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你未成年……”

顾天择的眼睛很黑,深沉如夜。

顾天择的眼睛很温柔,就算不笑的时候,眸光也是宽容暖和。

乔沅汀曾坐在他的课堂上,无数次仰望过这样一双眼睛。

就算时间过去了七年,她也从未忘记过。

就算他不再穿着普通的白衬衫,而是穿着剪裁得体的高定西装,整齐地系着领带,她也能一眼认出他来。

他是顾天择。

是她放在心里很多年的那个人……

乔沅汀站在门口发呆,揽月房内,著名财团顾氏的公子,国宝级教授,博士生导师顾天择,愣了一会儿后,很快就镇定下来。

他站起身,几步走到乔沅汀面前,替她关上门,柔声问:“沅汀?”

他的声音,声线清朗干净,带着些让人耳朵发热的磁性。

这声音,对乔沅汀来说,也是无比熟悉。

层层叠叠的酸涩泛上眼睛,乔沅汀仰头看他,小声喊出尘封了七年的称呼:“顾……顾老师……”

顾天择点头,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乔沅汀眼睛里的酸涩,终于化成薄雾,凝成水珠,滑落下来。

好久不见了啊……

人海茫茫,物是人非,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她突然落泪,顾天择一怔,迟疑了一会儿,柔声说:“过来坐下吧。”

乔沅汀愣愣地跟着他,来到角落处的沙发坐下。

顾天择递纸巾给她。

乔沅汀接过,胡乱地抹了几把,抹到几块诡异的色彩。

!!!

乔沅汀一阵晕眩。

她猛地想起来了,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会遇上顾天择,她之前又干了些什么。

“我……我去换件衣服……”乔沅汀慌忙站起身,不敢看他,转身就要跑。

“等等,”顾天择叫住她,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先穿上这件,再出去。”

乔沅汀瞅了瞅牛仔裙上的油彩,赶紧摇头:“不行,我会毁了你的衣服的。”

“没关系,快穿上。”顾天择扫了一眼她衣衫上大大小小的破洞,语调稍重。

这些破洞,没有露出不该露的地方,可就是碍眼。

当过顾天择一年的学生与课代表,乔沅汀一听到他难得严肃的语气,不及多想,就乖乖接过他的外套。

名贵的西装外套,带着他的体温,披到身上,肩背一阵温暖。

乔沅汀眼睛又是一热。

她不是第一次穿顾天择的衣服。

偏远地区的乡村中学,教职工不多,每逢实验课,老师都要提前带着课代表做准备。

那天,放学后,她跟着顾天择去实验室,准备第二天的实验。

课堂外,顾天择还是很温和,有问必答,但总是淡淡的,似乎在刻意跟她保持距离。

乔沅汀早就感觉到他的态度。

顾天择不仅对她这样,对所有女生,都是这样的,温和耐心,平淡疏远,稳稳地拿捏着师生之间相处的尺度,固守那段不可逾越的距离。

乔沅汀也很清楚,那是一道天堑。

她不愿让他为难,不愿让他讨厌自己。

他淡淡地守在一头,她就乖乖地停留在另一头。

于是,两人默不作声地配备实验材料,摆放试管,检查酒精灯……

一切完成后,顾天择微笑着说了句“谢谢”,乔沅汀礼貌地回了句“不客气”。

两人出了实验室,顾天择锁门。

天色已黑了,夜风吹来,有点冷。

乔沅汀礼貌道别。

顾天择也是像今天这样叫住她,把外套脱下来,要她披上。

然后,他一路送她回宿舍,叮嘱她好好休息,看着她进了宿舍门,才转身离开……

明明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可现在回忆起来,那夜的月亮星光、山风拂来的青草香、以及路边的鸟虫鸣叫,都无比清晰,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乔沅汀眨了眨眼睛,压下酸涩泪意,卸了妆,脱掉骷髅项链,换回那套粉红色小礼裙。

想起这条裙子是所谓的“好嫁风”,不由得脸上发热。

迟迟疑疑地回到揽月房,顾天择在等着她。

“过来坐。”他绅士地为她拉开椅子。

乔沅汀把外套还给他,乖乖坐好,踌躇着说:“顾老师……”

她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顿了顿。

顾天择没有催促,提起茶壶,给她倒了杯热茶,脸上是她熟悉的神情,温柔而平淡。

乔沅汀心里,乱七八糟的各种情绪定了定。

然后,新的不安,隐隐泛起。

“我之前,不知道是你,”乔沅汀小声说,“顾老师,我不是故意要……嗯……没吓着你吧?”

顾天择想起她之前的打扮,忍不住微笑:“还好。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调皮。”

乔沅汀脸上发烧。

她在顾天择面前,一直是个乖得不得了的三好学生来着。

现在,人设崩塌了,怎么破?

还没等她想出挽救的办法,顾天择就收起笑容,柔声说:“你不用担心。我回去后,会把这事推掉的。”

“推掉什么?”乔沅汀一激灵。

顾天择耐心解释:“推掉你跟我的……”

他停下话头。

那个词,对着眼前熟悉的小姑娘,他有点说不出口,停顿片刻,才接下去:“……这门婚事。”

乔沅汀脑袋“嗡”了一声。

顾天择轻叹:“我之前一直很忙,家里安排了相亲,我没有多问,只知道是位乔家小姐,没想到是你。要是早知道,我当时就会推了,不会让你跑这一趟。”

乔沅汀抬眸看他,声音微颤:“顾老师,你一定要推掉吗?”

顾天择点头:“当然,沅汀,你未成年……”

“……我成年了。”乔沅汀说。

声音还是微微颤抖,可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富丽堂皇的包厢内,一片寂静。

年纪轻轻已成为国宝级教授,名下有好几项重量级研究成果的顾天择,很难得地,犯了个低级错误。

他愣了好一会儿。

是啊,七年过去了,当年的小女孩,自然就长大了。

可她……

卸掉奇怪的妆容后,一张脸干干净净,眼睛依旧澄澈清亮,眼底深处,还带着几分孩童般的纯净天真。

她就这么看着他,雪白水润的脸颊泛了红,可还是定定地看着他。

顾天择压下心头的莫名情绪,轻叹:“沅汀,你是我的学生……”

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个错误,顾天择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你现在不是,可在我心里,你还是我的学生,还是个孩子……”

乔沅汀努力控制住情绪,侧头想了想:“你不想跟我……结婚,不是因为我刚刚的打扮,也不是因为不喜欢我,而是因为,和我在一起,你会有罪恶感?”

“是的,抱歉。”顾天择松了口气,很欣慰。

乔沅汀是个聪明的孩子,从过去到现在,他都不需要跟她解释太多。

七年前,她就是一个很让人省心的小姑娘。

从来没有做过什么越线的举动,说过什么越线的话,让彼此难堪。

乔沅汀垂下头。

浓密长睫颤了颤,染上几分湿意。

顾天择支教期满,即将离开的时候,乔沅汀是想把她的心情告诉他的。

当时,学生们为顾天择举办送别会,乔沅汀是组织人,事情很多。

等她忙完,匆匆跑到他暂住的宿舍时,发现已有人比她先到了。

她的同桌,在顾天择面前,哭得无比伤心。

顾天择脸上有怜悯有歉意,但他站得离她同桌远远的,身上很明显地流露出几分淡然疏离。

他说:“你是我的学生,不能……”

他说:“你这是移情。”

他说:“你长大后,会遇到很多优秀的男孩子。”

……

顾天择很温柔,可冷起来,是真正的冷。

他成熟理智有教养,不是故作高深的毛头小伙子,所以他在与人相处时,会收敛身上的棱角,待人温和有礼,风度翩翩。

可他心里,有着清晰明确的一道道界线。

他谨守着他的条条框框,自己不会踏出半步,也不容许任何人越线。

偷听到那场对话的乔沅汀,退缩了。

她知道,就算比起其他同学,她跟顾天择更亲近,也不会得到别的回答。

当时,乔沅汀没有说。

现在,时隔七年,她更说不出口了。

可无论说与不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谨守师德的顾天择,是不会回应她的。

时隔七年,彼此的身份都改变了,但他的心态还是那样,半点也没变。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可顾天择才大她五、六岁呢,真想当她父亲吗?

乔沅汀拒绝承认,未进这个门前,她是曾经考虑过喊顾家公子“顾叔叔”的。

静默中,顾天择把菜牌递给乔沅汀,放柔声音:“你该饿了吧,看看喜欢什么,尽管点。”

乔沅汀:“……”

他在拿食物哄她。

他还真把她当小孩子来照顾了。

他大概以为,她只是为失去一门本该很合适的婚事而沮丧。

他不知道,他刚刚拒绝的,是她深埋在心,见不得光,无人知晓无人理解的感情。

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就算哭死了也没用,乔沅汀拿出豪门千金的范儿,定了定神,点了菜。

顶级的私人会所,效率自然是很高的,没等多久,由米其林大厨精心烹制的饭菜就送了上来。

乔沅汀继续端着豪门千金的范儿,静静吃饭,一举一动,极尽优雅。

就算心里百味杂陈。

乔沅汀也不想在顾天择面前,狼狈难堪。

希望他日后回忆起她时,想起来的,是她漂漂亮亮的模样。

就算他今夜离开后,可能再也不会想起她……

不。

乔沅汀握着刀叉的手紧了紧。

那时候,她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天择离开。

一别七年,音讯全无。

现在,命运将他带到她面前。

她为什么要放弃?

长大后,她是遇到很多优秀的男孩子。

可顾天择,是不一样的。

她不能放弃。

乔沅汀做着表情管理,抬眸看顾天择。

他一言不发,默默吃着饭菜,姿态也是优雅得体。

感受到她的视线,他停下动作,向她看来,目光温暖柔和,带着些许歉意。

乔沅汀再一次确认了,顾天择一点也不讨厌她。

对她还颇有好感。

乔沅汀想了想,轻声问:“顾老师,你当年支教结束后,就出了国?”

语调舒缓自然,闲聊一般。

顾天择点头。

“这些年,你一直在米国吗?”乔沅汀又问,想起哥哥的话,“两个月前才回来?”

顾天择“嗯”了一声。

乔沅汀浅浅地微笑:“在常青藤做科研,累不累?”

语调还是稍微放缓,没有半点别扭急迫。

眼睛黑亮润泽,满是单纯的好奇。

就像今夜并没有发生过相亲这种尴尬事,就像他刚刚没有拒绝跟她的婚事,就像时光倒流,回到那所乡村中学,她还是他的学生,向他请教问题。

乔沅汀聪明好学,学习成绩一向很好,乔沅汀乖巧懂事,从不主动惹事生非。

她是所有老师都会喜欢的学生,所有老师都愿意放下身段,跟她像朋友一样闲聊几句的学生。

顾天择也不例外。

现在她耐下性子,先退了一步,装出一副已经看开了不在意这门婚事了的样子来,不强求跟他联姻,不是以“顾天择的相亲对象”的身份跟他相处,而是摆出昔日的乖巧好女孩姿态,以“顾天择的旧识”的身份,自然平和地与他叙旧。

刚刚的尴尬氛围、顾天择的罪恶感、以及两人之间生硬的距离感,就逐渐淡化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