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流淌,庭院两侧树影凌乱横斜,昏沉光线下,三条人影渐进。
最显眼那人一身玄黑长袍,脊背挺拔如松柏,削瘦的下颌线条被清寒月光拉得愈发冷峻,黯淡树影打下,叫人瞧不清他上半张脸的神情,只脚下步子踩得极稳健。
——这人自是趁夜归来的赵朔州。
而他左侧摇摇晃晃似抱着什么的,正是副将林觉眠。灰靥不远不近坠在赵朔州身后。
三人断续闯进视线,渐渐近了。
洛因常年嗅闻草药的秀挺鼻尖微一翕动,片刻后,“砰”一声巨大闷响,房门从里被猛地拉开。
赵朔州和灰靥听到动静,都下意识抬眼瞧去,只有昏昏沉沉的林觉眠模糊听到什么,眯缝着双眼,似是而非的抬头张望。
三人的视野中,同时出现一位女娘,站在骤然敞圆的门房前,双手张开撑着房门,似是察觉到他们的视线,一瞬抬眼望过来。
大年三十,天际孤寒圆月周边有焰火炸开,映进那双挑起的浅淡眸子,似乎寒冬雪夜里燃起一簇暴烈火苗。
赵朔州眉心抽搐,脚下步子不由自主顿住了。
他目光侧过,看向坠在身后不远的灰靥。
对方垂手站立,眼观鼻鼻观心,低头垂眼,直盯着脚下凌乱树影。
院中一时极静,似乎连影子晃动的声音都能辨明,只有不明所以的林觉眠兀自口舌不清地含糊说着什么。
呼吸间,站在门口的女娘已经急步走近。
赵朔州不得不正视所面临的问题。
对上近前女娘那双蕴着火气的剔透眸子,响起临行前的耳提面命,他明明没喝多少,此时却颇有些宿醉后的头疼,一时倒宁愿醉了。
酒气刺入鼻尖那一刻,洛因确实怒气盈发,但这么几步路踏过来,她终于记起两人的身份之别。
她不只是医女洛因,还是书灵阿因。
徒然的愤怒毫无用处。
洛因闭了闭眼,情绪是真实的,但如何利用它达到目的,是一门学问。
两人之间的距离随她脚下急促步伐不断拉近,在离赵朔州约一米时洛因骤然刹车。
她深吸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一瞬,还是端正俯身问候,全了礼节:“将军。”
赵朔州袖中带着薄茧的手心倏地一握,恍惚间意识道,面前女娘实际已许久不曾这般……客套了。
是了,就是客套。
原本这应当是他想要的距离,但此时听着对方疏离客气的语气,他却并不如想象中意满。
他抿紧的寡白薄唇动了动,沉应了一声:“嗯。”
随后看向身姿纤薄的女娘身后亮起的醒目灯火,声音一如既往的冷硬,语气中却含着不甚明显的关怀:“怎这般夜深了,还不曾入睡?”
夜深人静,整座将军府沉寂漆黑,唯有她的住处一片明亮,煞是醒目。
酒宴上,大家都喝得酒酣耳热,轮到他这里,凡是敬上来的酒水,他举杯,耳边响起如同清溪淌过的殷殷叮嘱,又不由得放下了。
最后气氛所致,实在不好推脱,才囫囵饮了几口。他本想着,这些许酒气,回来沐浴洗漱一番,待到天亮,自然就散了干净,不会被察觉。
不成想,给撞了个当面。
想到这里,赵朔州不由垂了下眼。
洛因却不知他心中还存了这般欺哄的心思。闻言,垂下的袖口中,酸麻的手腕便不自觉动了动。
陈述道:“将军明日便要药浴,民女躺在榻上辗转难免,忽然隐约记起方子有几位甫药似有些不妥,剂量也可稍稍减轻些,让将军药浴时少些折磨。便连夜起来,伏案改换……”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从上往下,淡淡扫了他一眼,分明不含半点指责,却迫使赵朔州下意识偏移开视线,不敢和那双剔透眼眸对上。
洛因收回目光,随即嘴角勾起,弧度却浅薄,淡淡道:“将军,这是饮过酒水了?”
她侧头看向赵朔州左手边正环抱作案工具的林觉眠,他怀中,赫然便是一个空了的酒坛子。
证据确凿。
赵朔州:“……”
这个精明谨慎一向令他满意的副将,此时却忽地觉得糟心。
洛因回转目光,下颌上抬,纤细脖颈拉出紧绷的弧度,正正看着赵朔州寡白的脸色和泛青的嘴唇,半晌,却只疲累地叹息了一声,散在寒风中,
“……将军,您的身体快要承受不住了。”她道,“您就一点也不在乎吗?”
“您是人,是会死的啊。”
这声浅淡的叹息和低喃似的问询,语气轻缓,只是浸满了哀伤。
刹那就好似重锤一般砸在了赵朔州心口,他冷硬俊挺的的脸上有了一丝明显的变化。
她为他劳心劳力,三十夜深,仍惦念着他的身体,因一味甫药不那般恰当,剂量些许不对,便连忙起身伏案。
他确实应该给她一个交代。
赵朔州偏移开的视线,调转回来,和洛因的目光对上,呼吸猛地一顿。
看着她绯红泛红的眼角,赵朔州讶然又怔忪。
面前女娘下颌上抬,眼睛睁大,定定瞧着他,目光一上一下错落正对间,也不似那夜里,恭敬而柔顺地主动避让垂眼。
一向清透的眸子蒙了层雾霭,似乎非要他给出一个答案般,蕴着执拗。
唯那被因怒气醺然成胭脂色的素淡脸颊,方叫他知道,她也是有气性的。
也叫他知晓,面前的女娘是这样看重他。
赵朔州深黑的眸子里有片刻的迷茫。
但他有什么值得她这样呢?
仅仅因为敬仰吗?
赵朔州不明白。
但那一瞬间,他知晓自己见不得眼前这双眼眸暗淡下来。
赵朔州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声音有些哑:“阿因,这次……是我错了。”
高在上的冷厉将军,在年三十的风雪夜里,朝面前纤薄似一根手指就能戳倒的女娘低下了头颅,他低声认错。
并许下承诺:“我以后再不会沾酒水了。一定遵守医嘱。”
“什么都依你。”
洛因闻言,垂了垂眼,微颤的眼睫遮掩了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流光。
怒火是真实的,哀伤也是真实的,但她此刻的愉悦,也是真实的。
无论是原文中,还是洛因过来后接触到的真实赵朔州,从来都重诺言,答应的一定会做到,就像剧情中,他说要帮女主,此后几十年,从十六少年,到因病痛逝去,从来都不曾后退一步。
今天这样的时节,又是大捷,身为一军主帅的赵朔州怎么可能完全滴酒不沾。
饮酒本就伤身,尤其是赵朔州这样破败的身体,但洛因有意无意夸大了饮酒的后果,就是想到会有这么一遭。
她没料到的是赵朔州三人会连夜回来,所以她乍然升起的怒火也是真实的。
按照她的计划,应该是明日她从侧面得知他不遵医嘱饮酒,届时闹上一闹,已经对她有些心软的赵朔州多半会依了她不饮酒的条件,以后面对如此情况,也会格外注重些。
而不像剧情中那样,全然随心所欲,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似乎打算潦草过完一生便算了。
但没想到,这么巧合一迎面撞破,倒叫洛因不光大成了最初的目的,赵朔州几乎就是单方面和她签订了不平等条约。
这怎能不叫她心喜?
同时,洛听也总算长舒出一口气,只要赵朔州愿意配合,她有完全的把握能让他恢复到以前健壮的体魄,而不是当一个病痛缠身的潺若将军。
洛因心中思量眨眼转过,现实中看似不急不徐徐,实际却稳稳抓住握在手中的果实,不给赵朔州反悔的机会。
她依旧垂着眼睑,指尖划过鬓角别了下垂落的碎发,清淡的音色泄出一丝微不可察的鼻音,显出她起伏的情绪:“将军说话算数?”
赵朔州不疑有他:“永远算数。”
洛因展眉一笑。
赵朔州视野中映出面前女娘毫无阴霾的清浅笑容,微一怔忪,随即也勾起了唇角。
坚冰破洞般,淌出汨汨清澈雪水。
洛因面上笑容倏然止住,她目光凝在男人的面上,赵朔州也跟着一顿,唇边那点子弧度瞬间隐没下去,又成了那个不苟言笑冷峻莫测的将军。
他略带不解地问:“怎么了?”
“没,只是觉得——”洛因目光落在男人抿得冷硬的唇部线条,“将军应该多笑笑的。”
在对方怔忪的神情中,她柳叶眉微弯,声音放轻了些:“将军笑起来很好看。”
赵朔州下意识要伸手去摸下颌角,手指一紧,止住了动作。
他刚才……笑了吗?
他不知如何回应,只好默然不语。
这时,却又听到对方明显含了笑的声音。
“当然,将军不笑时,也很俊朗。”
赵朔州下颌线绷紧,半晌,只挤出几个字:“夜、深了,阿因快歇下吧。”
在洛因应下后,立马举步离去,挺直的背影融进夜色中,怎么瞧着,都有种落荒而逃的匆忙。
洛因抬了抬眼,和还留在原地的灰靥目光对上,朝他轻点了点头,灰靥默默看了她片刻,一声不吭地径直过去,一把钳制住捧着酒坛子还在稀里糊涂不知说着什么的林觉眠,拽走去歇下了。
洛因心情很好的回了房间,将揣在怀中的方子掏出来拿镇纸压平,情绪大起大伏间也颇为疲累,加上夜实在深了,洗漱一番便也睡下了。
一晃,又过了十数日。
这段时日里,赵朔州前所未有的配合,洛因不知舒心省力了多少。
正心绪通达间,转眼便到了十五。
十五月圆,洛因夜里装作起夜,潦草套了棉衣,站到院中檐下,似是不经意地一抬眼。
朦胧夜色下,果然瞧见对面黛瓦青砖铺陈的屋脊上,倚坐着一道熟悉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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