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反侧了大半个时辰,商柳总是半睡半醒的,无论如何就是踏实不下来。一方面是突然换了陌生的环境,另一方面是一想到哑巴仙女就在隔壁，离自己只隔着一张屏风的距离,他就只觉脸红耳热，心跳加速。
就在这时候,屏风那头忽然传来窸窸窣窣起身的响动。这声音虽轻，却立马挑动了商柳本就紧绷的神经。他“噌”地从床榻上坐起来,点燃了一支蜡烛。
火苗一簇，浮光掠动。
只见紫檀木的屏风座边,迈出两只莹白的小脚,视线往上，是光洁无瑕的小腿,再向上一望——
商柳脑袋“轰”的就炸了。
哑巴仙女穿着件短得不能再短的贴身小衣,正站在那里看自己。那小衣是上好的白缎子，水一般的质地,堪堪显出她的一马平川的纤细身量。衣料很白，她还要白,在影影绰绰的烛光里，几乎白成了半透明,泼墨般的长发又像浓云似的笼着她，极致的黑白分明，真是好看到叫人魂销魄散。
销的是商柳的魂，散的是商柳的魄。商柳猛地掀过被子,躲在黑暗里当起了狼狈不堪的逃兵。
“你你你想干嘛？”他颤着声音问，问了半晌没听见声儿，才想到哑巴仙女不会说话。
没办法，他只得闭着眼睛下了床，取了条毯子替她严严实实裹上后，才敢壮着胆子掀开眼皮。结果视线一聚焦，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整个儿被包在毯子里的哑巴仙女只露出一颗乱蓬蓬的小脑袋，大眼睛冲着他眨呀眨，像极了奶乎乎的小猫。商柳特别喜欢猫，家里就养了好几只。猫真是世间顶顶可爱的动物，小小的，暖暖的，软软的，有了猫就是有了最大的幸福。
哑巴仙女困惑地看着他，不知道有什么可笑。她费力地从毯子里伸出一条胳膊，将手中的东西递到商柳面前。
商柳垂眸，是一本薄薄的画册，天楚国最常见的那种小人书，里面印的也无非是写神仙鬼怪的故事。不过，虽是以图画为主，每页却还是有稀稀落落的几行字，不识字的话，还是挺难看懂的。
商柳接过：“你是想听故事？”
哑巴仙女用力点了点小脑袋。
“可是现在太晚了，明天给你念好不好？”
哑巴仙女微微鼓起腮帮，表示拒绝。
过分可爱，商柳投降。“来吧，”他往旁边挪了挪，“念完一则就去睡觉，好不好？”
于是哑巴仙女快乐了，高高兴兴地挤了过来，小小的，暖暖的，软软的，比猫咪还要好。故事不算太有趣，可她对什么都一无所知，所以也能听得很有劲，就算倦得直打哈欠，也强撑着听到结局才倚着商柳的手臂沉沉睡去。
商柳不敢动，一根根数她的长睫毛，数完一遍又数一遍，确保她彻底睡熟了，才轻手轻脚地把她抱起来，往屏风另一边走去。
怎么会这样？
商柳呆住了。
没有床榻，连被子铺盖都没有，黑色砖地的中央，是一个巨大而繁杂的法阵，正微微泛着淡金色的光芒。商柳虽因惫懒偷闲，未曾学到商筠十中之一的本事，可他毕竟出身不同，法术知识还是远胜寻常法师。绕着这法阵看了好几遍，他终于确定，这玩意儿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遏制修为、收束法力，而且效果堪称强劲狠辣。
他犹豫着，非常不想松开手，也非常不愿把哑巴仙女放到法阵之中。可哑巴仙女倒像是受到了感应似的，像只灵活的小猫，“哧溜”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梦游一般非常自觉地乖乖躺在了法阵中央。说来也真神奇，任是道行再深厚的大妖，一旦踏进这个法阵，至少也得生生剐下一层血肉才能出来，可哑巴仙女完全没有半点反应，只见她毯子一卷，竟如舒舒服服地躺在床榻上一般，兀自甜甜地睡去了。
商柳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哑巴仙女安稳平和的睡颜，然后慢慢地走过去，在她的身边蹲下，抬手释放出一缕极细微的法力。
黑洞。
商柳不由颤抖起来。
哑巴仙女的身体中，仿佛存在着一个黑洞，顷刻间就将那束法力吞噬殆尽。而且，说是黑洞也不完全准确，因为里面正无时不刻翻涌沸腾着犹如汪洋般庞大的法力，绵绵然，泊泊然，深不可测，浩瀚无垠，根本不可能用人类的概念去定义、去量化。现在想来，父亲当初声称其“超越了法术界的涯际”也实在太过客气，这股力量如果一旦被释放，恐怕整个世间都会被彻底颠覆改变。
商柳猛地哆嗦了一下，迅速将手伸了回来，浑身上下却已被冷汗浸透，刚才，自己就像坠入漆黑宇宙中的一粒微尘，那种渺小感、绝望感、压迫感，简直将整个魂魄都侵占碾碎了。
这就是三万六千九百七十条咒术所构成的咒术系统的本质，哑巴仙女真正的姿态。
看着那片微微泛动金光的法阵，他忽然觉得极其可笑。就算有一百个、一千个这样的法阵，就算再厉害上一百倍、一千倍，对哑巴仙女的遏制效果，也不过像太阳底下的海水——大海会因为阳光照射而减少一分一毫吗？
商柳轻手轻脚地替哑巴仙女掖好毯子，哑巴仙女的睡相跟他家养的猫一样，横行霸道的，于是商柳勾了勾嘴角，笑了那么一下，但嘴角很快就又垂了下去。
他有很多很多不明白，又很多很多不理解。他不知道人类为什么要创造出远远超越自身范畴的存在，不知道朝廷和大|法师司究竟有何目的，不知道这股强大至极力量最终会被用在哪里，也不知道今后一切究竟会变成什么样。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有极阴极煞之体也是个不顶用的小屁孩，哑巴仙女是比他还小的小屁孩，望着窗边珠帘外飘摇的月色，他惶然抱紧了膝盖，仿佛天地之大，一时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人而已。
*****
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结界之中，虽除了短暂的日落就只有漫长的黑夜，可四季之时却是与外界一致的。初夏时分，清明和暖，雨露滋润，神殿周围的草木风景更是青翠怡人，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以前在家中，商柳总巴望着日日清闲，可现在真闲下下来了，倒觉得有些不习惯了。商筠倒是捎给过他许多法术典籍，嘱咐他不要荒废了修炼，可他又打心眼里懒得钻研，于是一拍脑袋，索性教起了哑巴仙女读书写字，又命人从外面寻来许许多多的话本画册，教她认识外面世界的种种风物人情、山川地理。
为什么会想到这么做呢？商柳咬着笔杆，一只手撑着脑袋看哑巴仙女写字。也不全为了打发时间吧。如果有一天，她可以从这里出去，可以像普通女孩子那样生活的话……
鼻尖一凉。
商柳骤然回神，抬手一摸，原是墨迹。
看着他，哑巴仙女咯咯地笑了，露出两排细细的小白牙，犬齿尖尖。
“唉，别闹。”商柳老父亲式叹气，“快把字帖临完。”
哑巴仙女小嘴一嘟，扯了张干净的宣纸，一笔一画写起了什么。她很聪明，学东西很快，现在已经能用简单的文字和商柳交流了。
“不……想……写……作……业……”商柳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哑巴仙女的龙飞凤舞念了出来，“怎么可以不写作业呢？”他故意脸色一沉，“不写作业怎么温故知新？嗯？明天还有默写，后天还有随堂测验，如果到时候送分题再写错，晚上就不给你念话本了，写错一个字罚抄一百遍。”
哼！哑巴仙女一听，对这位“严师”非常不满，小脸都气鼓鼓的了。她又刷刷刷写了几个大字，送到商柳面前。
“想……去……打……猎……”商柳无语扶额，心道一定是前两天给她看了山中猎人奇遇画本的关系。现在，对她来说，什么都是新鲜的，什么都想跃跃欲试。不过，怎么感觉这段时间下来，自己把好端端的女孩子越带越男孩子气了呢？
哑巴仙女撑着下巴，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满怀期待，亮晶晶天上星，对商柳发起新一波攻击。
商柳：“……咱家条件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么个结界上哪儿打猎去啊？”
哑巴仙女眼角蔫儿了吧唧地垂了下来，想了想，又埋头写了几个字，商柳凑过去一看，“陪……我……去……外……面……玩……”
外面……是指哪里？
最近，哑巴仙女经常会向他提起“外面”。商柳不知道哑巴仙女“说”的外面，是指这座神宫外的广袤庭院，还是结界之外的更广阔的大千世界。或许，他心里其实隐约明了，但并不愿细想，更不愿就这么说出口，反正不能实现的期待也只能徒增烦忧。
商柳笑了笑，伸手替她捋顺额发，“临完了这张字帖，我们就去庭院里转转，好吗？”
哑巴仙女睫毛略垂，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弯起嘴角，笑眯眯地用力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嘤嘤嘤哑巴仙女真可爱aws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