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青门。
夜幕低垂,星月在天,观风台上冷冷清清。
按照门派规定,这个时辰,除了有任务在身的人,内外门弟子都要回房休息或打坐修炼,禁止在外逗留。
此时,空旷的白理石场地上,却静静站着一人。
陈牡玥一身白衣,裙摆在夜风中起落,她抽出剑,紧紧抿着唇。
虽然拜在青门门下,但她所学剑法却并非来自宋志云,而是陈家为她搜罗来的冰莲十三剑。
化神指点,青血加持,家族不计代价的资源倾斜,再加之十年如一日的苦修,终有今日之修为。
陈牡玥不能接受,为什么一个终日懒散、资质平庸的眷灵,修为会突然高她一截。
为什么她会学得失传已久的朱雀引风阵。
为什么那位魔君会突然出现。
为什么她没死在山外山。
陈牡玥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心中惊慌地默念百遍清心咒,随即捏紧长剑,随风舞动。
剑修亦是修心,心如剑,人剑合一方成大道,因而陈家从来不让她染指商道上的尔虞我诈、圆滑世故。
这冰莲十三剑,天生是属于她的道。
陈牡玥剑底生风,一招一式迅疾而精准,宽大的袖口猎猎作响,额头却渐渐渗出细汗。
恍惚又置身于漫天的黑色浓雾,火莲飘落,两个活生生的人前后在她眼前炸开,稀碎的血肉糊了一身。
鼻尖隐约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冰莲剑锋猛地一滞,陈牡玥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长剑咣当一声落地,映出她惨白惊恐的神色。
“玥玥!”
宋岑在暗处观察片刻,见状焦急地冲上来,将其扶起:“没事吧,怎么回事?”
他脸色微变:“难道那日受了内伤?”
陈牡玥咬紧牙关,摇头。
宋岑瞥见地上的血,捡起剑,安抚道:“别担心,想来是还没缓过劲来,过几日便好了。”
前些日子也是这么说的,过几日便好了。
她嘴唇毫无血色,一闭眼全是血糊糊的人肉,双手颤抖得竟提不动那把跟随多年的天品灵剑。
宋岑送她回屋休息,耐着性子好生安抚了一番,拿出自己少有的温和语气:“玥玥,今夜好好睡一觉吧,别太和自己过不去。”
陈牡玥却盘腿坐在床上,心乱如麻,不耐烦道:“你出去吧。”
他噎了一下,到底是顾念二人关系,忍气吞声地带上门离开。
转过脸,低头看见自己空荡荡的右袖口,那张一贯霁月清风脸霎时扭曲起来。
失去一臂,他的修为倒退三阶,如今与一个废人又有什么区别。
宋志云出现在走廊尽头,眉间难掩沉重之色。
“父亲。”宋岑下意识压低声音,“玥玥她……?”
宋志云眼神晦暗:“若是不能闯过这道阴影,恐怕心魔就此滋生。”
宋岑猜到些许,不算太惊讶,一瞬间生出许多念头,最后只是道:“我会陪她渡过这道难关的。”
“岑儿,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宋志云吐出几个字,“我看陈家这个未来,八成是废了。”
他语气中难以控制地流露出些许讽意,如果不是陈牡玥要下山,他的儿子又何以遭此横祸!
宋岑一愣,心里那点想法忽然被放大,他舔了舔唇:“…父亲的意思是?”
宋志云忽然道:“你之前提过,眷灵已经金丹八阶了?”
“是,还不知从哪里学了朱雀古阵,威力不容小觑。”
宋志云想到什么,冷冷道:“看来我种下的死珠,已经被她发现了。”
“什么死珠?”
宋志云沉默片刻:“十年前,我在眷灵丹田内埋了一颗死珠,死珠会日夜吞噬她修炼出的灵力。”
冷静如宋岑都面露惊愕:“所以她十年来修为增长缓慢,迟迟无法结丹,是死珠在作祟?”
“天下隐世大能,三成出自青血一脉,此族人人天赋异禀,若不加以制约,他日恐怕会脱离我们的控制。”
宋志云沉声道:“你懂吗,我这是为你着想,若非如此,她怎么会愿意用血养着你。”
宋岑说不出话来,即便这行为很阴险无耻,但这是他爹,何况,他也喝过眷灵的血。
没有青血的这段日子,明显能感觉到修炼速度的下降。
“没想到脱离死珠之后,她修为进步如此之快。”宋志云若有所思,或许一开始将她收入门下,好生培养,如今也是个惊艳修仙界的天才。
他想着脸色更难看,阴沉道:“当初若不是为了救她,为父怎么会把眷灵送走......你和眷灵的亲事,当初也是交换了庚帖的。”
宋岑扯着空空的袖口,如果有青血加护,他这条手臂,是不是也能保住……
他低着头,眼底闪过一抹阴鸷之色。
“夜深了,去休息吧。”
宋志云背着手,余光斜睨向不远处粗壮的红漆廊柱,后方一道纤细高挑的身影若隐若现。
他顿了顿,若无其事地离开。
廊柱后,陈牡玥死死握着拳,指甲几乎陷进掌心的软肉里。
她会成为废物?她不信。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背,慢慢回到自己的房间。
窗前,一位男子转过头来,生得俊秀温润,白色长发在月光下宛如银色绸缎,只在左中右各有一缕朱红。
他的眼眸是极纯的金色,睫羽泛白,比起人,更像是妖。
陈牡玥愣了一下,双膝忽然不受控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极强的压迫感从头顶传来,那是存在于血脉中的压制力。
她匍匐在地,哆嗦道:“先祖。”
白雀淡淡道:“你并非我这一脉。”
陈牡玥的神思终于逐渐回笼,随即一股狂喜涌上心头。
她竟遇到了朱雀脉的先人!
她大胆抬起头:“前辈深夜至此,晚辈有失远迎。”
白雀只是说:“我来收一样东西。”
陈牡玥不觉露出期待的目光:“前辈但说无妨。”
他走近了,俯身按住她的肩膀,陈牡玥激动万分,还以为前辈要传道于她。
有如此际遇,心魔算什么,宋家父子又算什么,金丹八阶又如何。
一个个都要被她踩在脚下。
陈牡玥嘴角笑容抑制不住地放大,仰起头,撞见男子眼中的冷意,倏地浑身一僵。
白雀手底涌出带着炽热气息的朱雀之力,她的瞳孔骤然紧缩、扩大、涣散。
“啊——”
她尖叫一声,吐出一口血,趴在地上直不起身,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流失。
“前辈,前辈。”她反应过来不对,惊恐道,“不!不要剥夺我的朱雀之血!晚辈是朱雀一脉的后人啊!”
白雀置若罔闻,捏碎手中凝聚起来的光球,抽身离去。
陈牡玥趴在地上,不知为何会这样。同是朱雀一脉,为何前辈对她下手!?
她疯了般大喊大叫,歇斯底里的动静很快引来了其他弟子,都聚集在门外不敢进来。
她躺在地上,双目失神:“这一定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
眷灵打了个哈欠,拆散头发往屋里走,山外山入夜之后蚊虫还是有一点多。
她钻进床帐里,把四周遮得严严实实,床角两颗冰石散发着丝丝凉意,驱赶夏日燥热。
裂成两半的青珠被放在被子上,青光暗淡了很多。
她分着吸了好几天,如今已经金丹九阶巅峰,离元婴只有一步之遥。
原本想让大白帮她护法,可是不知道它去了哪里,晚饭以后就没见到过虎影。
眷灵实在没有这么勤快过,这几夜都没有睡觉,每晚吸了青珠灵力便打坐修炼,以免雷劫到来时措手不及。
但她真的好怕!
她睁开眼,想起大佬孤独沉寂的身影,想放弃躺平的念头又缩了回去,重新闭眼凝神。
青珠中最后一股灵力钻进丹田之中,先是清清凉凉,很快便灼热起来。
肚子那块火烧似的,眷灵忍不住弯了点腰,又咬咬牙坐直了。
火烧的感觉逐渐蔓延至全身,引得心跳加速,整个人胀得像要炸开一样。
少女口中不自觉溢出一声嘤咛,白嫩的脸颊泛出红色,汗水顺着脸颊流下。
“轰隆隆——”
明月繁星的晴朗夜空中忽然聚起一片浓重的乌云,紫黑色的闪电由粗及细,无声照亮夜空。
山外山异象并不少见,外人远远瞧见了,便知山中有妖修要渡劫,感叹一句,仍去忙自己的事。
只是今日这雷劫,劈了九道之后,竟还不曾停歇。
乌云沉重如墨,复又凝结出更大的紫色闪电,带着摧毁一切的气势落进山外山。
山外山深处,红裙少女坐在树枝上,皱着眉头:“看方向是魔头那边,我还以为是那个人族突破了。可这是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到底谁在渡劫啊。”
眷灵自己也懵了。
她查过古籍,晋级元婴时的雷劫,分为三六九道,因而她是做了充足准备的,哪怕是九道天雷也能承受下来。
可怎么还有啊???
不可能是七七四十九道吧,那不是晋级化神镜才会有的吗!
她人在屋顶上,撑着身子坐起来,衣裙都烧焦了好几块。
右手臂因为挡第八道,被灼烧出大片伤痕。
第十道天雷势不可挡地冲向屋顶无暇喘息的少女。
眷灵脸色惨白,吓得拼命打了个滚,企图避开雷电。
她撞上一截迎风飘动的黑袍,那人弯腰一伸手,把她抱了起来。
“大佬!”眷灵眼泪汪汪。
第十道天雷劈在夜栾背上,他却只是皱了皱眉,凤眸低垂,看着怀中狼狈的少女,轻骂一句。
“你在找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