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之前,离洛颐都。
正值正月十五,皇城各处张灯结彩,又有元宵灯会,街道上热闹非凡,而翊王府作为皇城内最大的一处府邸,府中却还不如一家普通民房照得亮堂。
王府偏院之所,被大火焚烧之后的清芷榭,经过月余的修整,又恢复了往日的雅致,院中的一草一木,皆是那人尚居住于此的模样,只是不见了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
院子角落的一张石桌旁,一人静坐在石凳上,桌上一只小小的毛团围着一只玉瓶转悠着,似是对玉瓶中的酒液十分觊觎。
苍翊端着一盘肉干,拿起一块递到毛团嘴边,它低头嗅了嗅,张口咬住,而后在他手背上轻轻蹭了蹭。
这是一只蓝尾灵狐,极为珍贵,是上一次秋猎同那人一起在猎场所得,素来与他不和,却在那人离开之后,破天荒地与他亲近起来。
许是知道没人护着,还得靠他来养活!
这样想着,苍翊伸手揉了揉它的小脑袋,见它如以往般避开自己,嫌弃地抬爪抚顺被揉乱的毛发,不禁勾了勾唇,他微微仰头,此时明月当空,忆及那人离去已快一月,灵狐的尾毛已从一片雪白带上了点点蓝色,也不知那人远在月华,现下如何……
与此同时,月华皇宫同样因这一年一度的年节而装扮地富丽堂皇。
四皇子归来时,除夕已过,并未赶上皇族家宴,是以借元宵佳节,特为迎四皇子回宫而设宴。
戌时三刻,宫宴至尾声,齐寅殿内依旧是歌舞升平,只是宴席上,本该是主场所属之人,却已早早地离开了大殿。
后宫深处的一所宫殿,因长时间无人精心打理,已荒凉似冷宫一般,夜间踏入,借着皎皎月光能勉强能看清道路,南宫若尘缓步走在熟悉的青石小道上,模糊的记忆渐渐变得清晰。
凝华宫,这里是他成长的地方。
昔日母妃尚在,他且年幼,还有一个妹妹相伴,三个人的时光,平静而悠然。
随着他日渐长大,至出宫建府,此处便只剩下母妃与皇妹两人,再至后来,外祖家门生变,被冤入狱,判诛九族,母妃亦受其累,因此故去,宫中便只剩下了皇妹一人独居。
此前他从未有过与人相争的想法,却在变故之后,生了夺位之心。
他需得强大自身,才能护住他的血肉至亲,然人算不如天算,不等他在朝中彻底立稳脚跟,又再逢劫难。
半年之前,国与国之间风云涌动,月华国弱,为保国内安稳,五公主南宫沐琳,被封为安和公主,遣其和亲离洛,他为送婚使,入离洛境内,途中遭人暗算,自此流落他国。
走进曾经最温暖的寝殿,他将殿中许久不用的烛灯一一点亮,此地无人居住,连负责打扫的宫人也开始偷懒,行事敷衍。
简单地清扫了一番,他重新走出殿门,望着被烛光照亮的庭院,他竟觉得有些迷茫。
他非现世之人,离国至归来短短半年,于他而言却是隔世,母妃母族被冤,郁郁而终,皇妹惨死他国,至今身份还为他人所占,她们遭逢的千般苦难无人问津,却独独自己一人得了救赎。
在那与月华敌对的离洛皇城里,在那被护得滴水不漏的城西别院里,有一个人,给了他救赎。
取下悬挂在腰间的玉笛,触手温润细腻,透着烛灯,脂白色的笛身映出几分柔光,那人赠予他时嵌入笛身的青色与白玉同化,已淡了许多。
微微抬手,他将玉笛抵至唇边,缓缓吸了气,悠扬的笛音便在这荒凉的庭院里传了开来,如空谷幽兰的曲音,轻柔婉转,飘渺不绝,衬着绝美的月色,道不尽的相思。
夜色撩人,笛音更甚。
有人为曲而来,亦或为人而来。
察觉到有人靠近,笛音骤然止住,南宫若尘抬头,望向他来时的方向,青石道的尽头,显出一人的身影。
来人一身蓝色广袖长袍,正对着烛光,一脸坦然地踏入庭院,状似刚至此地,开口道:“宫宴结束了,我来寻你出宫。”
他嘴角带笑,看似温文尔雅,却掩不住眉宇间的肃杀之气,那是常年身处战场所累积起来的,此人是太尉之子,掌边境兵权,月华国骠骑大将军,郑娄生。
看着他朝自己走近,南宫若尘将玉笛收回,淡淡道:“不必了,今日上元,我宿在宫中便可。”
郑娄生脚步微顿,看了看他身后已经过打理的寝殿,又继续走了两步,在殿前的玉阶下停住:“这凝华宫已半年无人居住,你……”
忽然意识到什么,他脸色微变,及时将话止住,他本想说宫殿空置已久,此时不宜居住,想到这殿中空置的缘由,他心中微紧,观那人面色如常,才松了口气。
时过半年,他们并不是初见。
四皇子送亲至离洛,没多久便传回消息,说和亲队伍遭遇山匪,四皇子已然身故,他将信将疑,派人查探却一无所获,他颓然放弃,却又在月余之后,无意得知了四皇子尚存活于世的消息,他马不停蹄地从边境赶往离洛,只为确认这人是否安好。
忆起他那时脸色苍白在自己面前倒下的场景,郑娄生试探着抬头,一句“你在离洛发生了什么?”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微不足道的一句:“你过得可好?”
南宫若尘道:“很好。”
“那五公主……”
未尽的话让南宫若尘神色微冷,沉默片刻道:“夜深了,内宫之地将军不宜久留,还是请回吧。”
明显的敷衍搪塞,冷然的逐客之语,郑娄生蓦然愣住,那人情绪的转变太过明显,就因他一句话的试探?
见他转身欲关上殿门,急切地追上玉阶。
“你当真就如此恨我……?”
“师兄!”骤然响彻在庭院里的声音将他欲追问的话打断,侧头望去,凝华宫周边的院墙之上,不知何时探出了一颗脑袋,十五六岁的少年,稚嫩的面孔趴在墙头,确认了这庭院中有他要找的人,迅速翻过墙头跳了进来。
“你真在这儿啊?我找了你好久!”
完全忽然了玉阶上半步抬脚的某人,少年径直冲到殿门前。
南宫若尘微惊:“你怎么来了?”
“找你回去啊!”少年应得理所当然,回头看了眼高大的院墙,抱怨道:“这地方也太大了,要不是听到有人吹笛子,我还不知道你在这呢!”
自从来到这里,他这位师兄每天做的最多的,就是吹笛,虽然的确很好听,可他却是欣赏不来的。
知他不识得路,将他带入宫中却又扔下他一人,南宫若尘心生愧意,缓缓转身道:“进来说吧。”
少年忙应一声,跟了进去。
直至殿门被人关上,无人再理会殿外之人,看着门框上两人的剪影,郑娄生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原来你所有的漠然都只对我一人。
原来我在你心里,已如脏秽一般避之不及。
就因半年前的一个决措!
就因为他一力促成了安和公主和亲之事!
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他的眼神迅速变得坚定。
他没有错!直到现在,他依旧不后悔将安和公主送入离洛,他唯一后悔的,是没能阻止那人前去离洛送亲,自此将心也丢在了离洛!
他脸上的神情几度变幻,最终归于平静,不甘心地看了一眼烛光未熄的殿内,转身离开了凝华宫内。
“外面那人,好像在哪儿见过!”殿内,少年看着那人消失在庭院里的身影,似低喃道。
南宫若尘整理着木架上的饰物摆件,闻言朝外看了一眼,却并不应答。
许是他不耐的情绪太过明显,少年是为他解围而来,明知有人在而故意将人晾在一边,虽无礼了些,却正是他需要的。
“我瞧着他进这深宫内院轻车熟路,不会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对少年的突发奇想,南宫若尘无奈摇头:“他曾是皇子伴读。”
在宫中待的久了,很多地方便也熟了。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门边站了半晌,无趣地走回桌边坐下,叹息道:“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啊?”
少年脱口而出的话,让南宫若尘手中动作一顿,他知道少年此时说的回去,并非回他宫外的皇子府,而是远离此地的离洛颐都城。
原来不止是他,在少年的心中,竟也是认为,敌国的都城,才是家之所在。
看着暂搁在桌上的玉笛被少年拿起,想着远在离洛王府中的那人,南宫若尘眼帘微垂,双目微微失神。
他们最终还是出宫回了皇子府,却在刚踏入府门之时,宫中来人传信,说皇上病情加重,已陷入昏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