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可以选择的和无法选择的 (三)

医院周围没什么正经饭馆。有家便利店还是山寨的,叫7-12。

现在过了饭点,便利店里的便当都被卖的七七八八了,剩下的一看就不好吃,张达闷着头进去转了一圈就出来了。

他没说话,没等昌缨,直接就走进街对面的家常饭馆。

昌缨在两排货架间转了一圈,提了箱酸奶,又拿了几瓶鲜果汁去结账。

收银柜台是那种透明玻璃的,上面那层码着各种香烟。

昌缨俯身看了看,点着玻璃柜,问老板:“麻烦问您一下什么牌子烟不呛人?”

老板抽出展板,甩了几包上来:“骆驼,软玉溪,这些都还行,要哪个?”

昌缨点头,但并没有看那几包,指着柜台里没被老板选中的一包说:“那您给我来包这个。”

老板犹疑:“牡丹?你挑的这个可呛了我告诉你,劲儿可大。”

昌缨隐秘地笑了一下:“嗯,就来这个,越呛越好。”

老板也没再多说,把这包烟价格算进去,又拿了个打火机出来:“来个打火机吧?”

昌缨点头。

老板给了他一个塑料袋,但昌缨没把烟和其他装一起,而是随手揣在了外套的兜里。

*

张达随便点了三份盖饭,点的时候还犹豫了一下,谈君子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发现对此一无所知。而昌缨就在边儿上,张达没问,他觉得问出来就是输了。

张达不知道昌缨打的什么主意,他本以为,昌缨跟着他出来是要开导他,就跟罗子涵那个傻憨憨一样,昨天前天拉着他不停讲话,得不到回应也不气馁。昌缨就在他边儿上站着,正低头发短信,也不没话找话,特别自然,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一样。

拎着盒饭回医院路上,张达没忍住,说了一句:“你们看过就走吧,我挺好的。”

昌缨点点头,但这点头也不似答应,过半天才说了一句:“再说。”

什么叫再说?是走还是不走啊?张达疑惑。但他没再说话。

回到病房,谈君子和秦阮书就跟也约好了一样,不说告辞,就在病房坐着,屁股生根一样,踏踏实实地就着另一张空床写作业。

张达瞥见之前床头柜上的盒饭动过了。他第一反应是看罗子涵,罗子涵正玩俄罗斯方块呢,抬眼说了一句:“不是我吃的啊,是阿姨吃的。”

盒饭边儿上还有橘子皮。成,挺好,不仅把饭吃了,还吃了个橘子。

病房气氛诡异,仿佛张达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人。

这时昌缨开口了,但不是对张达,是对罗子涵说的:“今晚这么安排,你陪下半夜,我陪上半夜,让张达回去洗澡睡觉。”

罗子涵点头:“成,我和我奶奶说一声就行。”

昌缨站谈君子边上,也不说话,征询似的摸了摸她的马尾,谈君子放下笔抬起头:“那上半夜我陪你,秦阮书说她可以和罗子涵一起。”

秦阮书也点头,麻利儿地把作业本装进书包,就起身准备先回家睡一小觉。

张达站一边,一直没出声,大衣也没脱。看秦阮书扯着罗子涵往病房外走,伸臂拦了一下:“大家好意我心领了,你们都回去吧。”

秦阮书从张达抬起的手臂底下钻了出去:“赶紧的,把你东西收拾收拾,跟我们一起出门。”

张达站着没动。

这时昌缨手机响了,他接电话,说了两句,就把电话递给张达,说道:“刘戡问你家小区地址是多少,他只知道大概方向,正往你家骑车呢。”

张达愣住了,他没接电话,罗子涵伸手接过来:“喂,戡哥,嗯,是凯旋盛世A座,对,煎饼摊路口往右拐,203门。啊?你都快到了?好的好的,达哥这就从医院走,大概要十五分钟……”

罗子涵把电话挂了,还给昌缨。昌缨冲张达说:“快回去吧,人都快到了,大冷天的。”

张达吸了口气,缓缓低头。过了好久,张达抬起脸,把盒饭塞秦阮书手里:“晚饭。”

然后他又把两个盒饭放床头柜上,对着谈君子昌缨说:“记得吃。”转身出了门。

*

刚刚张达去买盒饭那会儿,估计当着外人不好耍性子,王翠芝在谈君子半哄半喂的情况下吃了个橘子,然后又象征性吃了几口饭,就再也没喝过一口水,吃过一口东西了。王翠芝一直保持着不说话,盯着点滴瓶发呆的状态,别人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眼神直愣愣地,后来发着发着呆就睡着了。

晚上八点多钟,小护士进来看了看情况。医院不让家属躺空病床上,昌缨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张陪护床,十点多的时候就轰谈君子上床睡觉,还把自己的羽绒服给她搭上。

“那你呢?”谈君子侧着头问昌缨。

“我不困,诶你作业写好了没?给我借鉴一下。”昌缨坐在小凳上,谈君子蜷了蜷腿,给昌缨腾出一小块地好写作业。

“刘戡那里怎么样?”谈君子还不困,小声和昌缨聊着天。

“还成,给你你直接看吧。”昌缨翻出手机打开收件箱,递给谈君子,谈君子一条一条往下翻:

“7点,给张达煮了一碗面,他没吃。(也有可能我煮得不好吃)”

“今晚有球赛,湖人对凯尔特人,我记得他喜欢科比,我把电视打开,他没看,回屋待着去了。”

“你说不要让他自己一个人待着,我就也跟着去他屋了,结果被他踹出来了,有力气踹我,说明精气神还行。”

“我现在在他屋门外地上坐着,时刻听着他每一声响动,昌哥放心。”

谈君子前后翻着,结果翻到:

“晚安。”

“晚安。”

“晚安。”

……

剩下的就全是来自谈君子的短信。

那时候手机最多存999条短信,谈君子本来没打算偷窥昌缨手机的,只是顺手按“前一条”。没想到收件箱里除了刘戡刚发那几条以外,就全是自己发给他的一点实质性内容都没有的短信。

“我看完了,手机还你。”谈君子随口说:“这些短信你怎么都没删啊,你信箱该清理清理了。快满了。”

昌缨不动声色接过手机,看小姑娘已经开始在打呵欠,他说道:“没法清理。”

“为什么没法清理?”谈君子狐疑。

“因为都是有用的短信。”昌缨对上她的目光。

“全是晚安晚安,哪里有用了。”

昌缨正色道:“昨天的晚安,前天的晚安……去年的晚安,都有不同的意义。”

两人四目相对,昌缨的目光也不闪避,温柔中带着坚定。半晌,谈君子有些被唬到了,没有继续追问这意义是什么,喃喃低声道:“可是,我都给删了……”

昌缨看了看她。谈君子此时侧着身,手枕在脑袋下面,脚也蜷着,模样乖乖的。昌缨迟疑了一下,随后伸出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梁:“没关系,我留着就行。

被昌缨触碰的地方,谈君子只觉得麻麻酥酥的。她视线落在昌缨的耳朵上,不确定他的耳朵是不是红了。随后昌缨的手附在她眼睛上,隔绝了她的视线:“你快睡吧,下半夜我叫你。”

隔着手掌,谈君子只听昌缨说道:“晚安。”

*

接下来几天,这几个人轮班倒夜班,直到王翠芝出院。王翠芝身体状态医生说还不错,但她出院以后就是回家继续躺着,每天就吃一顿饭,剩下时间就在床上吊仙气,麻友找她她也不理。偶尔半夜能听到她在哭,哭得细细碎碎的。

众人把战地转战张达家,每天下学就直奔他家,自来熟,买菜做饭洗水果,然后凑在张达家大长饭桌上写作业。有一个好处,就是大家都能得到秦阮书的亲自辅导。

大家都心照不宣,谁也不去安慰张达,也不去找他讲废话,就陪着。而且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听没听进去,轮流上阵给他讲今天各科教了什么,学校里今天发生了什么,年级组长又说什么屁话了。

张达的变化被大家默默看在眼里。

王翠芝出院两周后,一个寻常的周三。昌缨和刘戡来张达家,这次少了罗子涵,谈君子和秦阮书也没来。就都是男生。

张达开门时,习惯性环视一圈,发现少了几个人,目光里的疑惑被刘戡捕捉到了,刘戡说:“达哥,今儿罗子涵不来了,他打篮球时和三班的内谁杠上了,被揍了一顿。”

张达本来开了门就往屋里走,听到这话停下脚步,随口接了一句:“三班xx?”

刘戡说:“昂,你不在,罗子涵一个人跟他们三个打的,还挺严重的。你们俩不是本身就跟三班那几个不对付么,他们就是趁你不在成心挑事儿……”

刘戡还没说完,就见张达拿了大衣推开众人往外走。

可等张达到了楼下小花坛,发现罗子涵正蹲在花坛边玩儿蚂蚁呢,什么事儿没有。听身后张达的脚步,罗子涵回过头傻乐:“呦,张达。”

张达心里憋了口气,准备往回家走。大家及时跟上来,几个男生半架着张达把他架到小区的回廊里。使劲把他按在石椅上。

大冬天的,回廊上缠着的紫藤也没叶子,月亮升起来,透过光秃秃的紫藤能看到一轮下弦月。几个人或站或坐,半围着张达。

刘戡嘿嘿说道:“张达,今天哥几个给你来一千零一夜。这外面怪冷的,我们速战速决。”

昌缨看了眼罗子涵,罗子涵会意,率先开口:“达哥,咱俩平时玩的最好,但每次都是我来你家,你从不来我家,我家的事你可能并不了解。”

“我爸妈是火车线路上的,家里没人,所以打小儿我一直跟我奶奶住。”

“后来我妈跟领导好上了,我爸妈离婚,我就更不可能回去住了。我奶奶家就是我自己家,我爱吃东西,尤其爱吃肉,但我奶奶信佛,在家居士,家里连鸡蛋都没有,成天就是豆腐啊白菜啊什么的,我从初中开始就天天饿。”

“只要一在外面,我就吃零食,吃路边摊子,吃烧饼,吃包子,吃……”

“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大家觉得我惨,我觉得挺开心的。我和我奶奶虽然吃不到一块儿去,但我挺爱她的,对我来说她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我奶奶今年八十,身体还行,除了去寺庙烧香没别的爱好。好的话能等到我工作,我赚钱,然后我就带她去全国各地的寺庙烧香,烧那种巨粗的香,不知道你有没有在电视上见过,一只好几百那种,就给我奶奶烧,老太太就这一个爱好了,必须满足。”

罗子涵说完,捅了捅刘戡,刘戡抓抓后脑勺,“该我了。”

……

轮到昌缨,他靠着回廊柱子:“我从小基本是在君子姥爷家长大的。我爸妈属于朋友圈基本重合那种,所以哪怕后来感情不太好,也一直没离。”

“他们也几乎不吵架,婚姻对于他们来说相当于搭伙过日子,平时都在外地跑,各有各的事情忙。”

“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他们感情好的样子。好的时候是真的好,我爸在外地做生意,我妈在另一个地方演出,我爸这边生意刚谈下来,立马能坐十二个小时硬座去给我妈捧场。两人本不是一路人,一个生意人,一个艺术家,能在一起,还有了我,那肯定也是爱过的。”

“然后这感情一点点冷淡。见证自己父母的感情由多变少,这经历还挺奇妙的。你说他们有多大恩怨么,没有,可能就是性格不合,渐行渐远。年轻时还能仰仗激情的错觉,以为自己多爱对方;等年纪大了,激情褪去,就剩亲情了。”

“看着他俩,我又去看周围这些长辈。我发现,从年轻时在一起,到中年还能相亲相爱的,是极少数。以前我也曾疑惑,是不是我们每个人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的。我们年轻时,总是自命不凡,觉得自己和别人是不同的,只要自己做得好,就一定不会有别人那样的结局。”

“这问题我没想出答案。但我后来觉得,这答案不重要。”

“人和人不同,我们能知道的,能抉择的,只有当下的我们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们管不了别人,也很难去预测自己和他人的未来。这别人有可能是你喜欢的姑娘,你的父母等等。这世界上人那么多,归根结底,我们能做决定的,能操纵的,只有我们自己的事情。”

“我们无法选择家庭,你肯定也打游戏,模拟人生玩过吧?开局随机,全靠经营,偶尔系统还会给你天降横祸,一个不留神,你角色就破产。一个系统里,谁也没比谁高贵多少,大家都会遇到坎儿,无非是你的坎儿先来,我的坎儿后来罢了。”

“人生的痛苦本质,其实无非是得不到和怕失去。但实际上,当你不去烦恼自己掌控不了的事情,比如这件事应该如何,那件事应该如何,这个人应该这样,那个人应该那样时,很多痛苦也就没有了。”

……

“昌缨,你知道我最烦你什么么,我最烦你云淡风轻,又胜券在握的样子。人家都不讲大道理,就你特么的讲这么多大道理。我一句没听懂。”张达突然开口,声音就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拼命在克制着什么。这话虽然带着刺,但大家都能听出来,张达语气不一样。就像被打了三寸的蛇,虚张声势地嘶嘶着。

“是么。”昌缨撇嘴一笑:“真巧,我也挺烦你的。今天君子不在,那我就说了,每次你看君子,我都特么想揍你。”

刘戡假装打圆场:“哎哎,怎么又扯谈姐身上去了?”

张达动动唇,没说话。

昌缨也没再说话,半笑着从兜里掏出那盒烟,几周前买的,撕开包装纸,顶出一根烟,扔到张达面前。

张达有些犹疑,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夹起来,刘戡又给他点了火。

他没抽过烟,放嘴里吸了一口,瞬间就呛出了眼泪。就感觉谁在他肺里扔了颗炸弹,沿着气管直喷后脑勺。半拉肺都着火了。

他剧烈地咳着,这感觉又难受又上瘾,还想再吸,但手里只抽了一口的烟立马被昌缨拿走,碾了碾,扔了。

后劲儿有点大,张达眼泪还在不停地往外流,一开始是因为呛的,随着咳嗽,胸腔起伏,这眼泪演变成势不可挡的洪水。

昌缨默默拍了拍他的背:“是呛着了。”

张达用手背擦着奔涌而出的眼泪:“太特么呛了。你特么买的什么破烟……”他呜呜地哭着,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了,就仿佛这一切眼泪皆源于这口烟,就仿佛这口烟真能那么撕心裂肺,震天撼地。

大家沉默着。

张达就这样哭了许久,也没人递个餐巾纸什么的,随着哭声渐小,张达突然说:“留我妈一个人在家,时间太久了,咱们回去吧。”

昌缨似笑非笑:“放心吧,你家还有别人。”李老师现在,不知道和阿姨谈的怎么样了。

张达沉默,然后艹了一声:“以后我是不是不能喊李伟叫伟|哥了。”

罗子涵默默点头:“确实不能了,辈分乱了。我们叫他伟|哥,你得叫爹,四舍五入,我们是你爹。”

张达搡了罗子涵一下:“滚。我是你大爷。”然后又问:“你们怎么不抽,合着就坑我一人呢。”

昌缨笑道:“加了辣椒面儿的烟,你一人爽爽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