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她是自由的风(一)

山雨欲来风满楼,在君子走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昌缨慢慢体会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一件大事发生前,生活其实会给你很多预示。但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视而不见,他也一样,或是说,他有隐隐感觉到,但在内心逃避了,觉得不可能发生。

生活给他的第一个预示,是在高三那年,在谈水仙的病房里看到了谈君子父亲,关秋岳。

当时他陪秦轲去外地,那个饭局上一共十个人,死了三个,张达父亲是其一,秦海是其一。秦轲派给他的任务就是去病房盯着谈水仙。河豚中毒这事,是死是活其实就是两三天的事。秦轲说,谈水仙要是死了,那一了百了;谈水仙要是醒了,叫他过去开条件。什么条件都行,就是不能回彤城。

但谈水仙一直昏迷。医生说从没见过这种情况,按理说谈水仙摄入量并不多,但人一直不醒。至于会不会醒,什么时候醒,都不好说。

后来谈水仙被转到普通病房,关秋岳一直在病床边守着。昌缨看见关秋岳,关秋岳那个眼神昌缨形容不太出来,有一种平静的疯狂。那眼神甫一看便能让他明白很多之前不解的事情。

比如说为什么关秋岳对谈君子不上心,因为他对谈水仙的爱是极端的,是‘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我可以原谅一切’那种爱,无所谓原则。

这种情感他不太能理解,但又觉得发生在谈水仙和关秋岳身上很合理。

关于河豚中毒这整件事,他还有另一个疑惑。在回城的火车上他问了秦轲:“秦轲,我有个问题,我知道我问了,你也不一定说实话,但我还是想问一句,这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而秦轲就像早预料到他会问一样,丝毫不惊讶:“你觉得呢?”

秦轲来火车车厢接头处抽烟,昌缨跟过来,专门趁张达不在时问的。而昌缨跟过来,秦轲就知道他有想法。

“之前去咸城,度假村保洁都能谈论秦海的私事。按理来说,对于这么大一个集团,老总的私事,尤其是这种丑闻应该是密不透风的。所以我猜,秦海的消息是你放出来的,你很了解谈水仙,她和关秋岳其实是一类人,既痴情又绝情,所以你只是点了个火苗,谈水仙会做什么你也不清楚,但你知道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昌缨沉吟道:“我的第一个疑问就在于此,你只是一个学生,即使再聪明,又是如何知道秦海和谈水仙之间出问题了呢?”

秦轲叼着的还是劣质烟,经过的旅客咳嗽两声,不满地看向他。秦轲则转向窗外。

“这其实不难判断。秦海抛下我和我妈后,可能出于一点愧疚,一直在给我打钱。起初秦海让助理给我汇款,后来这几年,变成秦海亲自给我打钱,而且数目一直在增加。”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他在给自己留后路。他又开始想起我这个儿子,这说明他和谈水仙近几年问题越来越大。”秦轲断言道,实际上他也没有猜错。

“我的确只是个学生,而且我又远在彤城,但他给我的钱我后来动了。我拿来去找私家侦探。搜集他在外面鬼混的证据,然后把照片寄给谈水仙。不过你还真说错了,照片我到最后也没真的寄出,消息也不是我传的。”

“你找人拍了照片,但你没有寄?”昌缨看秦轲。

“我知道你这么聪明,肯定认为我在说谎,肯定认为这事情一定是我做的,我不可能花钱找人拍了照片还不用,但的确,我的确最终还是没有寄。至于谈水仙最终还是知道了秦海的所作所为,那只能说秦海太蠢了,或是说已经不在意谈水仙了,所以明目张胆。”

“饭局是谈水仙攒的,河豚也是谈水仙非要点的,至于为什么张达父亲也在场,那真的只能说命该如此。”秦轲说得轻描淡写。

这是秦轲始料未及的。想好的复仇,多年的夙愿,恨之入骨的人们,历经沧桑的少年。一场饭局,三条人命,都是商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结果被一条河豚搞死了。

恩怨如过眼云烟,人命并不值钱。喜怒哀愁环环相扣,生活本就啼笑皆非。

“说实话我现在有点后悔了。”秦轲把烟碾灭,然后看着昌缨:“我后悔那天在民宿说,希望你好好保护君子。现在看来,我才是好好保护了她的人。你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

少年们个头相仿,在这逼仄的车厢头谈论着父辈的恩怨情仇,车窗外的风景疾驰往后,两人目光相对,谁也不想占下风。

“很久之前我就拿到了秦海的照片,但一直押在手里。我在民宿告诉你那番话时,其实我已经决定好回了彤城就去做这件事,去点最后一把火。所以我把前因后果告诉你,希望在我做这件事时,你能保护好君子。”

“但后来我改变主意了。我一想到,我做这些,可能会让谈水仙离开秦海,回来找关秋岳,或是找谈君子,我就没做。”

“说实话我也挺不理解我自己的,我明明恨秦海谈水仙,我母亲去世时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让这两个人付出代价,但为何最终因为一个小姑娘放弃了呢?可能我不想看她伤心吧。被至亲之人抛弃的滋味,我尝过,所以我不想让她尝。”

“你知道么昌缨,要是我先遇见君子,她真不一定会喜欢你。所以你只是占了个先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便宜。像她那样的女孩,和谁认识久,自然更依赖谁。你也没什么了不起。”

秦轲眉目张扬,略带挑衅地看着昌缨。

“你愿意这样想就这样想吧。你为君子做的事,我从心底里感激你。所以你想在口头上占占上风我也不和你辩驳。”昌缨只是一笑:“我只能说、很抱歉,你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秦轲看了昌缨半晌:“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个笑特别欠揍?”

“我知道,所以我这样笑。”昌缨一本正经点点头,又补充道:“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以后抽点好烟吧,太呛。”

*

生活给他的第二个预示,是在谈君子出院后,大学开学前,谈正气来找他喝酒。

谈正气在阳台上摆好小桌,两张藤椅,还摆了两个小盅在二人面前。

“来,咱爷俩儿喝一杯。坐。”谈正气指了指对面的小凳:“白酒能喝吗?我记得你爷爷酒量很好,一斤半的量,喝完以后拿毛笔手都不带颤的。不知道到你这辈儿有没有遗传到。”

昌缨拉开凳子坐下:“还行,赶不上我爷爷,一斤是没问题的,您想喝我陪您,不过喝酒伤身,我岁数还小无所谓,您少喝。”

想到之前装醉,昌缨无声地笑了笑,那时也就喝了二两?三两?离醉还远得很。

“你说得对,喝酒伤身。”谈正气点点头,忽然叹了口气:“不过我这辈子也就喝酒抽烟这两件开心事了,明明知道对身体不好,但还是一直戒不掉。”

“我想陪君子久一些,我那个傻孙女呦,明明懂事得很,但又总让人操心。可我今年已经79了,再养生,又有几年可活呢。每次想戒掉烟酒时,我总在想,就让我这个老头子任性一回吧。”

“感觉我这辈子总在做一件事。前半辈子先是一个人养大了自己的闺女,后半辈子一个人养大了闺女的闺女。”

“昌缨,今天找你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我埋在心底十几年。”谈正气摩挲着椅子扶手。

“姥爷。”昌缨开口:“我其实早都知道了。这事说来话长。”

谈正气看着昌缨,他一直很喜欢昌盛这个孙子,平时不多言不多语,但看着就有少年人中很少见的稳,能承事。

爷孙俩对视良久,一个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一个知道对方已经知晓,于是都没在提。

谈正气喝了一盅,昌缨也赶紧干了,然后谈正气又给两人的酒盅满上。

“君子姥姥去世得早,走的时候水仙才七岁。她从小我是溺爱了些,觉得闺女没了妈妈,跟着我这个五大三粗的父亲,太可怜了,所以她想要的我尽量都满足。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养成她那样的性格。所以后来再带君子时,我就格外严厉,生怕她再像她母亲那样。”

“水仙……和秦海走后,我就和小关说,你一个男的,自己老婆跟人家走了,还让你带君子,我知道是难为你,你也要面子,更何况,我不相信你会对君子好,这也是实话。”

“所以我负责养君子,教育她,带大她。但只有一个要求,我们必须告诉君子她妈妈是死了,不是跟人私奔了,不是不要她了。”

“之所以决定骗君子,是因为我是过来人,我知道父母不要的小孩该多难过。”

“我是被父母过继给我大伯的。以前农村家孩子多,我是老大,算上我一共八个。我大伯家在邻村,好几年了都没儿子,以前在农村,没儿子是要被乡亲们瞧不起的。我就被我父母过继给了我大伯。”

“把我送走那会儿,我已经懂事了,十岁的孩子,哭的啊,一路走一路哭,一路哭一路被打,后来实在哭得走不动了,我爸就把我扛起来,扔在了大伯家门口。后来过了几年,即使我大伯有了儿子,我也没再回我亲生父母家。一个人在别人家长大,不是亲生的,吃饭从不敢多吃。”

“这种感觉你大概没有体会。和父母死了的感觉还不一样,他们不是死了,是不要你了,把你送走了。这样的孩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缺少一种底气。”

“我当时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君子,看着这个娃娃还这么小,这么白白嫩嫩,还冲我笑,冲我伸着小拳头,看见的人心都会化作一滩水,我不会允许有谁去伤害她。”

“我一个老头子,一个人带大过水仙,也不在乎是不是还要一个人再带大一个女娃娃。那时我已经六十,不出意外的话,我至少能等到君子成年,现在看来,我已经超额完成任务,不仅把她好好养大了,还把她养得这般善良,我挺欣慰的。”

“昌缨,你告诉姥爷,你是不是喜欢我们家君子?”谈正气看向昌缨,但没等昌缨回答,谈正气便继续说道:“其实我知道你俩在一起了,我活这么大岁数,如果连两个小娃娃彼此喜欢都看不出来,那我是白活了。”

“姥爷、”昌缨赶忙站起来。谈正气摆摆手:“坐下吧,我不是在质问。”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和君子能在一起,说实话我挺高兴的。她爸爸妈妈都在世,但一个我也指望不上。所以今天叫你来,除了要告诉你那个秘密,实际上老头子还想自私地请求你一件事,如果等到哪天我不在了,要是你不喜欢君子了,也请你一定做她的亲人,家人。我不求你一直喜欢君子,少年人的感情我理解,你们都还小,未来也不一定真的能走在一起一辈子,但如果你俩哪天分开了,不喜欢了……”

“姥爷,我会一直在君子身边的。只有她不要我,我绝不会离开她。”昌缨没让谈正气继续往下说。

听到昌缨这句话,谈正气只是笑笑,兴许是觉得他年纪还小,断言未来是只有年轻人会做的事。但能听到昌缨这般说,谈正气心里也安慰不少。

“她一个小姑娘,以后要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上,想想我就要落泪。我不敢想。可我总会走在她的前面的。我不可能陪她一辈子。我已经是半截身子在土里的人了,我再舍不得,再心疼,也没办法。”谈正气再要去拿酒盅时,手被昌缨按住,然后手里的酒盅被昌缨拿走,一饮而尽。

“您不信我,也需信君子,她不是一般的小姑娘,现在有很多人爱她,以后也会有越来越多人爱她,她不是孤零零在这世上的。”

*

生活给他的第三个预示,是牵牛失踪后,谈君子看他的眼神。

这种眼神他见过。

之前小学时养谈唱唱,要给这个小鹦鹉做鸟窝,于是就先把它从大鸟笼子里转移到一个小鸟笼子里。对于一只小鸟来说,它理解不了那么复杂的事情,在它眼里,发生的事情就是猝不及防的,生存空间一下子变简陋了,它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一种明明十分信任你,但又带着凄徨无助的眼神。如今出现在谈君子的眼里。

他知道谈君子在想什么,但他即使脾气再好,也绝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于是,在二人动身去江城前,昌缨看着谈君子的眼睛说:“君子,我知道你需要时间,也知道你很自责,但这和你去追寻快乐并不矛盾,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你如果需要自己缓一缓,我可以不去打扰你,你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自己的方式说服自己,走出来。我没有逼你一定要怎样,我也知道现在的你对谈恋爱没有心情。但无论如何,我们不可能分手。这是我的底线。”

仿佛被他说中心事般,谈君子眼神看向别处,嗫喏道:“我没有想提分手。”但她也清楚自己在说谎。她的确想过。

分手这个字眼太可怕了。但是又有一种千钧的矛盾力量,似乎只有让自己不好受,才能缓解对牵牛的愧疚。自牵牛失踪后,她都觉得自己不会再好了。快乐都是没有底气的。她会在想,牵牛在哪里呢?是不是在某个山沟沟里,被人关着,以她那个性子一定被人毒打,灌药,然后强迫她……被拐卖的女子能有什么命运呢?人们都一清二楚。一辈子被困,一辈子被打,一直生孩子,直到妥协。

昌缨的心抽疼,他想过成为她的陪伴,成为她的力量,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成为她的为难。

谈君子那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太明显了,他第一次,稍微带了点力道捧起谈君子的脸,逼得她看着自己:“我在这里,你往哪边走,我都一起,你不想我说话,我就默默跟着,但你可不可以对我负责任?”

谈君子眼里浮现出迷茫:“可是我现在和你在一起,就是一种不负责任,难道我不开心,也一定要拉着你一起不开心吗?大学四年是很美好的,我不想也拖着你一起压抑。”

“我不在乎。我们可以不拥抱,可以不接吻,我甚至可以保证不碰你,连拉手都不会要求你,但我不可能喜欢别人了,算我求求你,你做任何事之前,想想我……”昌缨说出这番话,觉得自己卑微到极致了,但他都没有十分的把握能说动谈君子。即使谈君子嘴上说不会分手,他都是心惊胆战的。她很拧的,也容易认死理。他真的怕有一天,谈君子就消失了。

人生中第一次,昌缨觉得无能为力,以前他觉得谈君子像小鱼,鱼钩在他手里,鱼漂动一动,他就知道她要往哪里走,他是主动的,有耐心的。谈君子是傻的,是被算计的。但现在他觉得,谈君子就像风,树留不住的那种风。他是树,原地不动的树,有些绝望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