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过贴近的对视蕴含的挑衅和暧昧意味过于浓重,不适合初次见面且身份天差地别的洛因和赵朔州。
所以洛因先一步敛下眼睑,因为手腕被死死扣住,不能起身行礼,便微微垂头,摆出恭敬而臣服的姿势,用顺服而低缓的声音,朝乍然醒来浑身散发着凛然杀意的男人道:“赵将军,您日前旧疾复发,多日昏迷不醒,民女洛因,是林大人带来给您诊疾的。”
既是解释,也是安抚。
带她来的那位小将,说他姓林,她不知他具体官职名字,但必定是赵朔州的心腹,那么一个“林”字,对于赵朔州便足够了。
洛因说完,微微屏息,昏黄烛光落在她身上脸上,无声跃动。
她静静等待着,果然,约摸过了半息,便敏锐察觉到,落在自己头顶肩颈那道极具压迫感的冰寒视线似乎移开了些许。
同时,宽厚手掌扣住她腕子的力道也略松了松,却没有完全放开。
被巨大力道挟制所带来的尖锐疼痛稍微缓解,一些之前被忽略的细节便显现出来。
赵朔州体感温度极低,肌理相贴间,甚至冰得让一向畏寒惧冷常年手脚冰凉的洛因轻轻一颤。而力道微松时,带着厚厚茧子的掌心指腹在手腕肌理一瞬摩擦而过,另一种刺刺的麻疼一瞬滋生。
洛因眉眼颤了下,这具身体因从小学习药理,不曾干过多少繁重农活,但采药炮制药材也并不轻省,掌间是生有薄茧的。
但比起勤练武艺战场厮杀的一军之将,还是太娇嫩了。
轻微的衣料摩挲声响起,以洛因下垂眼睑泄出的一丝余光瞥到的动静来判断,赵朔州似乎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约摸一个呼吸的时间,那种细微的簌簌声停止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句这时略带沙哑的低沉男声在头顶响起,似乎还有些刚醒来的混沌:“林……觉眠?”
洛因仍旧埋着脖颈,垂眼敛眉:“民女不知,大人只说他姓林。”
身为刀口舔血的武将,随时保持警惕是本能。这么点时间已经足够赵朔州彻底清醒。
他目光在屏风后拐角处的阴影扫过,手指力道便又松了些。
洛因察觉到了,她趁着赵朔州这一瞬间的松懈,用巧妙力道将手腕从他男人手里挣脱,止着颤抖的指尖,苍白着脸不动声色将手腕缩回袖中,垂在身侧挡住了,这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赵朔州注意到了,没说什么,手顺势收回,大拇指和食指捏了捏眉心:“……抱歉。”
声音僵硬生冷,似乎很不习惯说这两个字眼。
洛因这才抬直了颈子,只轻轻摇头,表示不在意。
然后主动转移话题,说起了赵朔州的身体情况:“将军身体有很多暗伤隐疾,最关键是早年中过一种特殊的毒,毒素没有排干净,这次被诱发出来,牵一发而动全身,暗伤隐疾都被牵扯出来,症状才会这般严重,四肢疼痛难忍,心头燥郁,难以入眠,最终连日昏迷不醒,如果继续恶化下去……恐于寿元有所妨碍。”
最后一句话一出,室内静得落针可闻声。
洛因这时却抬眼朝赵朔州笑了笑,眼底充满自信和一股生的朝气,连低柔的声音也似乎被情绪感染轻快了几分:“但好在将军身体底子好,这次牵扯出来也不全是坏事,暴露得越早,也越好针对治疗。将军正处于武将最鼎盛的时期,民女竭尽全力,一定会让将军排尽余毒,疗愈暗疾,恢复健康体魄!”
赵朔州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粲然生光的眼睛,不知为何别开了目光,缓缓道,声音带着病中的虚弱喑哑,语气已经称得上温和:“……那便多谢洛姑娘了。”
*
房间里极静,灯光昏黄,赵朔州仅着单薄寝衣,站在半开的窗栏前,望着窗外黑沉天幕,脸隐在阴影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有寒风夹杂雪絮拂打过身上脸颊,透骨的寒意侵袭,瞬息间,他喉间便止不住溢出低咳。
赵朔州愣了下,漆黑眼眸中呈现出少见的迷茫,似乎终于意识到此时的自己不再是那个拥有健壮体魄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百战将军,而仅是个受不住风吹的脆弱病患。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赵朔州垂眸敛了神色,上前阖上窗扇,将寒风和雪絮完全挡在窗外,握拳抵在唇边低咳一声:“进。”
门从外面被打开,林觉眠端着一碗漆黑药汤走进来,灰衣男子紧跟在后面,影子一般融进他身后的阴影里,一进门,转身就把门扇合拢关上了。
这时才先显出灰衣男子的存在来,他主动走到赵朔州身旁,低声禀告:“据属下探查,洛姑娘身家清白,祖上三代以内都是地道老漠北人,父母俱死于北夷之手,从这点上来看,洛姑娘不可能是北夷奸细。附近有许多老人都是看着洛姑娘长大的,对她很熟悉,洛姑娘从小跟着一位曾经的宫廷御医学习药理,天赋尚好,从两年前开始开庐看诊,并取得长足进步,水平可谓突飞猛进,有如今成就,也算有迹可循。”
林觉眠既然把人带来给昏迷的将军治病,肯定也是事先调查过的,他这时没忍住插了句:“洛姑娘虽是女儿身,但气节凌云,对将军一片赤忱心意,哪能是北夷习作?她一开始可是义诊,持续了近大半年呢,后来还是实在抑不住老百姓的感激热情,加上本身确实不算富裕,也需得些嚼用,才勉强收了三瓜两子,要我说,洛姑娘就是顶顶菩萨心肠……”
他把调查来的一些事和这几天几番考验中洛因的行为表现俱都说了,最后总结:“就这样,洛姑娘能是习作?我反正不信……”
赵朔州看了他一眼,不带任何感情评价:“看来你对她印象很好。”
这个一向堪称冷面无情心细如发的林副将闻言,黧黑的面皮竟然一红,有些不自在别过眼,嘀咕道:“是林姑娘本身就很……”
后面的话在顶头上司冷漠的目光中渐渐止住了。
“可洛姑娘口中言辞也并不是全无漏洞。”灰衣男子瞧林觉眠一眼,面上一丝表情也无,“至少将军进城那日,她并非是碰巧出现在围观百姓中,而是早早赶去占了位置。”
林觉眠本来因为灰衣男子的话而蹙起的眉宇松缓下去,小心觑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将军:“这没什么吧?北地百姓就没有不敬仰咱们将军的。洛姑娘可还亲口说过即便只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猜测,也情愿为将军以身涉险的。”
灰衣男子一句话拿捏住了他的死穴:“你敢赌吗?”
林觉眠焉了,他不敢。
看着手里小心端着的陶碗,他有些挣扎:“那这碗药我拿去倒了?我让谭老检查过,方子确实开得精妙,没甚问题。”
谭老是随军大夫里中医术最好的那个。
这时被一直不曾出声的赵朔州阻止了,他接过那碗泛着苦涩药味的漆黑汁药,淡淡道:“不用了,这些也都是猜测。”
他低咳了声,垂眼道:“何况,再差也不会比现在了。”
灰衣男子和林觉眠闻言,看着他苍白憔悴的脸色,不由都紧紧蹙起了眉。
赵朔州将陶碗凑到唇边,抿了一口,药汁进入口舌,他微不可查地一顿。
林觉眠见他神色似乎有异,闻着鼻尖格外浓郁的苦涩药味,小心解释道:“将军,这药汤是不是太苦了?这可是洛姑娘特意给您开的祛除残毒的方子,仔细调整了好些甫药,都说良药苦口,将军您就忍忍……”
赵朔州没吭声,不是太苦,苦反而是他习惯的味道,这药,是过于不苦,他甚至尝出了甜来。
微甜的中药,闻所未闻。
他敛着眸,脑海里不由浮现之前林觉眠复述的老大夫的那句话——洛姑娘天生一段柔软的玲珑心肠。
然后一口一口,饮尽了碗中药汤。
将剩下些许药材残渣的陶碗交给林觉眠,在他转身出去之际,赵朔州看着房间里跃动的烛火,忽然说了句:“把谭老叫过来。”
林觉眠有些蒙,但良好的军事素养还是让他下意识服从了命令:“是!”
*
为避免人多眼杂泄露了消息,洛因被安置在了将军府的一处偏院。
第二日天蒙蒙亮,洛因刚洗漱完走到院子里准备打一套健体拳,架势刚摆好,院门外就传来一阵敲门声。
洛因有些疑惑,这么早谁会找她?
过去开了门,门口站着的,是昨天夜里有过一面之缘的灰衣男子。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伸手递过来一个巴掌大的小匣子,语气平平道:“将军命我给姑娘的。”
洛因本来十分茫然,闻言不由心中一动,指尖摩挲过手腕,似是想到什么,只接过去,止了问询。
灰衣男子见她收了,也不多说什么,转身便离开了。
洛因因着心中猜测,也不阻拦,而是略带几分心急地阖上院门,快步回到院中廊下,小心打开小匣子。
一瞧,果然如她所想。
霎时,不由抿出笑来,心情十分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