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我和女儿带去了法场,任那洋人男巫把折磨我们,杀害我们,把我们做成了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我知道你就在旁边看着,你一直在旁边看着!我真恨当时没有咬死你!谢宏德,腿上的伤口,现在可还会痛吗?”
“你为什么要惧怕恶鬼?你自己分明就是天底下最恐怖的恶鬼!”
蒋琬的眼球在眼眶里里骨碌一轮,忽然望向半空中的某处——超越时间与空间,她应是仰视当初于极苦地狱之中,给予她回应的拉弥亚的意志、所有受难母亲的意志。
“这份意志给了我和女儿力量,使我们足以强大到向你复仇。”
“谢宏德,你知道那两具人偶之中究竟藏着谁吗?”
蒋琬怨毒而兴奋地笑了起来。
“那里面,是真正的蒋琬和小华的妈妈呀!你怕了它们这么多年,又用那愚蠢至极的方法供养了它们这么多,殊不知里面的人,根本就不是我呀!”
“而且,它们也不是恶灵,是好好的人的魂魄,却被你以供养恶鬼的方法生生污染,这种痛苦,远胜得上千倍万倍的□□折磨。”
“你知道吗?看着你日日夜夜惊惧不安,看着你日复一日做着那些恶心的蠢事,看着你因为一桩罪行不断犯下更多的罪孽,你知道我心里有多快活吗?我笑得快发疯了!”
蒋琬一步一步迫近谢宏德面前,慢慢回过身——
“来吧,来见见她,她一直、很想很想见一见你呢。”
只见那雪白的尖尖手指慢悠悠地拨开了浓密的发束,然后,露出了后脑上那张青紫扭曲的小女孩的面庞。
她没有眼睛,鲜血从两个黑洞中流淌下来,那张嘴痛苦地咧开一个笑嘻嘻的模样。
“爸爸。”她嘶哑着喉咙,奶声奶气地唤道。
下一刻,蒋琬与小女孩的两张嘴中,忽然大量涌出嘶嘶尖叫的红黑色半透明胶质物,它们扭动盘桓着,仿佛终于找到了适合的归宿,飞速地向早就吓得四肢瘫软的谢宏德冲了过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殷槐忽然说话了,他看着谢宏德,平平静静地问道:“你就不打算救你的哥哥吗?”
哥哥。
一听到这个词,龇牙咧嘴吱哇怪叫的谢宏德突然定住了。只见他抬起一条干枯的胳膊,五指张开朝前一伸,就立刻把具现化的诅咒生生给拦了下来。
“哎呀,被你发现了。”“谢宏德”慢慢偏转过脑袋,对殷槐漏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
楚离原一阵恶寒:“来了来了来了,女装大佬来了。还有你可以不要学《画皮》里的周迅吗?”
“你怎么知道我会救他?”“谢宏德”眨巴着眼睛问道。
殷槐看着“他”:“你在他身上藏了这些年,却一点都没伤害他,应是不想他死。”
“谢宏德”叽咕一笑,用粗哑的老迈嗓子娇声嫩气道:“小时候,哥哥曾与我有过约定。以后要赚许许多多的钱,造一栋顶顶漂亮的城堡,我们两个就一辈子住在里面,永远都不分开。如果哥哥死了,那约定不就实现不了了吗?”
“他”笑盈盈地看向蒋琬,“你说是吧,嫂子?”
蒋琬恶狠狠地瞪着“他”,“谢宏德的命必须是我的,我要他生如不如死,千倍百倍地偿还我的痛苦!”
“谢宏德”用天真烂漫地腔调道:“嫂子,可真是巧,我当年也是死在哥哥的手上。哥哥把我从医院抱出来后,一边对我哭着道歉,一边就这样,”“他”两只手环起来,“把我掐死在他怀里。”
“可我还是很喜欢哥哥,这世上只有我俩相依为命。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一定不舍得这么做。”
“我和哥哥是双胞胎,从出生前就在一起,所以,他的身体再适合我不过啦,这么多年,我们一刻都未曾分开。”
“谢宏德”慢吞吞地絮叨着,伸出手想去抚摩蒋琬的后脑勺——她小侄女的脸颊,结果差点被那小女孩一口咬到。
“铁线兰。”
这个花名结结实实地从“谢宏德”齿间滚了过去。
“欺骗。”
“贫穷。”
“宽恕我,我因你而有罪。”
“这座城堡哪里都有铁线兰,这座城堡哪里都有欺骗、贫穷与罪行,但是绝对没有的,是高洁、美丽的心。”
蒋琬恶声恶气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宏德”撒娇撒痴般盯着她:“嫂子,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适合我们一家的地方了。”
“绝了,真他妈绝了。”楚离原看这出戏都快看傻眼了,他伸出根手指挨个儿点过去,“老谢,老谢他儿子,老谢他前前妻,老谢他女儿,老谢他妹,还有晕过去的老谢他基友。我们真的不是在《新老娘舅》调解现场吗?嗯?老谢家这堆破事,十个柏阿姨和万峰老师都没本事搞得定啊我草!”
殷槐幽幽道:“你忘了,那两具人偶里还有老谢的前妻和真正的现任。”
楚离原痛苦地扶住胸口:“我最受不了这种家长里短了,《回家的诱惑》里林品如在婆家受欺负那几集看得我要爆炸了。”
殷槐想了一下,“我家就我一个,肯定没有家长里短。”
楚离原很同意地点点头:“以后哪个姑娘嫁到你家真是运气爆棚。”
殷槐忽然沉默了,过了半晌,才含含糊糊道:“那你愿不愿来?”
楚离原哈哈一笑,“我不是一直在吗?”
殷槐不由握紧了拳头,心道荒厄长得怕不是个猪脑子。
“不过话说回来,你说我现在这样,吃你家喝你家睡你家,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和嫁给你又有什么区别?”楚离原振振有词道,甚至还越说越来劲。
“还有那个破契约。”
“只要那个破契约在,不等于我想离婚都离不了吗?”
殷槐:“……你想离婚?”
楚离原:“……看你表现。”
“卧槽啊,你们在那里说什么单口相声啊,救救我好吧!”谢宏德忽然暂时清醒过来,然后意识又被他妹妹夺走。
楚离原看着殷槐:“你就说咋整吧。”
殷槐也看着楚离原:“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齐齐整整。”
“解放小华,带走南叔,解放这栋洋馆里所有的人偶,然后……”他转过头,视线在蒋琬和“谢宏德”身上聚焦,变得冷硬。
“他们应该享受永远的团圆。”
“在这座洋馆之中。”
“这样的话,诅咒也好,恶鬼也好,都能拥有相对永久的安宁了吧。”
*****
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卷动着惨淡的白寥寥的光芒。谢宏德慢慢睁开眼睛,只觉得视界中近是一片模糊而跃动的朦胧光晕,整个人好像处在一种半梦半醒、飘忽不定的梦境之中。
“早上好。”
“早……”
谢宏德咕哝了一句,忽然猛觉不对,一转头,只见枕边杨雅晴正对他乐呵呵地笑。
这个笑容持久而深刻,饱满到夸张,是真正愉快而心满意足的笑容。
“搞什么鬼啊!”谢宏德大叫着从床上滚了下去。
“哥哥,你没事吧?”
谢宏德背脊一僵,颤巍巍地抬起头——
妹妹,是他的妹妹。他妹妹正伸出两只细细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肩膀。
“不哭不哭,痛痛飞,痛痛飞走了!”她鼓起腮帮,轻轻地吹着气。
见谢宏德看着自己只发愣,她不由莞尔一笑:“以前,哥哥总是这样哄我的呢。”
“啊啊啊啊啊—!”谢宏德跌跌撞撞地拼命朝前逃跑,不对不对不对!他心里疯狂叫嚣着,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这是梦,这一定是梦,噩梦!快点醒过来!
“南叔!”
“南叔!”
“你他妈在哪里?快给我出……”
谢宏德只觉脚下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便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虽然跌了个结结实实,但他并没觉得多痛,只是头脑发懵而已。
“爸爸。”
脚踝,好像被一条冰凉的蛇缠上了。
谢宏德慢慢回过头。
他的女儿。
小女孩咿咿呀呀地笑着,四肢着地地爬向他,两条小胳膊冰凉地缠上他的颈脖。
“爸爸,抱抱呀。”
谢宏德的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露出个似哭似笑的古怪表情。
走廊尽头,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由远及近,悠悠走向他。
“亲爱的。”
“哥哥。”
“爸爸。”
她们不约而同地朝谢宏德咧开嘴,荡漾开一层灿烂快乐的笑容。
“我们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在想,真正的乐园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们想啊想啊,直到此刻,才终于找到了答案。”
她们一齐围住谢宏德,簇拥着他,朝他伸出双手——
“我们的乐园,即是属于你的永恒地狱。”
“漫无止境的拷问即将开始。”
“欢迎光临。”
*****
殷槐与楚离原站在裕园路的人行道上,仰头望向冷杉树浓翠的树尖,白色塔楼掩映其间,犹如皑皑山巅积雪。
他们已经为这栋洋馆设下了结界——结界之中,是与现世隔离开的怪异的空间。从今夜起,这里将变成真正的童话中被封闭的城堡,再无任何东西能进去,也无任何东西可出来,所有的饱受折磨的魂魄已经被尽数解放,能永远留在里面的,只有那圆圆满满的一家人而已。
楚离原手把插|在口袋里,蹦蹦跳跳地一路倒着走。树影相互交缠络结,月光淅淅沥沥地漏下,散落在他乌黑的长发上,泛起细碎的冷冷银光。
“殷槐,关于前面那个话题,我想再问问你,”他咳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开了口,“你会一直让我吃你家喝你家睡你家吗?”
殷槐抬眸:“嗯。”
“但是,契约不可能永远有效。刚被你召唤出的那天,我想杀了你好离开现世,可现在一想,其实根本就没那个必要。”楚离原脚下一转,蹦到殷槐身边,与他肩并肩地走。“你是人类,人类的寿命再长也不过百年。等到你死了之后,我就只能回异界去了。”
“可你不一样。你会赶赴轮回,成为全新的人,迎来全新的人生。”楚离原说着,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很快却又展颜一笑,“希望你下辈子千万不要再当什么法师,我可万万不想再被你召唤一次。”
殷槐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不会的。”他说。
楚离原没明白:“什么不会的?”
殷槐停下脚步,忽而定定地望向楚离原,然后慢慢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楚离原从未见过的温柔又伤感的微笑。
“我是不会有来世的。”
“我没有轮回,也不可能转生成新的人。”
迎着楚离原无比惊异的眼神,他将微微有些颤抖的手紧紧握拳,再松开,努力一字一句平淡道:“我和谢宏德一样,也曾为实现自己的愿望选择做出交易。”
“代价,就是永远失去轮回的可能,我的魂魄将承载与自身存在时间等同的记忆,永生永世徘回在这世间。”
楚离原深深吸了口气,感觉有些晕眩。
“别开种玩笑,真的一点都不好笑。”
“我是认真的。”殷槐阖上眼睛,再睁开。他看见楚离原的脸孔在月色下绽开一圈奇妙的银白光晕,像梨花般皎洁而纯净,和三千多年前一模一样,好像这段漫长岁月中所有的星移斗转都从不存在,他们只是做了一场短暂的梦而已。
“三辰鼎司,我和三辰鼎司做了交易。”
“殷槐!”楚离原大吼,甚至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尖锐、高亢、颤抖着的声音震得耳膜发痛。
他感觉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一下一下,不甘又倔强地撞击着整个灵魂,仿佛在试图提醒他什么——
眼前又开始晃动曾出现过的两个少年的模糊背影,还有雕梁画栋、巍峨壮丽的神宫,还有那棵比神宫檐角更高、仿佛堆满了冬雪的烂漫梨树。
殷槐迟疑着走上前,抬手伸向楚离原的发顶,却在半空中颓然垂下。
“对不起。”他说。
本来,真的希望让这件事成为永恒的秘密。但是,太长了,三千年多年的时间真的太长了,实在太难熬了。
三千多年的时间里,只发生过一次奇迹——
那场召唤仪式,让他终于把楚离原带回到了身边。
在楚离原身边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无比幸福——可与之对等的,还有恐惧与痛苦。
殷槐低下头,只是一遍遍地在想:我多么希望他能记起我,却又多么希望他能永远忘记我。可,无论哪种结果,都是另种形式的折磨。最终,我还是不堪忍受,选择把秘密说出了口。
他再不愿抬眼。他为自己的自私与卑劣感到羞愧。
楚离原眸中寒光闪动:“你,向三辰鼎司要求了什么?”
“我的代价,即是我求取的东西。”
“我不要轮回,也不要来生,我要带着所有的记忆,永生永世徘回在这世间。”
楚离原冷声问:“为什么?”
“因为有个人,一直在等我。”
“我要去找他。我答应过他。”
楚离原顿了顿:“那你找到他了吗?”
“找到了。”
“成为殷槐后,第十万一千九百五十一次召唤,我把荒厄从异界召唤到了现世。”
楚离原咬了咬牙,“但是,荒厄根本就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他只当你是个会法术的普通人类,你就不觉得不甘心吗?就不会生出许多后悔吗?”
“不。”
“他的命运即是我的命运,他的未来即是我的未来,只要是为了他,我无所不能。”
楚离原红着眼睛低吼:“不值得!”
“值得。”
楚离原的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为什么?”
“因为,我爱阿离。从第一次遇见他,直到今日,此时此刻,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一直、一直、一直深深地爱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人间之屑再您马的见(手动再见)再也不想写这种膈应人的丧病剧情了……
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其实这篇文一设是沙雕小甜文来着,写写俩男人的同居日常什么的,楚离原会变成肥嘟嘟的小老虎(想想就很可爱),不知道后来我受了什么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