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兰镇,七月盛夏,热风袭面。
街市上的摊铺,是后面的摊头紧挨着前面的摊尾,挤得水泄不通,琳琅满目的货品被擦拭得亮人眼目,放置在显眼的地方。
来来往往的行人熙来攘往,多是大人牵着孩子在街市中穿行。
在这熙熙攘攘的长街上,金川伸手举过头顶,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又打了个哈欠,动了动脖子,一甩双臂,便张罗起来。“前代名家留下的墨宝,今日只需几文钱。”
他话音刚落,自己对面的摊铺上,穿得一身道袍,长得尖嘴猴腮的男子也学着他,一甩长袖,大声唤道。
“此黄符乃吾门派已得大成之人所制,可让人事事灵验,也只要几文钱!”
金川眉头一皱,眼睁睁的见着对面摊铺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而自己的摊位处仍是空无一人,心烦意乱之时,索性扭头对着旁边呸了声。
“喂!你这书法画得不好,哪里有名家的风范。”平地里窜出个男声,声音清脆,声调略高,听着像是个少年。
金川四下里看去,空无一人,并没看见出声的人,正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就听那人又慢悠悠的说道。
“喂!我在你铺子前面站着,你为何视而不见?”
金川眯眼一打量,自己摊位前哪里有人,唯有一横着打开的画卷。
画……卷?
他大眼一瞪,伸手将画卷夺来,这才见到自己摊位前果真站了个少年,少年年纪不大,身高不高,一米出头的摊位,他只将将露出了个小脑袋。
少年生得粉嫩,双眼有神,眉毛细长,正直勾勾的盯着金川。
“一个小孩子懂什么,一边玩去。”
金川将夺来的画卷重新卷好,不耐烦的驱赶着少年。
这少年将金川上下一打量,也不生气,眯着眼对着他笑。
“听说你们苍兰镇旁的贺兰山,今日瑶夷派前来选弟子?不知哪个方向才是正确的。”
说完,少年便从腰包里取了个小碎银子,扔在了金川摊位的画卷上。
金川眼睛一喜,脸上还没笑,手却利索的用裹好的画卷将碎银子给拨到了自己跟前。
“哎呦,客官真是大方。”
他一边笑着说道,一边将碎银子拿到眼前看了看,而后塞进了腰间。“客官且看,贺兰山从此一直直走,出了城门,最高的那座山便是,若是迷了路,你见哪处孩子最多,哪个方向便是正确的。”
少年顺着方向瞧去,见天边浮云万千,远处的大山隐约瞧得见个身形。
“喂!抓住他。”
嘈杂的环境里突然蹦出个粗犷的声音,犹如平地一声雷,惊得这街市上的行人一愣。
有一穿着破烂,头发凌乱的少年打街市另一头跑了过来。
他的身后跟着一胖一瘦的两个男人,男人面露怒容,手指在身后遥指着少年的背影,“他妈的小乞丐,把我家的包子吐出来。”
跑来的这少年面上有些许的污泥,双手正拿着半个包子往嘴里塞,双颊鼓起,分明已经往嘴里塞进了半个,现下只能硬塞,有些狼狈。
金川看着这孩子,知他是城西家的一孤儿,摇了摇头。“命苦啊。”
城西的这少年许久没有进食,本就身乏力竭,加之嘴里塞得满满的,有些喘不过气,越跑越慢。
只见身后伸出只胖手将他往前一推。
“他妈的偷了我家的包子,还以为能跑得掉?”
“哎呀!”
一时间众人惊呼,见这少年如拂柳朝着前面倒去,纷纷朝身侧躲去,唯恐沾了这少年的晦气。
城西的这孤儿,姓席名承仪,生母早逝,生父寻了个新人成亲,没想到婚后不久,生父夜里打滑,摔进池塘淹死了。
后母年纪尚轻,自然是要改嫁的,拖着他哪能有什么好人家,寻了个错处便将他赶出了家门,这下苍兰镇里总是能瞧见他到处流浪的身影。
只是没想到这次他居然敢去偷河老三家的包子,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席承仪摔得有点重,他估摸着自己的手肘出血了,可嘴里仍然被包子塞得严严实实的,比起手肘,这滋味更难受。
“有趣。”
席承仪抬头一看,自个跟前蹲着个少年,瞧起来比他小,眼睛亮闪闪的,又正用双手托着自己的下巴,一副看戏的模样。
这人席承仪从来没有见过,许是外乡人。
“住手!你们怎么能欺负他!”
稍显稚嫩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说这话的不是眼前这来路不明的少年,而是老道士摊铺前一穿着普通的孩子。
他正上前一步,对着河老三说道。
他的身后还有个男人,穿着朴素,上了年纪,似乎是他的爹爹,正伸手拉着男孩的右手臂往后拽。
“洛儿。”
河老三从腰间取刀的手顿了顿。
“哪里来的狗拿耗子,小心我这刀不长眼。”说着便掏出了把三指宽的小刀,“他吃我一个包子,我便剁他一根手指,谁敢帮他说话,我便让他好看!”
“你这是设私刑!唔。”那男孩仍在不忿,却被自家爹爹从后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小子,听过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吗?他欠了我的包子钱,我看他也没钱可还,索性大发慈悲,只要他一根手指。你再多嘴,我这刀子可就不知会不会飞到你的脸上了。”
席承仪并没有去管这些事,因为他正安静的瞧着面前的少年,这少年似乎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解释,双眼比之前更亮,如天上星辰,他歪着脖子,细细听着。
待河老三的话说完以后,他更是低呼一声“真有趣,山下就是比山上热闹。”
然后他便从怀里掏出锭银子,扔到了河老三的脚跟前。
“这银子想来足以买下你的包子,这人的手和命就归我了。”
河老三冷哼一声,从地上捡起这银子,“这点银子可不够啊,小孩。”
那锭银子买下一个酒楼也是绰绰有余,分明是欺负他年纪轻。
可这少年也没动怒,抬头对河老三笑道。
“够了,你得说够了。”
他的眼睛如狼,直勾勾的瞧着河老三,这河老三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大锭银子勾了他的心智,竟也点了点头,呆滞的说道。“够了够了。”
而后一手拿刀一手拿银子,转身带着瘦子离开了。
“可有事?”少年伸手在席承仪的面前晃了晃,也不扶他一把,只是带着笑看着他。
席承仪眉眼一低,自己爬了起来,他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嘶”吃痛的吸了口气,翻过右手掌心,见破了皮,上面还沾着泥土。
他伸手想要拍落泥土,就见一手帕如天外物,搁到了自己的掌心上。
又是那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少年,带着笑将手帕放到了自己手掌上。
“你们没事吧?”一旁突然窜出个男孩,年纪比起二人要小个一两岁。“抱歉。我爹刚才捂着我的嘴,我都不能帮你说话了。”
席承仪侧目看去,见这男孩估摸八.九岁的年纪,视线从他的肩膀处穿过,他爹正站在妖道士的摊铺前,手里攥着个黄符。
何人会因为他而与河老三为难。
“无事。”
“啊,对了,我姓方,单名一个洛字,很高兴认识你们。”
方洛性子活泼,说话时摇头晃脑。
“我姓席名承仪。”
“哦。”方洛点了点头,偏头见这个从外乡而来的少年没有说话,出声询问道。“你呢?”
“我?”少年抿着嘴唇,垂眉思考了会。“纪驰君。”
“你来这里做什么?莫非也是为了贺兰山而来?”
纪驰君点了点头,然后就听方洛的爹爹在后面大声唤道。
“洛儿!我们该走了,不然一会儿得晚了。”
“啊?好吧。”
方洛回头一看,自家爹爹正拉着马车朝着自己招手。他瘪了瘪嘴,“要不你和我们一起去吧,这贺兰山选弟子听说可严了,时辰一过,纵是你天资聪颖,他们也是不收的。”
纪驰君垂眉看了眼席承仪,见他正拿着自己递给他的手帕,似乎想要还给自己,又见他穿着破烂,想来过得很苦,像极了无家可归的孤儿。
他眼珠一转。
“喂,你刚才也看见,我给那死胖子,那么大一锭银子了?”
席承仪不知他为何这么问,但还是老实的点了点头。“是。”
“你可知那银子足够买下这街市里任意一家店?”
纪驰君这样说道,但心里发笑,虽然他是第一次下山,但他又不是个傻子,这给金川与河老三的都是施了幻术的石子,何来的银子。
“知道。”
但他并不想告诉面前这人。
“既然如此,你便同我一起前往贺兰山。”
席承仪不知为何要与这陌生人往贺兰山去。
“为何?”
“那银子莫非你是不愿还了?”
“并不是。”席承仪连连摇头。
“既然不是,这贺兰山上瑶夷派选弟子,若是选中了你,岂不是温饱问题解决了?以后待你有所成,再将那锭银子还我,你可有异议?”
席承仪这才明白,这人话里话外,无非是想要将那银子讨回去,他低头一想,反正自己也没有了亲人,亲戚们又嫌他拖累自己。
索性不如去贺兰山碰碰运气,好歹也能混口饭吃,不至于活不下去,更何况他偷了河老三的包子,若是哪天被他撞见了,指不定一通毒打。
“没有。”
“既如此,你我二人一同前往吧?”
“噫?”方洛正被自家爹爹抱上马车,一听这话,连连挥手。“你二人上来坐我家的马车!我们一起去啊!”
方家爹爹其实并不愿意席承仪上马车,毕竟他穿着并不好,若是给马车染上什么臭味,自己拉回家时还得费力打扫。
方家爹爹的眼神不加掩饰,席承仪自然看得出,他冷声道。“不用了。”
方洛还不明白怎么回事,歪头还想再邀,就见纪驰君笑道。
“我们二人还得去买些东西,你且先行。”
“哦,那贺兰山再见!”方洛挥了挥手,脸上的笑容灿烂。
待方家爹爹赶着马车离开后,纪驰君才伸手拉起席承仪的袖子。
“既然这样,待会你去洗浴后换身衣服,吃点好吃的,我去找辆马车。”
顺带着纪驰君从腰间摸出个小巧的布口袋放到席承仪的手里,布口袋里装了些铜板,拿出来的时候叮当叮当的响。
“啊,还有这伤,那我先带你去找大夫。”
席承仪低头看了眼才到自己肩膀处的纪驰君,有些迷糊了,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好的人。
他的衣袖处污垢已经生硬,纪驰君却丝毫不介意,拉着他前行。
可席承仪哪里知道。
此生既然已经碰面,便是劫数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