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因从容跪下,拥簇在高瘦男子身旁的众人霎时也哗啦啦跪了一片,俯首贴耳等待宣读圣旨。
洛因垂下的视线中只看到一角灰色的袍摆掠过,片刻后那道略显尖细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漠北安城医女洛因聪慧敏捷,术精岐黄,于平疫有功,安定后方,献治疫良方,济世安邦,功在千秋,故给予嘉奖封其为县主,号清平,享食邑千户,赐府邸一座……钦此。”
后面是一大串封赏,包括良田、各色金银珠宝以及绢纱布匹等,除开爵位和食邑,其余换算成钱财,确实数额不多,但于洛因来说,也是一笔极大的数目了。
洛因心中平静,俯首将双手托举,高声应道:“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片刻后,一道明黄卷轴被放入她手中,宣旨太监双手虚扶住她的胳膊,往上托举。洛因便也从善如流起身,一个有眼色的丫鬟已经递了个鼓囊囊的荷包过来,洛因拿过不动声色塞进对方手里,含笑道:“漠北苦寒,辛苦公公走这一遭了。”
宣旨太监没去掂那荷包的重量,他眼皮子还没那般浅,虽未拒绝,却也没瞧一眼,径自塞进袖笼里,心衬是个有成算的,并未居功自傲。
这一类人既走进了皇上眼里,又是真有本事的,将来必定前途广大,今日能结一份善缘,来日不知何时就能用上。
“哪里的话,这样好的差事,咱家便是求也求不来的。”他面上笑意愈发真诚几分,“洛姑娘、不,如今是清平县主了。清平县主心怀天下,医者仁心,巾帼不让须眉,如今见到,咱家方知百闻不如一见。”
洛因谦虚地笑了笑:“公公谬赞。”说着就招呼一旁的丫鬟小厮备下饭食。
宣旨太监扫了一眼她身侧石桌上整齐堆放的药材和药臼里捣碎的药渣,心知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原本生出几分联络感情的心思也淡下几分。就凭清平县主这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想必以后见面机会多的是,如此也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平白留下来惹人嫌。
心下心思一转,他面上已然含笑将册封的纸册递到洛因手边,待对方接了,才婉言拒绝道:“咱家话已带到,便不久留了。”
“如今天色已晚,咱家还要去赵将军那里宣读圣旨呢。”他双手合拳向上拱了拱手,笑道,“陛下也等着咱家回京复旨,可不敢让陛下等急了。”
洛因闻言,便也不再挽留,和着一种丫鬟将人恭恭敬敬送走了。
和洛因一同赴隔离区治病救人的大夫、稳定安城局面的柳明殷及那五百兵丁、打退蛮夷的赵朔州及手下士兵都各自受了封赏,就连安城百姓也都受了当今圣上的口头夸赞。
整个安城和漠北戍边军无不喜气洋洋,热闹和笑容驱散了疫病和战争带来的阴影,如此,自然少不了一场盛大的庆功宴。
如今军粮已经送达,又因打败蛮夷,缴获了不少牛羊,于是三军将士烹牛宰羊,狠狠吃上了一顿。在将军府召开的庆功宴也宴请了军中大大小小的将官,而作为大功臣之一的洛因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席上,闲话叙过,便各自开怀畅饮。洛因坐在赵朔州下手左手边第一个席位,大家都知道她受封了县主,享有封地和食邑,不少熟人都上来敬酒恭贺,包括林觉眠和连升三级的柳明殷。
就连赵朔州这位一向威严的主将在今日这个档口都没能幸免。
柳明殷和其他几个五大三粗的武将已经喝得有些面红耳赤,举着大碗烈酒,团团将赵朔州和洛因维住,推拉着非要敬洛因一杯。
周围闹哄哄一片,赵朔州站在洛因身侧,半挡着这群五大三粗的武将,硬挺的眉头蹙得能夹死蚊子,浑身散发着能冻死人的冷意,偏这几个人喝的有些昏头胀脑,缩了缩后脖颈,平日里畏惧他的威严不敢说的话做的事,仗着这点酒醉的胆量还是干了,装作瞧不见一般。
灰靥即便在今日这样的日子里,也依旧隐在不易察觉的阴影中警惕着一切风吹草动,林觉眠喝了几杯,也有了几分醉意,倒是立在一旁,饶有趣味地看着好戏。
柳明殷举着满碗清亮酒水,地方口音都带出来了:“洛姑娘,俺老柳这辈子除了将军,没佩服过谁,您是第一个,今儿这碗酒俺敬您!”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霎时响起一片起哄声,赵朔州看着那大海碗,想起几口梨花白便醉了了的洛因,蹙眉上前一步想说什么,洛因拉住他袖子拽了拽,在他回头看过来时轻摇了摇头。
这群军汉没甚恶意,反倒一片赤忱,没得道理拒绝,再说她只是酒量浅,又不是不能喝,这样好的日子,扫兴作甚?即便醉了,回去酩酊大睡一场便是。
她上前一步悄声附在赵朔州耳边,小声道:“我便是醉了也不妨事,不是有将军在吗?难不成还会让我宿在荒野郊外?”
说罢朝他眨了眨眼,眼中盈润浅浅笑意。
赵朔州一怔,抿抿唇,却也不再执意阻止了。
洛因便从他身后转出来,走到前面,接过柳明殷手里的大陶碗,举到唇边,纤细的脖颈一仰,也咕噜几口喝了干净。
这一举动正迎合了武将们的豪爽,又是一阵更大的起哄声,他们的热情也彻底被激发出来,连着三人上前各敬了一碗酒。
第四人上前时,落在身后的赵朔州终是看不下去,上前一步将洛因挡在身后,冷声喝道:“你这些粗莽军汉,不尽收敛些,便以为人家女娘似你等这般皮糙肉厚?”
一众武将受了这冷喝,一激灵清明了些许。为首的柳明殷去瞧被赵朔州挡在身后的女娘,果见她素白面庞上红霞遍布,一双眼如含云雾,似醉了一般。挠挠后脑勺,憨笑半晌,也不好意思再劝了。
他们敬酒是为钦佩感激,并非刻意为难,眼见人家醉意朦胧,又是纤纤弱质女娘,哪还下得去手。
但他们将军可就不一样了。
柳明殷嘿嘿一笑,黝黑发红的脸颊显出些奸诈狡黠来,这般可以以下犯上的时候可不多,错过了多可惜嘞。
他趁赵朔州护着身后女娘不备,大着胆子伸出一双大手拽住赵朔州,卖他不依:“洛姑娘便算了,将军你可不能轻易饶过去,嘿嘿……”
旁边的军汉都有些喝高了,见此一哄而上,都嚷着要将军陪他们喝个够。
赵朔州再多的冷气也不能发给瞎子看,而且也显见知道今儿是这些武将高兴,只好无奈端过一个武将手头的陶碗,举手便要饮尽,被一只从身后探出的纤细手腕半途截住。
对方半边身子几乎倚靠在他脊背上,有药香味混杂着酒香飘至鼻翼,赵朔州略有些不自主地动了动,偏对方胳膊实实在在压在他劲瘦的腕臂上。
力道不大,却稳稳将那陶碗酒水按住了。
赵朔州微不可察地顿了下,才侧头看过去,身后的女娘双颊红透,一双清亮的眼此时只剩迷蒙水雾,她睁了睁眼,似要竭力保持清醒。
似是因喝了酒,嗓音轻柔中带着些沙:“将军,您这伤口还未愈合,可饮不了酒水……”
思绪都有些不甚清明了,偏还执着地记得这点。
赵朔州目光微暖,心中无奈又心怜。
众人都看着,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略略低头凑到她耳边,低声哄了句:“只这一碗,再不喝了。”
说罢,力道轻柔地推开她缠在碗沿上的纤细手指,抬手便要一饮而下。
却又叫她拦住了。
洛因从他身后转出,力道施加在盛酒的陶碗上,往自己怀中拖拽,不大但很坚决。
赵朔州不知她要做何,又怕伤到她,只好依了她的力道松了手。
洛因端着陶碗,里面莹澈的酒水随她的动作微微晃荡,她举碗至胸口,豪爽地往外一推,朗声道:“洛因在此敬在座诸位英豪男儿!”
说罢一饮而尽,翻转陶碗亮给众人。
在一片起哄喝彩声中,又端起一碗酒水,避开赵朔州拦阻的大手和蹙眉担忧的目光:“这碗酒水我替你们将军干了。”
她浅笑着道,“可莫要为难他了,他这身伤真喝下去,心疼的还是你们。”
说罢递到唇边,又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一阵哈哈大笑,有那豪爽最快的,直接嚷道:“我们可不心疼,最心疼的怕不是洛姑娘了!”
几大碗酒水下肚,洛因神思愈发不清明,晃了晃晕沉沉的脑袋,这话听得不甚清明,只约莫捕捉到几个字眼,却也笑着没做反驳。
倒是一旁听了分明的赵朔州神色隐有变化。
一旁看戏的林觉眠也知晓赵朔州确实有伤在身,偏洛因护到这种地步了,他也不好再继续围观,心头替自家将军高兴的同时又升起几分歆羡。
谁不想要一个这般全心全意为自己考虑的人呢?
却也走上前来,拦阻这群喝得醉醺醺的莽汉,打趣道:“真莫要劝了,将军若今日当真饮下一滴半点酒水,回去了可少不了洛姑娘一顿排头吃。”
“届时将军舍不得拿洛姑娘如何,可不会怜惜你们这群糙汉。”说罢还朝赵朔州扬了扬下巴,笑道:“是吧,将军?”
赵朔州面无表情:“……”心里却给他记下一笔。
一群人闻言连忙追问其中究竟,林觉眠便拿那日赵朔州饮了几口酒水回去叫洛因撞了个正着,如何如何做小伏低,低头认错的事绘声绘色说了。
一群军汉听得虎目囧囧发亮,不停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一旁被忽略了个完全的赵朔州:“……”
不远处掩在阴影中的灰靥看着这一幕仍旧面无表情,只眼里对着人群中侃侃而谈的林觉眠露出一丝同情。
这厮仗着几分酒醉如此口无遮拦,连将军都敢非议,待过了今日可有他的排头吃。
赵朔州懒得和一群醉汉计较,见身旁依着他的女娘愈发醉得朦胧,便半托半揽着人从往外退,这时众人都忙着听林觉眠讲他如何如何,也没人拦着,却叫他轻易便出了人群。
赵朔州本意是带人回主院洛因的房间叫下人为她洗漱一番,好安置睡下。
却不想出了宴客厅,穿过长长的走廊和花园,待到了院子里,叫凉风一吹,原本醉着的人却清醒了几分。
依托着他的臂膀才勉强站稳的女娘动了动,他低头看去,便见到对方素白纤细的手指拉住他的袖子摇了摇,像乞食的狸奴一般,仰头拿那双水雾莹润的眼瞧着他。
夜色里,月上枝头,落满了星光一般。
“将军……良辰、美景,不如一同、赏这皎皎华月?”
赵朔州恍然记起,今日也是十五。
他怔愣间,已然被身侧女娘拽向往日搭乘矮梯之处。
对方似久寻不到,露出了纳罕的神情。
赵朔州哭笑不得,对上那双眼睛,又哪里舍得拒绝,只低声说了句:“这次便不用那矮梯了。”
“得罪……”
话落,已然揽着人腰肢上了青砖房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