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街头渐渐热闹起来,人声鼎沸,其楚从回忆之中醒过来。看不见外面是什么模样,但从阳光温度的变化中,他差不多能够估计时间。
现在……快到午时了。
其楚紧皱双眉,大拇指不自觉地摩挲起食指根部。他以往和乔木约定好的时间已经到了,然而现在乔木还没有来。乔木该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吧?一想到这种可能,其楚的心脏就皱缩了起来。乔木不会有事的!
忽的,有人从外面直直向其楚跑了过来。
这人身上有血腥味!
其楚不动声色,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清明公子,我家主子快撑不住了。您去看看他吧!”
撑……撑不住?这是什么意思?其楚没有动,他的喉咙干涩得厉害,哑着声音问道:“你…你家主子?”他不能自乱阵脚!
“我家主子是乔木,您快去看看他吧!”那人又把一个东西塞到其楚手中,“主子让我把这块玉佩送给您!”
入手一片温润,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
然而一摸到这玉佩,其楚的脑袋里轰的一下炸开了。是……是乔木。眼前一片黑暗,乔木影像投影在在黑暗的幕布上。
“快带我去!”其楚吼道,平时一贯的温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路黑暗,眼前没有光亮,其楚心里也是暗沉沉的。他跟在那人的身后,眼前一片漆黑,心里也没有光亮。脚步跌跌撞撞,不是他因为看不见而走不稳,而是其楚的神思已经崩溃。
朝堂之上遭受排挤,普天之下被百姓唾弃,他没有皱眉;被人用剑刺入胸口,离死亡只有一寸距离,他没有害怕。但此时,其楚双目赤红,脸色苍白。他的大脑暂停了所有思考。
走了有一段距离,前面那人停住了步伐,“清明先生,走过去太慢了,我们乘车去。”
其楚没有多说,在那人的搀扶下乘上了马车。马儿焦躁地打着响,嗅到了其楚的味道,安静了下来,把头扭向他,似乎是在求抚摸。
这匹马……是悦悦。
其楚怔在那里,把手掌伸出来。悦悦很有灵性,见其楚伸出手,便立即用脑袋蹭着手掌。悦悦是一匹白马,马毛十分好看顺滑。顺滑的马毛拂过掌心,其楚奔涌的情绪了渐渐平息下来。
他是清明,他也是其楚。
马儿飞快地在路上奔驰,其楚看不见模糊的景物。但他能感受到空气越发地潮湿,这里有水源。闭上眼,润湿眼中的干涩。乔木说,以后他们要找一个有水的地方隐居。门前种一大片的山茶花。
清明眨眨眼,眼睛干涩得刺疼。眼前的黑暗似乎渐渐退去一点点,在漆黑的世界里渗入了一丝丝的亮光。他想再看乔木一眼,真的,还想再看一眼。
马蹄哒哒,踏在落叶上。
不知道走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又或许是两个时辰。太阳的温度也凉了下去,就连体表也暖不了了。
“先生,前面就是了。”一直沉默着的那人出声道,“主子就在里面。”
羊脂白玉入手一片温润,清明紧紧地把它握在手里,下了车。悦悦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发出嘶鸣声。往常清明和乔木一起时,悦悦也会陪在旁边。清明比乔木还要像悦悦的主人,如果悦悦有什么不对的,清明很容易就觉察出来。轻轻一笑,会走到悦悦旁边,一下子一下子温柔地抚摸它。但这次,清明没有管。他脚步清晰地,迟疑地跟着那人向前走。
一步又一步,他越来越平静。眼睛的刺痛越来越厉害,然而他的越来越没有表情。世界不再是一片纯黑,投了些许光进来。足以照亮极为模糊的轮廓。但清明却觉得周围一片虚无,唯有手中的玉佩透出零星的真实。
走到了院子中央,前面那人突然停下了脚步。清明也跟着一顿,他的声音清朗若初:“乔木呢?”
熟料,那人却是放声一笑,身形陡然拔高,赫然是江湖上的缩骨法——“我不是在这儿吗,清明?”
什么?!
这人是乔木?
清明死死捏着玉佩,对眼睛的刺痛不管不顾,努力睁大眼想要看得更加清楚。可是到头来,还是模模糊糊。
“清明?”笑声从喉咙流淌出来,“还是说我们的丞相——其楚?”
乔木话音刚落,清明便感应到了周围多了许多人。这些人气息很浅,内力深厚,是早就埋伏在这里的。
这时候,其楚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他把玉佩郑重地放在了胸口,“你没事。”还好。
“我怎么可能有事?我怎么可能死?”乔木背过身,“就像十年前江南赵家那样死得无声无息?——动手吧。”
随着乔木一声令下,实力高深的手下立即围了过来,把其楚包围在了中央。
其楚是宋国文官之首,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武功也极为厉害。哪怕失了明,身体受了伤,在十个高手的围攻之下,他仍不落于下风。
蚁多咬死象,更何况是一群武林高手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其楚出现了差错。高手决战,一个细小的错误就会成为致命一击。敌人抓住了机会,其楚受到重重一击,唇角鲜血溢出。又是一些时候,其楚已经支持不住奄奄一息了。
这时候,乔木缓缓地转过身,看了一眼战局。“十个高手,五个重伤。如果不是你暂时失明,情绪激荡,恐怕胜负还难说。”
那身湛蓝的袍子,在战斗之中受到强烈波及,再也不能呈现出温润如洗的暖意。其楚狼狈地躺在地上,精神却不狼狈。他重重地咳嗽,又是一大口血。其楚没有说话,他吃力地把那块玉佩从怀里拿出来,用尽毕生力气——将玉佩捏得粉碎。
玉碎了,眼前的世界终于清晰,院子外面马儿一声长鸣,天空湛蓝无比——
其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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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也奇怪,清明很少到街上走,一个月也就一两次。但只要他出现在街上,总会遇见笑得露出八颗牙齿的乔木。然后一个人的散步,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两个人。
就这么在乔木的不懈努力之下,他在清明那里的地位就迅速从陌生人变成了朋友。唔,是不怀好意的朋友。
天空清澈透明,成朵的云聚拢在一起。地上风呼呼地吹着,小孩儿借着这风让那纸风车呼啦啦地转动。吹着吹着,纸风车就被吹走了,小孩儿哇哇地坐在土黄色的地上哇哇哭。酒馆二楼窗边的乔木,瞧着那小孩儿哭得那么伤心,可劲儿地笑了起来。
悦来酒馆是有名的酒馆,酒馆里的酒菜也是可口得很。据说那厨子祖上,是在皇宫里做菜的。真假无从考察,反正这里的饭菜好吃就行了。二楼靠窗的座位可是紧俏得很,可不是么?吃饭赏景两不误。运气好,还能透过窗看见护城河上乘船游玩的小姐呢。那细细的柳条儿在风中摇曳,美人儿的衣裙也轻轻地飘起来。仙得很!美得很!
乔木一身白衣俊朗,倚着栏杆笑得欢畅。那风吹起来,他的发丝飘飘扬扬的,可真俊!从清明的角度看过去,背后是蓝天白云。天湛蓝湛蓝,云白软白软,那云像极了他小时候苦苦求来的棉花糖。那人毫无顾忌地大笑着,没有拘束,自在逍遥。
清明垂眸,端起酒杯慢饮。
“清明啊清明,你可是看我丰神俊朗,终于倾心。而后满心羞怯,竟没发觉杯中无酒了?”乔木转过头,恰好看见清明在那里喝着一杯没有酒的酒。他拿起酒壶,酒壶是白瓷做的,握在手里十分细腻。他不由自主地瞟向清明搭在杯子上的手。不知那手握起来又是怎样一番滋味?
乔木没有问,站起身准备为清明斟酒,“其实,我也是心悦清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