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60章·天做了地,东做了西

起风了。风一路无声,穿过竹帘与重重软帐,帐影飘忽不定,烛火亦微微摇曳。

半晌沉寂过后,商柳的声音如落入静水中的石子,猝不及防地响起。

“阿离,你愿不愿意……跟我一同去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是……是和画本上一样的吗?”楚离原眸子一亮,“有山有河,有飞禽走兽,还有各种这里见不到的好吃的东西?”

“嗯,就算是画本上没有的东西,外面的世界也都有。”商柳短促地笑了一下,掩饰鼻腔里上涌的酸楚。

“那,你会和我一直在一起吗?像在这里一样,和我永远在一起吗?”

商柳垂眸,这可是个相当难以回答的问题。不过,他还是尽可能爽快地告诉他:“当然。”

“那我很愿意。”楚离原细细看着商柳,看着看着,眼中的光亮渐渐暗了下去,但嘴角还是挂着十足的笑意。

如果时间停滞不前,万事万物就能一直保持美好新鲜。可真这样的话,种下的因又何时才能结出果呢?

转眼,冬天到了,空气里都是凛冽而清新的冬雪甘甜的味道。此时的结界也是一洗铅华,看上去素净极了。墙角、树下、凉亭边、湖泊旁除了残留的积雪,就只有一层毛茸茸的细草。

除夕夜,宫中处处悬着五福吉祥灯,杂技、百戏、歌舞还有戏曲,流水似的四散开去,前来祈福祝祷的法师也越来越多,哪儿哪儿都透着喜庆的味道,只不过,这番热闹只属于人间,与结界中的天地无关。

今年,商柳头一回没有在家过年。他和楚离原一起,把起居室打扫一新,张贴“福”字,又捧了一厚摞花纸和金银箔来,剪了许许多多的鲜艳窗花。其实,商柳并不会剪窗花,楚离原更不会,胡乱剪出来的都是稀奇古怪的花样,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这里再不会有旁人,他们相视而笑,彼此都很心满意足。

欢欢喜喜闹腾了半天,外头雪又下了起来,绵绵不绝,簌簌之声纤微可闻。雪光透过窗户上糊的明纸,是一种极淡的青色,映得室内一片敞亮。楚离原嚷嚷着肚子饿了,于是商柳赶紧去到厨房,把早就准备好的年菜一盘盘端了出来,整整齐齐摆在暖桌上。挂炉片皮鸭、芙蓉鸡粒饺、香糟鹌鹑、响油鳝糊、火腿鲜笋汤,还有一道暖烘烘的商柳独家研制的香辣锅子。

楚离原舀了一大勺汤,喝得吸溜吸溜响。

“仔细烫,没人又不跟你抢。”商柳替他盛了一碗,一边吹凉一边问,“我的手艺怎么样?”

楚离原拨开被薄汗沁湿的额发,“比以前更好了。”

“或许相比法师,我天生就是做厨子的料。”商柳托着下巴,“以前我父亲便说过,极阴极煞之体生在我身上,真是顶顶浪费的事了。”

“但若不是这样的话,我就不会遇见你了。”楚离原睫毛一烁,“大概,这就是三辰鼎司的意志吧。”

“是啊,这一定……都是注定好的事。”商柳的目光有些淡淡出神,一笑带过,“春天很快就要来了吧。”

“嗯。”

“明年一定是个好年。”

“嗯!”

二月里,天渐长,万物复苏,新草吐露。及至“龙抬头”那日,天空无比晴好,蓝澄澄的没一丝云彩,金灿阳光像凤凰花一般,在空气中烈烈绽放。在天楚国,仲春“龙抬头”可是敬龙庆贺,以祈消灾赐福、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大日子,而宫中历来重视驱邪攘灾、纳祥转运,自然更是要好好操办。

商柳将出逃之日选在了这一天。因楚离原的法力辐射范围太广,就算是身在结界外沿,时日一长也会受到影响,所以,驻守在外的侍卫平时轮岗就轮得很勤。而“龙抬头”这日,按风俗人人都要参加舞龙求雨的活动,所以,趁换岗间隙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去的可能性就更大。

果不其然,两人很快就顺利出了结界,担着仿佛身后老有人追来的惊怕,一路疾行头也不回,沿着漫漫深巷直往外奔逃。

“这里!”

这堵偏僻隐蔽的宫门是在冷宫附近,因都觉晦气,平日里也鲜有人经过,这会儿仅有的几个当值的侍卫都翘班了,商柳松了一口气,心想正好少去一件要动手的事,立时速速拉了楚离原冲了出去——

外面,外面,外面,他们终于来到了外面的世界!

天光敞亮,云霞灿若锦绣,商柳与楚离原尽皆看得痴了,从没有发现,连云霞都可以这般美得不可思议。心都是蓬蓬地胀开这,一时之间,唯觉务必喜悦轻松,就像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什么烦恼来寻找。

“从今以后,天楚国再也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啦。”商柳轻声笑道。

楚离原长长的眼睫微微覆下,旋即又快乐笑道:“但是,这世间的其他地方,你往后想去哪儿便可去哪儿,仲月,你自由了。”

“不是我,是我们。”商柳纠正道。

“嗯,你说得对。”

天楚国再不能久留,两人要在天黑之前出了都城,翻过两座山,才能进到离邻国最近的凤城。凤城实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且距仙妖精怪众多的昆仑西很近。这昆仑西的法力辐射是浑然天成的厉害,强大到可扭曲空间,等于是在周边地区形成一个天然的结界屏障,等闲人等委实不敢轻易靠近。商柳早就想过,一旦进入凤城,他和楚离原等于有了两个选择:邻国或是昆仑西。甚至,这危险万分的昆仑西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世人皆怕被那儿的法力辐射侵蚀,可唯独他们两个是仅存的例外。

整整三日,商柳与楚离原几乎是脚不点地,不眠不休,使了神行符拼上老命在赶路。商柳虽出身法术世家,本身也算得上半个养尊处优的公子,而楚离原更是一诞生就被养在神功深处的宝贝疙瘩,两人是均不曾吃过这种风尘劳顿之苦。不过,累归累,两人心中却是愉悦而满足的,只觉得如此相偕相伴,已是极大的幸福。

“翻过这个山头,就能到凤城境内了。”商柳递朝楚离原伸出手,“累了就靠我身上,再坚持一下。”

楚离原握住商柳的手,加快步伐,与他肩并肩地走。

林间山路崎岖,,经年少有人走动的石板上长满了厚厚的滑腻青苔,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翼翼。头顶上是放肆生长的枝桠,一树树叶子鹅黄浓绿,在地上投下纵横交错的淡淡影子。枝桠深处,有鸟儿滴滴沥沥地鸣叫着,为这空冷寂静的山间,添上一种活泼泼的鲜活与生机。

山风呜咽,在两人之间穿行如梭,将商柳宽大的衣袖吹得微微鼓胀,淡淡的竹青色温柔飘摇,直拂过楚离原的心尖。

忽然,隐隐有歌声从山下的溪水边传来。两人好奇,颠颠儿地跑过去往下一望,只见岸边点了一堆堆篝火,山里村庄的男男女女们正站在两边快快活活地互唱情歌。夜很静悄,歌子又唱得动情而响亮,依托着风声往上空飘扬,也钻进了商柳与楚离原的耳朵眼里。

先是一个女子唱:“是话休题,你是何人我是谁?你把奴抛弃,皮脸没仁义。呸!骂你声负心贼,歹东西,不上我门来,倒去寻别的,负了奴情千万里。”

然后一青年男子大喇喇地上前迎战:“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方来到。喜孜孜,连衣儿搂抱着,你浑身上下都堆俏。搂一搂愁都散,抱一抱闷都消。便不得共枕同床也,我跟前站站儿也是好。”

那女子啐了一口,又唱:“悔当初与他偷了一下,谁知道就有了小冤家,主腰儿难束肚子大。这等不尬不尴事,如何处置他,免不得娘知也,定有一顿打。”

楚离原从没听人唱过歌,托着腮帮很是入神,满脸艳羡道:“这些歌真好听,我们也能和他们一起唱就好了。”

商柳面红耳赤,一把捂住楚离原的耳朵:“不,你不想。”

“唉。”两人离开前,楚离原最后恋恋不舍地望了深深一眼。

商柳不解,“你就那么想这样唱歌么?”

“我想做的事情可多得数都数不上来,这只是其中一小件。”楚离原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小本本,在商柳面前得意一挥,“全都记在上面。”

商柳想伸手去拿,“给我看看。”

“不行。”楚离原赶紧把小本本收起来,“做完一件勾一件,等全实现了再给你看也不晚。”

山风似乎比刚才急了些,在耳边呼呼作响。商柳牵着楚离原的手,一步步往山顶走,走一步,看他一眼。

楚离原问:“你看我做什么?”

商柳笑笑:“我怕你滚下去,摔成个小傻瓜可怎么办才好。”

楚离原“哼”了一声,“那你抓紧点别松开不就成了。就像前面那些人歌儿里唱的,什么‘要分离,除非是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是东做了西。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

商柳扶额,心道平时让他背点好词好句死活记不下来,这种小黄歌倒是听一遍就记住了。

两人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大概夜已深,风声较之适才不光急了些,而且还有点凌厉,刮得脸颊隐隐生疼。楚离原似乎终于体力不支了,“仲月,我们去那棵树下边休息一阵再赶路吧?”

商柳犹豫了一下,“好。”

两人就在那棵笔直而茂盛的老槐树下并肩坐下。坐下了,彼此却都没有松手的意思,还是十指紧扣,紧紧相握着。

“这样真好,好像就只剩下我们。”楚离原垂下眼帘,睫毛如鸦翅,在面颊投下一片月牙形的阴影。

“是啊。”殷槐偏过头,看楚离原的侧脸,细细地看,认真地看,一寸一寸仔仔细细地看,看过后就必须刻在心里,再也不能忘。

“虽然才到外面没多久,但我很喜欢这个世界。”楚离原展颜而笑,“如果我也是人就好了。早早地认识你,早早地见到你,然后一起游遍世间,把所有心愿全都实现。”

“那我可真要被你缠一辈子了。”商柳佯装为难,另一只手慢慢伸进衣襟,握住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那是他好不容易从父亲的秘藏里偷来的。

“能够缠你这些日子,我早就心满意足,不敢再贪心了。”楚离原闭上眼睛,阖得紧紧的,一丝缝也不能睁开。

“其实,你真想缠我一辈子,我勉为其难也能答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咯。”商柳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符纸取出——只要滴上自己的血,完整诵出敕令,就能将现有法力与修为提升百倍乃至千倍,当然,代价是魂销魄散。不过,若能暂时抵挡一阵业已包围整座山头的追兵,楚离原就能逃出去,逃到昆仑西。

“仲月,我想求你答应我件事。”楚离原忽道。

商柳允诺:“你只管说。”

“无论何时——”楚离原身子朝他一倾,一指头点上他的前额,又夺过那张符纸,轻轻一捻便销为灰烬。

“都不要、忘了我呀。”

胸中像是有什么迸裂开来,心口却仿佛被剜空了,疯狂灌注进去的,是黑沉沉的绝望与伤悲。商柳想说话,想挣扎,却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动不了,可视觉清晰,听觉也还在,模糊而温热的视界里,楚离原正拉起他的一只手,将衣袖向上捋了起来,然后张嘴,露出雪白尖利的细牙,轻轻咬住了这条胳膊。

牙关一点一点加重力气,楚离原的泪珠子同时就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他哭了。商柳想。阿离哭了。

“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我呀。你忘了我,天上地下,再不会有人记得我了。”

楚离原狠狠地咬商柳,牙齿深深扎进肉里。他是不受祝福而诞生的怪物,本没有资格在这世间得到或拥有什么,可偏偏商柳出现了,商柳把他本无法拥有的东西全热乎乎地塞给了他。他多想、多想、多想,把那些暖暖的、软软的、发着光亮的宝物回赠给商柳,可是,他再也没这个机会了。他一无所有,能留下的唯有这个渗着鲜血的齿印而已。今日一别,天各一方,永生永世,不复相见。

“仲月,谢谢。”

“这段旅途虽然没能到达终点,但我像做了一个美梦。现在,我比谁都幸福。”

“仲月,我会把那些追兵杀个干净。你一定快点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不必困在那座结界里。”

“楚离原,是你给我起的名字,让我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也让我永远属于你。从今以后,普天之下,再也没有任何能东西伤害到你——”

楚离原慢慢掀开羽睫,瞳孔耀如流金,光华灼灼。

“因为,纵是倾尽天下之力,亦不能奈何我分毫——!”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给自己接瓶氧气……

这是回忆、回忆、回忆,回忆是有点点虐,但我发誓楚离原和殷槐从今往后过的一定是甜甜的没羞没躁的生活m(__)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