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之事,郑娄生若是想走,无人能拦得住,没有将暗杀嫁祸北疆,结盟同样能成,与郑娄生的交易,只不过是在离洛犹豫的背后推了一把,将结盟之事提前罢了。
吴灏身为西南边境驻军主将,虽无大的军功,为人却是恪尽职守,对离洛绝对的忠诚,以皇室的身份来到边境掌了这领军之权,苍翊并未对军中事务多加干涉,也正因如此,军中将领及兵士对他没有排斥,他将所有事交由吴灏打理,报以绝对的信任,而吴灏也的确没有让他失望,事事周到,包括此次与月华结盟。
“同意了?缘何会这么快?”
主营帐中,苍翊看着眼前从皇城带着消息的来到军营的人,剑眉微蹙。
战报传至皇城,再由群臣商议,做下决策回信边境,最起码也得十数日时间!
以为他是在怀疑消息真假,那传信之人道:“不瞒翊王殿下,自殿下离开颐都,皇上便派末将紧随其后,言明若是月华提出结盟之事,经由吴将军认可之后,便应下此事。”
“……”
看着手中出自帝王之手的文书,苍翊愣了半晌,不由得苦笑一声。
连他们都能预测到的局面,身为帝王的兄长,又如何能想象不到!
平静将文书合上,苍翊道:“此事本王亲自与月华使臣详谈。”
他拿着文书踏出营帐,顿时一阵心烦意乱,明明得到了自己期盼的结果,他却反而不痛快了。
快步走回王帐,案台前南宫若尘正在抿茶,盯着眼前的一张地图,帐帘被人掀开,他闻声抬眼,见那人走得匆忙,刚从案台前站起身,便被人单手揽进了怀里。
苍翊将人紧紧地箍着,闻着熟悉的竹香,贪恋地在他颈间蹭了蹭:“瑾竹,结盟之事,皇兄允了……”
“……”
如此,他便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了。
营帐中静悄悄的,案台前站着相拥的两人坐到了案台边上,谁也没有再说话。
说是详谈,谈论的结果与最初却也没什么两样。
吴灏与南宫若尘做了最后的决策,由月华将质子送往嘉南关边境之地,两国交换结盟文书,再由离洛护送质子回到颐都。
离开的时候,苍翊没有相送,被送入杂役营中帮厨了两天的妙风妙云又重新回到了南宫若尘身边,为示友好,也因对四皇子“拼死救下”翊王深感谢意,吴灏特地派了一队人马护送南宫若尘回营,看着数十人远去的身影,苍翊站在王帐前,直至人影消失了也没有回营。
“王爷这般不舍,何不去送送?”
看着他这般深情凝视,秦戟从侧边冒出,与他望着相同的方向,脸上尽是揶揄之色。
苍翊面色不动,“你传回颐都的消息,何时送出去的?”
名为逃婚的丞相公子,实为帝王遣往边境的眼线。
能将结盟之事全权交由边境的主将,除了信任之外,还有帝王对军中将领以及军权的绝对掌控!
秦戟嘴角的笑意微僵,左右张望确认周边无人,轻咳一声道:“早两日便送了。”
这时想必早已经入了皇城了。
对他的不相隐瞒,苍翊满意勾唇:“既如此,劳烦秦记室再替本王送封信如何?”
他凤眼眯起,秦戟心中一突,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南宫若尘从敌军营地回到临江城内,与城内守军说明了和谈结果,既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埋怨。
再一次战败向离洛示弱,于国而言,是耻辱,可对这些边境将士,却是不然。
临江城的守军,虽是月华国的军队,却是听郑娄生之令,尊郑家为主,他们在乎的,不是国家的荣兴,而是己身的性命,与离洛国死战,不是他们想要的!
站在临江城的城门之上,此处与来时所见大有不同,城门底下一片空无,没有了厮杀的军队,也没有过往的人群,寂冷凄清得紧。
迎面凉风吹过,发丝被吹得有些凌乱,白色的衣袍在半空中舞动,南宫若尘静立在千步廊上,望着远方看不见的敌军营地,良久才将视线收回,目光微移,看向另一边尘土飞扬的方向,素来淡漠的眸子,瞳孔一阵紧缩。
那是战死的将士焚烧尸骨的地方!
漫天黄沙,掺杂着不知来自谁人的骨灰,被狂风卷起,铺满了这边境的土地。
“那里埋葬的,是这一场战争中死去的八千将士。”
带着悲切的话语从侧边传来,郑娄生道:“就因为你的一己私欲,又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是警醒,是控诉,南宫若尘掩在广袖内的手心攥紧,侧目睨他一眼,转身离开。
没有一句话的辩解,他给不了任何解释。
纵使没有他,离洛与月华一战也无法避免,可这一次,他的确也参与其中。
满心的罪恶,兴许死后会被万千冤魂拖向深渊,堕入地狱,可现在,他却只想逃避。
“到底为什么?”
背后夹杂着痛苦的一声低喃,让他脚步一顿,郑娄生跟着转身,看着他的背影,神情极度复杂。
“我与你自幼相识,我从小就陪在你身边,我等了你十几年,而你们,你和他相处不过数月,为什么?”
那个人,他凭什么?就因为他身为王爷,因为他生来高贵?就因为他在危难之时,救下了他的性命?
他尽量平静地询问,压抑的愤怒让他整张脸有些涨红,手背上青筋暴起,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答案。
“他给了我想要的。”
本以为那人会如之前那般毅然离去,良久的静默之后,他却突然开口,声音虽小,却足以听清。
郑娄生微怔了一瞬,忽然眼中一亮,急切地上前一步道:“你想要什么?他能给的,我同样可以给你!”
似乎是急于证明自己,他说的异常激动,完全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是怎样的惊世骇俗:“你告诉我,就算是整个月华的江山,我都可以拿下来给你!”
“琳儿她死了。”
满怀期待的神情骤然僵住,南宫若尘缓缓转身,看着那人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熄灭,他竟感到一种难言的快感,与人面对面站着,他启唇道:“在离洛皇城,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她受尽折磨,日日遭人欺凌,过得生不如死。”
“……”
“我杀了她,用她喜欢的发簪,你送她的发簪!”
“……”
“你当初为了什么送她入离洛,郑家又为了什么对苏家谋逆之事推波助澜?”
他一字一句,毫无起伏的情绪,却带着透骨的寒意,郑娄生蓦然瞪大了眼,面色发白。
看了眼将士埋骨之地,南宫若尘道:“这是你郑娄生,是你们郑家欠她的!”
是发泄,是说服,仿佛将这一切归咎于他人,自己才能得到片刻的宽恕,看着那人如遭雷击一般愣在原地,南宫若尘走下城门,却不知要去往何处。
因和谈成功,精神紧绷了数日之久的临江城守军终于能彻底放松,城楼上当职的兵士也被郑娄生遣了下去,白色身影离去,留他一人站在千步廊中,愣怔良久,他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由低低浅笑,到放声大笑,竟似疯魔了一般,从城墙边上一寸一寸地滑落,带着道不明的凄凉。
上方传来的笑声十分清晰,南宫若尘面色如常,踏步离去。
有的伤疤并不是不去触碰它才能够好全。
他从未想过要用皇妹的惨死去打击报复何人,可看着一个人因同一件事感到痛苦,他竟诡异地感到轻松。
皇权天下,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
予他一段深情,不惧世俗,许他生活平静,不受纷扰,他想要的,不过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