竟然出了意外。
她本以为第一次进曹府时骨女没有拦她,就说明她默许了自己的进入。
哪里想到是因为她第一次进去时是白天,日头正足,是鬼魂一天中最虚弱的时候,想拦也拦不住。
可现在,他们在鬼市耽搁了那么久,回到曹府时已经过了午夜,恰值凌晨,太阳升起之前,这正是骨女力量最强的时候。
她和御川从院墙跳下去后,正中圈套。
夜色,泼墨一般黑的浓稠,就连曹府平常晚上用来照亮的灯笼也灭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婉转幽怨,袅袅不绝的吟唱道: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阎曦眉头一皱,开了“灵视”术向四周探去,不远处的一个偏院中,黑气散发的最重,她扭头嘱咐道:“御川,西北方向,跟紧我。”
御川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看起来听话的很:“好。”
他们越朝偏院靠近,越能感受到其中散发的怨气。这份怨气深到仿佛可以噬人心魄,将人永坠地狱。
根本不是普通女鬼可以掌控的程度。
“阴阳师,我等你许久了。”
阎曦和御川刚刚踏入院门,里面吟唱的声音突然停止。
骨女站在远处,脸色看起来有些狰狞不堪。
阎曦本以为怎么也要先打一场,才能够好好说会话,没想到眼前人丝毫没有动手的念头,阎曦也就开门见山问道:“曹光昏迷是否和你有关?”
“是。”
“你明明知道,你身死全是因为曹俊生,为何还要对曹光下此毒手?”
骨女苦笑一声,满眼酸涩:“我是在保护他。”
“哥哥一直在曹光的饭食中下毒,我又无法提醒他,只好出此下策。”她本来是想用曹光的昏迷引起曹府重视,替他找大夫诊治,但是哥哥横插在中间总是阻碍诊断,就在她束手无策时,阴阳师来了。“我知这是一步险棋,可如果我不这么做,阿光连一线生机都没有。”
“我时间不多了,恶鬼的怨气太重,远远超过我的承受能力。其实我早就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但我实在放心不下阿光,所以便趁他睡着的时候偷偷改了他的记忆,这也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从此以后,我们就真的再也不会相见了。”
阎曦能感觉到,骨女的力量正在减弱,天色亮一分,她便弱一分。
霎时间,朝阳从东方破晓而出,万物初生,阳光从天空跃下,经过墙头,越过树枝,照到了骨女身上。
她伸手捧住阳光,一脸满足的叹道:“真是久违的感觉。”
下一瞬,她的身体就破成了千万片,魂飞魄散。
阎曦愣在原地,久久难以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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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女死后没多久,曹光就醒了。
阎曦不忍骨女一片苦心白费,最后始终没有告诉他实情,只说是从他身体里诊出了毒素,后发现是管家下的毒,就将他送押官府了。
就像骨女说的那样,他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姑娘忘得一干二净,忘掉了烦恼,也失掉了快乐。
是夜,阎曦坐在曹府屋顶上看星星。
小时候在阴间无事可做时,她就喜欢撑着小舟,躺在忘川中央看星星,一看就是几千年。
她去过人间,也来过幻境。
不论在哪,星星好似都没什么变化,一直发亮,一直闪着光。
“你说,”阎曦侧头,看向躺在自己身边的人:“凡人的一生明明只有数十年,为何他们却能活得如此轰轰烈烈?”
御川沉默片刻,长叹一声:“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敢爱敢恨的人类啊。我们活得太久了,久到越来越害怕,一生这么漫长,痛苦也会变的漫长,凡人生命不过几十年,即便痛苦也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可我们不同。”
“御川,你有痛苦到日夜铭记的过去吗?”阎曦试探开口问道。当初在浮生记中,她跟在御川身后偷偷看到了御川的过去,虽然只有一个场景,但就那一幅画面就足够悲痛——他浑身是血的躺在万千尸首之中,眼神空洞无光,仿佛再也没有了生的希望。
她虽然不小心看到了,但是一直没敢问出来。
“自然有,”他回答得倒是坦荡,“吾活了上万年,怎么可能没经历过痛苦的事情,程度不同罢了。”
他这上万年的人生,许多痛苦的事情基本上都忘了,再难过的事情经历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到最后都忘记了。
然只有一件,哪怕再经历上万年,也是他日夜切齿拊心不敢忘记的痛苦过去。
万年前,他是一介凡人,还是与妖类势不两立的阴阳师一族。
讽刺吧,御川也不曾想到,他后来会成为自己厌弃无比的妖类。
他当年本是阴阳师一辈中天资最聪颖的一个,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太聪明了,聪明到所有术法一遍就会,法力的修炼也仿佛如有神助,聪明到让所有阴阳师都害怕。
当年八岐大蛇作乱,镇压八岐大蛇需要至纯的阴阳师之血作引,而受尽嫉恨的他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御川一生为阴阳师奔走,最后却被阴阳师送上了死路。
他身体的每一处筋脉,血管都被划开了上百道口子,他被施了禁术,一动不能动的放在血阵中央。
那时正值寒冬,四周萧瑟,大雪飘扬,身下的枯草了无生机,烈烈北风从他身上刮过,他四周都是尸体,有妖有人,鲜血汇成河流从他身下漫过。
短短一日,他所坚守的正义和信仰全部崩塌,他在绝望中闭上了眼,遮住了最后一丝生的希望。
然而他命数未尽,血快要流干之时身边恰好经过了一匹受伤的白狼,白狼躺在他身边,阴差阳错之间互相交换了精血,他残存的魂魄竟然带着人的记忆转移给了白狼。
后来他便由人成妖,变成了他以前赶尽杀绝的妖。
御川天资聪颖,哪怕变成妖,许多东西都能无师自通,也许是白狼融合了他的骨血,他成妖以后妖力便无比强大,不过短短几千年的修炼就让他在妖鬼之中再无对手。
说来好笑,这份天资竟是他回想过去时唯一值得欣慰一件的事情。
他曾对人失望,更对阴阳师失望。
但他们对自己不仁,自己却不忍心对他们不义。他将妖鬼囊入自己羽翼之下,教导他们规则和仁义,慢慢教他们向善。
“其实有时候吾是不甘的,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可大多数时候吾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当年害吾身死的阴阳师不知走了多少轮回,阴阳师一族衰落、又复兴,现在的四大家族早已不是当年的人,吾不应该迁怒于他们。”
阎曦背对他默默听着,眼睛好像不受她控制一般,酸涩的要命,她的心就像是有万根细针扎过一般,细细密密地泛着疼。
她的脸在月光的照射下泛着莹润的光,脸颊上还有几道未干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