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已经十几年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了,四下皆是白茫茫一片,有些道行尚浅的散修甚至抱着剑哆哆嗦嗦地聚在一起。
然而,饶是呵气成冰,椎寒刺骨,围观的人群仍旧密密匝匝。
有年少的低声问道,“师兄,这伏魔柱上绑的什么人啊?竟这样大的阵仗。”
说完便被身边的男人瞪了眼,还是旁边一位散修代为答道,“听闻是四大名门之一的辛家出了个不争气的后辈,窃族内至宝去救外人,啧,龙族素来以公正严明标榜上下,出了这等丑事,大族长怎能不震怒呢?”
刑台八根石柱高耸入云,各牵连出一根腕粗铁索,分别缚住女子双手双脚,洞穿琵琶骨,那袭素色衣裙被血浸透一层又一层,乌发蜿蜒散落,已经就着雪水凝结成冰。
这般落魄狼狈,任谁见了恐怕也认不出,这曾经是辛家嫡女,才貌冠绝辛折璃。
又一轮行刑,六十四道打魂鞭下去,辛折璃生生从剥皮剜骨的剧痛中清醒过来,惨叫声撕心裂肺,然而颠来倒去,她吐出仍旧是那句话,“我认罪,但不会交出封元丹。”
从她得知慕寒衣身受重伤,仙骨折损的时候便已经下了这个决定。
为了所爱之人,她愿意赴险。
这一轮刑罚过后,许是怕她彻底身死魂消,大长老命人将她拖下暗牢。
辛折璃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嗅着来自身上的浓浓血腥味,她心知此刻之所以龙族对自己的生死悬而未决,不过是还想知道封元丹的下落,所谓的至亲、同族,先才对她有多趋炎附势,如今就有多避之不及。
真是可悲啊。
啪嗒、啪嗒。
幽邃狭长的地牢长廊忽然传来脚步声,昏暗摇曳的油灯映出一道瘦高的影子,直到那人停在她面前,迅捷地打开牢门,辛折璃完全看清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
“寒衣——”她微微阖动嘴唇,声音喑哑难辨,“你暗牢机关密布,你怎么进来的?”
男人身穿道袍,面容清秀雅正,伸出手轻拂过她的脸,“璃儿,你受苦了。”他叹了口气,“听闻打魂鞭之下或死或招,我真怕你挺不过去。”
辛折璃勉力露出微笑,“你放心,我半个字也没说出去,此事我一人决计一人承担。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如今的修为十不存一,不过强吊着一口气,筋脉也断了。”辛折璃苦涩道,“寒衣,你带上我必然走不脱的。”
男人温热的手掌慢慢顺着她的脸庞往下划,低垂着眼眸,慢慢地说“我知道。”
假如此刻辛折璃抬首,便能看到锋锐的杀意在他眸中一掠而过。
然而,迟了。
脖颈间的锐痛骤然袭来,辛折璃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脖颈间的三枚寒针,那针的威力她再清楚不过,只是片刻,体内的血液便寸寸凝结。
双瞳倏然收缩,辛折璃费力地从牙关挤出质问,“寒衣,为.为什么?”
她的爱人,她舍命相救之人,亲手将她送上黄泉路的人!
“抱歉。”男人的声音听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仿佛只是碾死一只蝼蚁,“我只相信死人不会泄密。”
“你不是问我怎么毫发无损进入暗牢的么?事到如今不妨明白告诉你,自然是族内的人引我前来了。我不是来救你,是来送你上路的。”
狭长的甬道另一端,忽然传来娇滴滴的女声,“寒哥哥,不就是了结一个废人吗,怎么还没好?我等的可是不耐烦了。”
这熟悉的声音,一字一句都仿佛插在心口。
是自己的庶妹,亦是同门。
难怪,她助自己偷到封元丹;难怪,族中上下,甚至连其他门派也知晓此事,引得族长大怒!
原来从始至终,她都身在局中。
辛折璃秀目圆瞪,鲜血从口齿之中滴滴答答地溢了出来,她放声大笑,凄厉无比,“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慕寒衣,你好啊!”
寒毒已经入侵五脏,辛折璃倏然抬眸,那双眼瞳竟如海水一般墨蓝翻涌。
“慕寒衣,今生今世所受切肤之痛,总有朝一日我会倾数奉还,还有你,辛盈盈,你觉得为虎作伥会有什么好下场吗?无论身在何处,哪怕化作一缕残魂,我也等着你二人轮回报应,苟且万年!”
慕寒衣听到女人凄厉苦涩的笑声,眉头微微一蹙,然而不过片刻便舒展开来,他俯下身探了探鼻息,心满意足地收回手掌,冲着牢门外的黑暗中说了一声。
“她死了,我们走。”
……
另一端,在通往鬼蜮的大漠之上,迎亲队伍正锣鼓喧天地敲打着。
辛折璃在摇摇晃晃的轿中醒来,入目是一片殷红,额前的流苏叮当有声。
她秀目倏然睁大,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已经死在慕寒衣的手下了,脑海里甚至清晰地记得寒毒流窜全身的痛苦,而且她的筋脉早在先才受刑的时候就已经尽废了,恐怕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可是外面敲锣打鼓,唢呐这么一吹,颇有几分喜庆。
过黄泉路还需要这么有仪式感的吗?
软轿垂帘的一角被打开,那妇人看到坐在里面的少女竟然掀了盖头左右张望,瞬间变了脸色,“四小姐!你怎能如此不知规矩?”
饶是辛折璃不明就里,也能看出主仆之别,骤然被这么劈头盖脸地诘问,她索性将盖头攥在手中,闲闲地说道,“有旁人看见我摘下盖头了吗?还是你打算告密去?”
“老,老身——”
妇人似乎没想到平日里任其揉圆捏扁的四小姐忽然还了嘴,不由得愣了愣。辛折璃跟着又道,“我却要问你,谁准你对着主子大呼小叫的?”
妇人原不过是姨娘身边得脸些的婆子,也不过仗着主子欺软怕硬,忽然间被那双黑沉沉的秀目一扫,底气便没了。
四小姐今日是怎么了?怎么感觉像是换了一个人?
她惯会见风使舵,忙不迭赔笑道,“老奴是怕四小姐进了鬼蜮,与尊主结为连理之后坏了规矩,此处不比自家,老身也是关心小姐安危啊。”
辛折璃阖目沉思。
她重生了,方才看轿中软缎上绣着的纹样,似乎是四大名门中的直系分支。
等等,如果她没有听错——鬼蜮尊主?那个娶了七八九十次亲,送去的新娘皆是有去无回的那个煞星?
这.这跟让她再死一次有什么区别吗!
“慢着,慢着,落轿!”
妇人刚刚掀开软帘,就被一双素手扯了过去。
“我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是谁主张将我往魔窟里塞的?莫非不知那些新嫁娘落个什么下场吗?谁爱嫁谁嫁,我才不委身于这老魔头呢!”
老妇听了这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差点没吓晕过去,“哎哟我的四小姐,可不敢这么说话!”她不明白原本唯唯诺诺的四小姐怎么临门一脚改了主意,但深深明白自己要是不把这人囫囵送到,就是和项上的脑袋过不去!
如是想着,她忙拉过少女的手殷切劝道,“尊主的势力已经遍及五湖四海,为了鹿家的满门荣辱,你——”
辛折璃揉了揉眉心。
家族荣辱,居然寄托在一个弱女子身上?
可笑。
她想到自己家族那些冷漠围观的,想到辛盈盈,冷声笑道,“家族指派我送死,我却还要念着满门荣辱,这是什么道理?”
鬼蜮尊主,相传是个阴晴不定的老家伙,除了贴身近侍和那几个被送过去和亲的倒霉蛋,无人见其真容,常年以鬼面示人,估摸着长得也不怎么样。
她此言一出,其余几个抬轿的、随行的纷纷跪下,“四小姐,四小姐若是此刻悔婚,属下们必然难逃其咎,不得好死啊,但求四小姐垂怜.”
辛折璃沉吟半晌。
她固然对这等世家做派看不惯,但这些下属也是奉命行事,她挥一挥衣袖做甩手掌柜,似乎也不大负责。
“罢了,继续走吧,把我送到婆娑城,等鬼蜮的人来接手,你们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众人喏喏应声,喜轿再一次抬了起来,软帘之外,那些下人的神色交换,各自怀了几分惊诧,无论言谈举止,四小姐似乎都和从前大不相同了,那张脸的神态沉静之中,隐隐透出些和年龄不相称的气势。
婆娑城位于大漠深处,一条主道相通于外界,入夜之后大漠荒无人烟,唯有碑林森列,百鬼夜游,所谓“三更不渡阴阳关”便是如此。
与之相反的是城内,入夜之后商肆榷场开放,市集喧闹无比,三教九流混杂其间,表面上看去倒是一派欣欣向荣的繁盛之景。辛折璃蒙着盖头,一路被牵引着下轿、进了客栈,虽然一路上显得温顺乖觉,暗中却屏息观察着一切。
她能感受到此处暗潮涌动,不知多少高手藏匿其中。而自己并不敢确定,自己的能力在转生之后还剩下几成,唯一庆幸的就是,看起来这个宿主就是娇花一朵,想来老魔头必然也不会派什么绝世高手来接洽吧?
心思百转之间,耳边传来一声老妇的提醒,“四小姐,就是这里了。”房门被推开,她缓步踏入,应了一声,那老妇人嘿嘿笑着,“那,老奴就带着人先回去复命了。”
辛折璃挥了挥手,“走吧。”
这些被派来的属下一个两个窜的比兔子还快,想来是觉得这位四小姐反正也活不长,连带着最后的礼数一并免了。
辛折璃并不在意,只是盘膝坐在榻上运功调息。
其实,这位宿主的根骨还算不错,若是假以时日良师辅佐,说不定能成为一代高手,可惜啊可惜,想到这里,她又暗中问候了死魔头的祖宗十八代。
房门忽然间被人轻轻叩响。
“敢问,里面的可是四小姐?”
辛折璃瞬间收敛气息,将一身演技拿了出来,怯生生娇滴滴地问道,“你、你是谁?”
门外那人态度还算恭敬,“属下息影,奉尊主之命迎四小姐进垂鸿宫。”
“只有你一个人?”辛折璃弱弱地试探一句,“男女有别,怕是不便。”
“还有两名侍婢在下面等着。”那人应道,“请四小姐稍候。”
辛折璃见此人礼数颇为周全,不由得萌生出那么一丝丝惭愧,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悄无声息地挪到门前,盖头早被摘了下来,屏气凝神地等候着。
“四小姐,人已带——”
唰!
一瞬之间,房门陡然大开,只见红衣如练如影夺门而出,霞帔之下一双素手飞快拍向面前的人,跟着扭动身子,如纸鸢般轻巧一折,两记手刀便结结实实落在侍婢的后颈上,虚眸间还有一个瘦高身影,似乎退了半步,惊愕的神色还没来及浮现在脸上,便被她敲晕了过去。
长廊上恢复寂静,下面宾客喧闹,无人知道在这片刻之间发生了什么。
辛折璃得意地拍了拍手,将人一具一具拖回房中,拖着拖着忽然顿住了。
一二.三.等等,怎么还有第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