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容独自站在庭院里,顶着日头,脸颊滚烫,她知道这不是晒出来的,而是被羞的。
站了有一刻钟,羞意慢慢散了,她才把荷包重新揣回怀里,嘀咕道:“不要就不要,我留着自己用呢。”
想起还要去讨好宝钗,于是便把刚才的难堪忘到脑后,捧着手帕急忙忙地往正房而去。
等她进屋,薛蟠的礼物早就分完了。甄太太不知道姑爷是在外边给过婉容了,还是根本就没预备婉容的份,她也不好当场问出来,只暗自决定等回了屋就让婉容从她的这份里头随便挑。
婉容进来,一眼也不看旁人,径直奔着大肥羊宝钗而去。
她笑嘻嘻道:“方才表姐说缺帕子使,可巧我这里还有一条新的,就送给表姐吧。”
莺儿一脸平静,实则肚里快要笑翻天,我家姑娘能缺帕子使?那样说也是想给甄太太面子而已。
宝钗惊讶了一瞬,不知道这姑娘是单纯还是单蠢,连客气礼貌话都听不出来。她很快就笑着拒绝:“你自己留着吧,我这里已经够了。”
“我也有呢,这条就送给表姐。”婉容再劝,甚至还把手帕硬往宝钗手里塞。
宝钗轻轻挣脱出来,摆了摆手,好言好语道:“我真的够了,你自己留着吧。”仿佛怕婉容还会再塞一次似的,她赶紧端起茶盏,不让自己的手有空。
婉容略有些尴尬,又发现宝钗开始低头喝茶了,压根没有再赏她的意思,顿时脸上浮起浓浓的失望之色。
宝钗喝了两口茶,见婉容还站在自己面前,便客气道:“多谢你这么想着我,下回有空了就去我那里玩。”
婉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她们村的村长,能去朝庭大官员家里做客,这真是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她立刻高兴起来,拼命点头:“我一定去。”
不知道大人住的宅子是不是比薛家还要大呢?他们吃的饭菜有多精贵呢?屋子里面真的是用灿金美玉来充当摆设的吗?
婉容陷入沉思中。
看到婉容硬要送宝钗帕子,薛蟠这时才想起刚才她还想送自己荷包呢。薛蟠的脑回路与常人不同,既长又弯曲,到了此时他才反应过来,这不对啊,一个表妹送自己荷包干嘛?
幸亏自己不曾收下,不然香菱知道了难免要多心。
薛蟠没有吭声,只在肚子里翻了个大白眼,荷包做得那么丑,针脚功夫不如香菱细致,论心灵手巧又赶不上宝钗的一根小指头,他为什么要委屈自己收下那样的丑东西?
众人说了会儿话,丫头来回薛氏,说午饭已经好了,问是不是现在就摆饭。
宝钗不放心老太太独自在家,便对薛氏说:“摆吧,一会儿我还得早些回去呢。”
薛氏点头:“等吃过饭就让你哥哥送你,今天我就不多留你了。”说完,又扭头对甄太太解释道,“我那姑爷外出公干去了,家里只剩下宝钗和她婆婆。我说让她婆婆跟着一起过来玩上半日,老人家上了年纪不爱动弹,因此不肯过来。”
甄太太赶忙应和:“这倒是,是该早些回去。”
说着话的功夫,饭菜已经摆好了,满满一大桌子,除了薛蟠这里就没有别的男人,又因为是亲家的关系,所以也不分席,大家一起坐下用饭。
吃过饭,宝钗连茶都没喝,起身就要回家去,薛氏和香菱要送送宝钗,甄太太便也拉着婉容跟出来了。
到了大门口,宝钗客气地对甄太太和婉容说:“你们刚进京,长途劳累,等过几日歇息好了就去我那里玩。”
甄太太忙婉拒:“贾大人不在家,我们就不过去打搅了。”
婉容一听急了,大声道:“我愿意去。表姐夫不在,表姐多闷啊,我愿意过去陪表姐说话。”
宝钗朝她笑了笑,然后看向甄太太:“伯母您太客气了,娘和哥哥常常过去看我的,到时让他们带上您,也方便得很。”
薛氏笑道:“亲家太太好不容易来一趟,天天闷在屋里也不好受。再说那是我姑爷家,又不是旁人,去玩玩也没什么要紧的。”
薛蟠准备好轿子,见女人们客气来客气去,给她们两刻钟用来告别恐怕都不够,他就有些不耐烦了:“两家离得不远,坐上轿子只要小半个钟头,有什么话下回见了面再说,我外甥可经不起在日头底下这样晒着。”
朝儿年幼,午后又正是最晒的时候,薛氏赶忙催着宝钗上轿,又叮嘱薛蟠一路好好护着,看着轿子出了大门,这才舍得转身回去。
薛氏挽着甄太太往里走,一面说:“都这时辰了,亲家太太也回屋歇会儿吧?”
甄太太自从回了娘家,就再也没有午睡过,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虽然她没有午睡的习惯,可也知道城里这些太太们都是要午睡的,因此点点头,对女儿说:“香菱,快服侍你婆婆去歇着。”
薛氏哪能让怀孕的儿媳妇伺候自己,笑着吩咐香菱:“带你娘去歇息,我自己回屋就是了。”
香菱点点头,把她娘和婉容送回她们的屋子,这才回到东厢休息。
甄太太睡不着,想起女婿给自己买的那些首饰,生怕婉容没有,会让她不高兴,于是赶忙捧着来找婉容。
两人住的屋子是紧挨着的,甄太太过来时婉容也没有睡,正躺在床上欣赏宝钗送的那根金簪。
“姑妈,你怎么不睡会儿?”
“来了两天就玩了两天,白天什么活都不用干,夜里又歇得早,我哪有那么多觉。”甄太太走近,在床沿上坐下来,一股脑地把刚得的东西全部拿出来,“这是女婿给我买的金手镯和银手镯,你看看,喜欢哪个就拿哪个。”
甄太太刚回到娘家时,婉容都还没出生呢,她几乎是看着婉容长大的。再加上香菱丢了,甄太太情不自禁地把一腔母爱都转移到了婉容身上,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女儿。
“这只金镯子的样式未免太老气了。”婉容只淡淡瞟了一眼,然后伸手拿起银镯子,“这一对倒还好看。”
甄太太把银手镯往婉容手里一塞,笑道:“都给你。”
婉容并不觉得有多么感动,因为在家里的时候,凡是女人用的那些东西都是自己最先挑的。
婉容把银手镯拿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又轻轻地啊了一声:“虽然不合适我,倒挺衬我娘的。”
甄太太立刻懂了,赶紧用手帕把金镯子好好地包起来,一边笑着说:“等回去后,我就送给大嫂。”
婉容伸手把金镯子夺了,揭开外层的手帕,然后往甄太太手腕上套,责怪道:“表姐夫就是看姑妈身上光秃秃的,所以才买了这些来。姑妈不戴在身上,反倒还要收起来,要是让表姐夫看见了,人家心里会怎么想?”
“你说的对,那我先暂时借戴几天。”甄太太感动极了,就像这金镯子是婉容出钱买的似的。
她慢慢摩挲着手腕上的金镯,含笑看着婉容,心里则想起了大嫂托她帮忙说亲的那件事。
婉容不知她心中所想,径自把剩下的那对银镯子用帕子包好,递到甄太太手里:“姑妈收好,和金镯子换着戴。”
其实婉容也很喜欢这对银手镯,十分想据为己有,可是她还没傻到这种地步,表姐夫前脚刚给姑妈买了首饰,后脚就到了自己身上,表姐夫会怎么看她?
就先让姑妈戴着,等回了老家,这些还不都是自己的么?
婉容打了个呵欠,她从小娇养着,每日的午歇是必不可少的,这会儿就有些犯困了,甄太太见状立刻起身:“你好好睡,我去看看你表姐。”
香菱还没有睡,她在等薛蟠回家。
甄太太一进屋看到女儿坐在榻上做针线活儿,便点了点头:“这样才对,丈夫还没回来,哪有妻子自己先歇着的?就算怀了孕也不能恃宠生骄,不然别人就会说你不贤惠了。”
“娘,过来坐。”
香菱手里拿着的正是做给甄太太的衣裳,随手往针线篮子里一塞,然后招呼丫头倒茶来。
甄太太摆摆手:“我不喝茶,别忙了。”顿了顿,又对丫头说,“我有几句话要和你们少奶奶说,不如你到屋外玩一会儿?”
丫头立刻看向香菱,见香菱点了头她才出去。
“娘有什么事要和我说?”香菱轻声问,“是不是屋里缺了什么?”
“不缺,什么都不缺,样样都好着呢。”甄太太笑了笑,“我原本以为我们母女俩这辈子都见不着了,不想还有这福气。你嫁得好,婆婆和气,女婿相貌堂堂,又踏实能干,家里有房有铺子,看到你这样,我心里不知多么高兴呢。”
薛蟠成天就守着一个小铺子,时不时地还要宝钗和贾雨村在后头监督着呢,在甄太太的眼里竟成了有本事的能干人了。
香菱不会在外面败坏薛蟠的形象,哪怕对着亲娘也不行,于是也没吭声,算是默认。
“娘,外公已经不在了,你跟着大伯一家子生活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留下来,将来我给你养老送终。”
这两天的相处,哪怕甄太太没有明说,香菱也看得出来她娘在大伯家过得很辛苦。她心疼极了,于是旧话重提,希望她娘能留下来。
“这哪能行呢?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甄太太心里很高兴,她是一个最容易满足的人,“你大伯那里好歹算是我的娘家,女人日子过不下去,回娘家也无可厚非,哪有去姑爷家长住的?你婆婆还在,这个家且轮不到你做主呢。你安心过你的日子,别操心我。”
“怎么就没有了?当初家里着火,房子都烧没了,我爹不也是去投奔外公的么?再说了,这主意本来就是婆婆最先提出来的,她为人最和气的了,娘和她相处久了就知道了。”
甄太太听了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