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55章·月下美人

江春水绿堪染,莲叶出水大如钱。眼下正值初春,是一派杨柳青青、草长莺飞的好风光。

河堤边,传来不成调的轻声哼唱,循声望过去,是一个瘦瘦高高的漂亮少年。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这会儿正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两条胳膊舒舒服服地枕在脑袋底下,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风吹起宽大白色长袍的衣袖,倒显出他很有几分飘然若仙的神采。

在天楚国,小到黄发稚童,大到耄耋老翁,人人修炼法术,家家钻研神通,形容一个人像神仙,无疑是至高的褒奖了。只可惜,这少年在他父亲——有名的法术世家商家的家主商筠眼中,唯有八个字可形容:游手好闲,不学无术。

“商柳少爷,可算找到您了!”一个仆从打扮的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跑到距少年约莫一米多的地方便停下,不再靠前了。

商柳还是安安稳稳地躺着,眼睫半阖,一副将睡未睡的样子。“怎么了?我又哪里惹得父亲不痛快了?”

“老爷没生气,他找您是有件不得了的大事要和您说。具体我也不清楚,您就赶紧先随我回去吧!”那仆从说着,就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商柳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闭着眼醒了半晌神,这才慢悠悠地爬起来,一边掸去身上的草叶,一边最后望了眼早春河畔的景色。他有预感,等待着自己的,绝不是什么好事儿。

载着商柳的马车顺着河流一路往东,在都城鼎沸的人声气之间穿梭。行至临近城郊的商府门口,才渐渐停下。

与满城春色不同,商府一年四季都是苍翠青郁之色。作为天楚国赫赫有名的大/法师,商筠秉性严肃,不慕风雅,不喜莺莺燕燕,也不爱花花草草。府中所植草木,皆是松柏一类,生长得颇有遮天蔽日之势,叫人只觉耳目清凉,满脸森森之气。

松柏敛去了火性,但商筠可不是。走进主屋厅堂的时候,商柳确信,今儿自己恐怕又要被愤怒的火星子给点着了。

“回来了?”太师椅上,商筠掀起眼皮睨了眼儿子。

“嗯。”商柳应了声他老爹,不咸不淡。

“坐吧。”商筠指了指离自己最近的椅子。

商柳略微吃惊地抬眼望了眼父亲,心道平日里他见着自己不是横眉冷对,就是戒尺伺候,每每说话也不过是问他法术修习情况而已,今儿怎么如斯反常,难不成是中了什么妖邪了吗?

“坐。”商筠重复了一遍。

于是,商柳只得硬着头皮坐了下来。椅子上铺了厚厚的锦缎,照理说坐着还挺舒服,但他却只觉哪儿哪儿都不得劲——事出反常必有妖,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还不如给自己个痛快呢!

“爹,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商筠没出声,端起茶盏吹了一口,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放回桌上的时候,商柳注意到一点茶水沫子溅了出来,在桌上洇出一滩水渍。

……他老人家手抖什么啊?难不成真碰上什么难缠的妖魔鬼怪了吗?可放眼整个地幅辽阔的天楚国,谁不知他商筠大|法师神通非常,是法术界顶尖儿的大拿,他都搞不定的事情,自己这个惫懒散漫的闲人又能有什么办法?

商筠偏过头,拧着两道凶巴巴的剑眉看商柳,看着看着,他忽然抄起桌上的茶盏,狠狠往地上一摔。

“我真后悔,后悔以前对你太宽纵!白白浪费了这万中无一的极阴极煞之体!”他气喘吁吁地吼,面皮涨得通红,“……如果能把你好好教成手段高明的法师,这次……这次也不至于让你直接去送死……”

商柳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彻底懵了,傻了,昏头转向了。“爹……?您到底在说什么啊?”

商筠很长很深地叹了口气,眼角微微有些泛红,语气却仍是冷厉而生硬。“你知道这两年里,整个大|法师司都在做什么吗?”望着商柳发白的脸,他一字一语句沉声道:“我们全体法师,就像天底下最优秀的工匠,用最精纯的法力编织了三万六千九百七十条咒术。为使这些咒术紧密连结,我们还为它们创造出一套咒术系统,使它们成为一个单独的集合体。”

“本来,它只是一个无知无觉的……”商筠沉吟着斟酌措辞,半晌才接着道,“人造怪物。可是,因为其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法术体系,充满了种种难以预测的不确定性,某一天,里面竟然孕育出了近似人类的魂魄,然后,又渐渐地生成了肉|体。真是不可思议啊!由人创造的非人之物,竟然在努力向着人类靠近。”

“孛。”

“我们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孛’,彗星之意,昭示着灾难与不幸。”

商柳听得入神,一时竟也忘了恐惧,“为什么要这么叫它?”

“并不是每一个生命的诞生都伴随着祝福。有的人……就暂且将它认作是人吧,有的人的降生,就是罪业,就是祸端。”商筠抬起手,重重地落在儿子的肩膀上,“因为‘孛’的法力辐射太过厉害,凡人如果与之接触,时日一长只怕身心都受到严重侵蚀。我们这些法师也不例外。”

这一拍,倒是让商柳彻底悚然而惊,他瑟缩了一下,其实心里已然明了父亲来找自己究竟是为何——

“普天之下,唯有你,也只有你,或许能不受它的影响。”

“陛下非常重视它,如今,它是整个天楚国最珍贵的至宝。他吩咐我,希望能让你去照顾它、好生看管它——直到它派上用场的那天。”

“我不要!”商柳从椅子上一蹦而起,“凭什么让我去?我才不想去!这不是明摆着让我去送死吗?这可是整个大|法师司都害怕的怪物啊,鬼知道它会不会突然发狂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出来!”

“不行!你必须去。这是陛下的命令。我们商家世代受沐皇恩,不管多危险的事,都必须为朝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商筠语气坚决,不容抗拒,眼神却是悄悄别开了。

那个“孛”虽然眼下倒还算乖顺,跟个泥巴捏的偶人似的。但是,作为它的创造者之一,商筠深知它恐怖而莫测的本质。它体内蕴藏着的,是真正具有毁灭性的力量,甚至可以说,已经超越了此世法术界的涯际。

而且,刚诞生没多久,“孛”就生出了近似人的魂魄与肉|体,这是当初它的创造者们始料未及、甚至想都不曾想到的,天知道接下来,“孛”还会产生怎样奇异而诡谲的变化。

唉。余光里瞧见儿子仓皇无措的神情,商筠的心隐隐作痛,只是,这痛无论如何都不能流露在脸上。首先,他是天楚国的大|法师,务必事事以朝廷为重,然后是商家的家主,最后才是商筠——商柳的父亲。

任儿子又吵又闹,撒泼耍赖,万般不情不愿,商筠只当充耳不闻,第二天就铁着心肠把儿子塞进马车,直往王宫方向赶去了。

这一日天气很好,万里无云,一碧如洗。春日的阳光明晃晃地洒下来,重重殿宇的飞檐卷角漾起耀目绚烂的粼粼金波,端的是一拍雍容富丽的盛世太平之气。

门外,早有身穿雪白衣袍的内侍恭候。看他们的衣饰,起码也是伺候王子公主的品阶,可见朝廷真是给了商家父子最高的礼遇。在内侍们的簇拥下,两人被引着一路往里走去。宫墙之内大得很,也绕得很,走得商柳头昏脑涨,手脚冰凉,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内侍们停下了,前面是死路,唯有一堵长满青苔藤蔓的破旧红墙。

“商大人,请。”

商筠迈步上前,抬手按向红墙,只听他口中低声敕咒,那红墙便迅速化作一扇月洞门,一眼望去,里面透出郁郁的黑夜之色,仿佛隔断着另一方凄清而寂静的世界。

内侍们只送到此处。商柳下意识地牵住父亲的手,一大一小两个白色的身影,转息之间便被月洞门里的茫茫夜色给吞没了。

清爽微凉的夜风吹过商柳的面颊,并没有他想象中腥风血雨的味道,于是,他大着胆子慢慢把眼睛睁开,一瞬间,只觉满目清朗——这是怎样一个晶莹剔透的广寒天地啊!

皎洁的冰盘一轮,高高悬在黑蓝绒底般的夜幕上,明亮的月色如水银般倾泻而下,把天与地都笼罩在如钧瓷釉面般的极浅的淡青之中。

一湖静水带着浩渺烟波,轻轻笼着浓荫青翠的重重松柏,还有一株绵白轻盈如云朵般的梨花树。

商柳举目而眺,深深浅浅的洁白花朵簇拥于枝条之上,清风徐来,吹落阵阵莹淡花雨,纠缠盘旋着直往伫立在水边的那座宫殿纷飞而去了。

“它就在神宫里面。”商筠抬手一指。

商柳望着清辉垂映下神宫巍峨肃穆的黑色剪影,不敢想象里面镇了个怎样丑陋可怖的魑魅魍魉,再一想自己今后日日都要与这么个怪物朝夕相处,更是深感郁结绝望。

商筠把儿子送到神宫门口,又苦口婆心地将各种重要事宜再嘱咐了一遍,末了,也只得心怀忐忑地先行离去,只留下商柳对着深阔晦暗的内殿,独自怅然恐惶。

唉,千般心不甘,万般情不愿,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都怪老天不开眼,让他商柳交了华盖运,摊上这种倒了大霉的体质,才沦落到眼下这种以身饲虎的悲惨境地。

商柳从怀里取出一柄短剑,这是他擅用的诛邪利器,握着它才能稍微多几分安心。一级一级踩着台阶往上走去,商柳的心也砰砰砰地越跳越快。终于,他踏上了神宫的最高处,隔着半开半掩的门扉,他的额头开始沁出细密的冷汗——怪物,整个大|法师司都畏惧的怪物就在里面,恐怖而莫测,狰狞而凶厉,潜伏在黑暗之中,只待他这个不要命的半吊子法师前来送死。

商柳将手中的利刃握得紧一些,再紧一些,用力到不能再用力,然后,憋足全部的胆气,颤抖着推开门——

四面空廊迂回,竹帘密密低垂,一室清凉宁静。

月华泛滥无声,在地上烙下一亘一亘深深浅浅的帘影,夜风裹来梨花的清香,又将那轻|薄如绡的银白光晕摇得支离破碎,星星点点如流萤。

东栏边,摇曳无定的清影月色之中,静静立着一抹纯白的身影。满头青丝披散,如流波泠然微明,风吹动衣袍,盈盈浮动,飘浮如轻柔的波毂。

商柳将刀锋敛于袖口,撑出若无其事的口吻:“喂,你就是那传说中的……”

那人慢慢把脸偏转过来。

“哐啷”一声清脆的响,短剑从商柳掌中滑落,掉在了漆黑光滑的砖地上。

银亮的剑身一晃,有如明镜般清晰映照出一张美到极处的鲜洁面庞。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美少女(伪)上线~

写这种正常剧情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得到了净化(真好啊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