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壁灯忽明忽暗地闪烁起来,像将死之人的叹息。明与暗的罅隙间,蒋琬投在墙上的影子有一霎那变得怪异而扭曲了——
像极了人身蛇尾的怪物。
片刻的死寂。
蒋琬举起手，“来吧,开——始——咯——”
“十——”
“九——”
“八——”
“七——”
“哎呀,”蒋琬掩口而笑，“快要到时间了呢。”
“六——”
“五——”
“四——”
“三——”
她忽然停下。
“一号选手。”她猛地指向谢宏德,“你明明最清楚答案,为什么不积极抢答呢？难道……”她夸张地捂住嘴,“你是想把机会留给其他选手吗？”
谢宏德捶胸顿足：“神经病！神经病！！疯了，都疯了！！！”
蒋琬只是瞟了他一眼,眼神空洞,冷透了,寒透了,像两汪寒潭深不见底。
“二——”
“一——”
“时间到。”
蒋琬笑盈盈地望向众人,视线缓缓游弋,一个不少，一个不漏。
“来,回答吧。”
“我,是谁？”
无人回应。
楚离原蹲在地上，边玩手机边看这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大戏——属于蒋琬与谢宏德的撕逼大戏。
殷槐的手揣在口袋里,静静地站着，只是盯着蒋琬，也不出声。
大概南叔和谢宏德那边惊恐又疑惑的哼哼声最大，蒋琬便慢慢转动头颅——脖子不动,只是脑袋转动，就像蛇一样，把冷丝丝的视线投向他俩。
“你知道我是谁。”
“你一定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你记得。”
“我知道你记得。”
“我知道你记得。”
“谢宏德！”她突然眼珠一努，尖声尖气地大笑起来，姣好的面容被阴影吞噬，扭曲恐怖如恶鬼修罗。
“我知道你记得，你为什么不说！”
话音刚落，蒋琬的手臂如发号施令般一挥，一具原本乖乖坐在地上的人偶忽然嘎吱一声站了起来，尤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如破竹的速度，怪笑着猛地飞身扑向谢宏德！
那东西如鬼似魅，快如闪电，眼睛还没一眨，就已经像条硕大的水蛭，紧紧攀上了谢宏德的脖子，下颌一张，黑红的胶状物立时像条信子吐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谢宏德吓得四肢瘫软闭目待死之时，一道黄符闪电般凌空飞来，啪地贴在那人偶的脸上。只听那人偶怪叫一声，尖啸着狼狈不堪地逃窜开去。
一晃身，就又缩回到蒋琬的脚边。那情形，像极了寻找母亲的孩子。
“法师先生，你知道谢宏德是怎么样的人吗？”蒋琬抚摩着人偶的头发，翻起一双美目盯着殷槐，“请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栋洋馆里所有的怪物，这些孩子也好，谢贤华也好，都是缘他而起的罪孽。”
殷槐抬起一根苍白的手指，点向她：“也包括您，对吗？”
“对。”蒋琬微微一怔，然后坦然承认。“法师先生，你能猜出来吗？我，是谁。”
殷槐看着她，视线从她的脸上慢慢往下，然后，落在她的胸前，落在那枚造型奇特的项链坠子上，那枚从最开始就引起他注意的坠子。
坠子银亮而精致，有轻微的发黑——不是银器氧化后的黑，而是微微透着青的黑，人皮肤上的严重淤伤的颜色。造型是一只微微蜷缩着的女人的手，手掌中央刻着一枚半阖的眼睛。
凝视着那枚坠子，殷槐加重语气：“您是一位母亲。”
……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凝固。不知过了多久，地下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
是谢洪德。
他笑啊笑，笑得满脸通红，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青筋暴起，笑得既狰狞又恶毒，笑得眼泪滔滔地往下淌。
“真有你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有你的！我服了，我真服了！”他一边捂着肚子用力锤墙，一边带着笑音大声嚷嚷，不知这话是对殷槐说的，还是对谁在说。
殷槐仿佛浑没注意到谢宏德的疯癫。
“我不知道您的名字。我只知道您是一位母亲。您一定曾为了自己的孩子承受痛苦，做出牺牲，哪怕自身也成为了人偶，也在所不惜。”
殷槐抬起乌浓的眉睫，眼神中漫开一点点伤感。这伤感不知从何而来，也格外莫名其妙，仿佛这样一双玻璃珠般澄净的灰眼睛，天生便流露不出这种感情。
“虽然洋馆中有那么多人偶，但唯独您，是最真实、最完美的那一个。”
“毕竟这世上，再没有比人的身躯更鬼斧神工的杰作了。”
殷槐脸上的神情渐渐趋于平静的冷酷，声音却由轻转重。
“谢先生。”他不看谢宏德，只是一字一句地说着，“与您同吃同睡、被当做是子母恶鬼的人偶，并不是与您真正在供养的鬼灵。”
“蒋琬小姐才是。”
“蒋琬小姐的身体里，正寄宿着您的妻子、您的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从未和您分开，你们始终一同住在这栋洋馆里，就像好端端的一家人一样。”
“谢先生，绝对的意志，本来无法改变绝对的未来，但是您却做到了，只是这代价……”殷槐转过身，森然地望向谢宏德，“不觉得实在太过惨痛了吗？”
大概是笑完了全身所有的力气，谢宏德此时挂在南叔身上，只是大口喘着粗气，一双通红的眼睛瞪得极大，缓了缓，他才哑声问：“你是怎么知道？”
殷槐道：“初次见到蒋琬小姐时，我便注意到了她的项链坠子，那可是拉弥亚的象征。”
“在古希腊神话中，拉弥亚是一种半人半蛇的女性怪物，亦是在西方以猎杀小孩闻名的蛇妖。其名字在希腊语中，意指‘食道’，描述拉弥亚吞食儿童的形象。”
“但是，拉弥亚本是人类，而非残忍无道的魔鬼。她是海神波塞冬的女儿，亦是利比亚国的皇后，有着出众的美貌。后来，主神宙斯垂涎于她的美色，主动与其结交，于是拉弥亚就成为了宙斯的情妇。”
“这段关系很快就被天后赫拉发现后，怒不可遏的赫拉就把拉弥亚所生的孩子全都掳走并杀害，又向伤心欲绝的拉弥亚施咒，令她变成半人半蛇的怪物。拉弥亚在赫拉咒语的影响下，每每忆子成狂之时，都会不能抑制地到处残杀及吞食孩童作为报复。为了令拉弥亚无尽地受苦，赫拉更夺去了拉弥亚的睡眠，使她永远不能合上眼睛。以后只能够活在仇恨与哀痛之中，令其它为人母者感受一样的悲痛。”
“虽然拉弥亚只是传说中的妖怪，但是，拉弥亚的意志，被侮辱、被戕害的母亲们的意志，却以某种怪异的形式在这世间留存了下来。”殷槐抬手指向蒋琬，“而只有遭受过极大丧子之痛的母亲，才能与她们的意志相通。”
“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什么火灾，也没有什么疯女人，是你，谢宏德，是你把你的第一任妻子和她的孩子，献给洋人男巫，做成死灵仪式的子母血祭。你改变了命运，却又不愿支付反噬的代价，牺牲了自己的儿子，又害死这么多人，可是啊，这样的生命已经烂透了，还有苟延残喘下去的价值吗？”
谢宏德闭上眼睛。
有。当然有。怎么会没有呢？
只要能在这栋洋馆中生活，在美好华丽的事物中生活，只要不是在最底层的泥淖之中，就算底子已经烂透都没有关系。
我不在乎。
想好了答案，谢宏德便睁开了眼睛。
“我是人，她是怪物，你是法师，所以，必须救我。”
殷槐看了一眼谢宏德，然后走到楚离原身边，蹲在了他旁边。
“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齐齐整整，蒋琬小姐，您请吧，让谢宏德承担起本该属于他的反噬诅咒，这样的话，不管是你、你的孩子，还有小华都能得到拯救。”
“不行！你们是我找来的，你们……你们必须救我！”谢宏德张牙舞爪地跳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一步步后退着，可是没用，无论他如何挣扎，都尽在蒋琬的掌控之中。
只见蒋琬缓缓抬起手，优雅地摘下脑后的发簪，发丝便如瀑布般倾斜飞扬。
“宏德，难道你不想再见一见你的女儿吗？”她用爽朗明快且很几分脆生生的泼辣的声音，对谢洪德开了口。
又听见这把嗓子，谢洪德真是吓得心胆俱裂——不仅吓，而且往日岁月里那种紧紧纠缠着他的疲倦厌烦，又复涌上心头。
这是杨雅晴，他的第一任妻子的声音。
谢洪德自认秉性阴鸷而寡情，可大抵天下能终成眷属的夫妇，性格都是互补而有余的。这样不讨人喜欢的谢宏德，却偏偏娶了一个开朗外向、泼辣善良的好女人。
好女人出身和谢宏德一样，出身最底层的市井。她非常喜欢谢宏德——彼时的谢宏德，不像现在这般干枯老迈，是很有几分英俊潇洒的姿态的。她又知他受过许多苦，于是，便又在爱意之中，添上了许多怜惜，几乎快把这个丈夫当成儿子来疼爱。
而谢宏德却不太爱他的妻子，不是因为她生得粗手大脚、相貌平平，就算换成个天仙美女，谢宏德依然会不咸不淡。
他这个人，大概是没有心的。午夜梦回，谢宏德也曾认真忖度过这个问题。自己最后一次感受到活泼泼的心跳，还是在妹妹咽气的时候。
但无论如何，杨雅晴的好，谢宏德还是承认的。这份好好得紧密又缠结，一日三餐，嘘寒问暖，日子久了，甚至让他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谢宏德属蛇，也真的像蛇，蛇的血是热不了的—
除了在打拼事业的时候。
谢宏德与杨雅晴携手创业的时候，应是他们感情最和睦融洽的时候。那段日子里，谢宏德是有活人气儿的，他和杨雅晴一同早出晚归，在席间为彼此挡酒，在赚到第一桶金时相视而笑，又在覆灭失败时抱头痛哭。
有几回，杨雅晴真心实意地认为，谢宏德虽然表面冷血冷酷，其实能和自己心意相通。
“绝对的意志，一定可以改变绝对的未来。只要我在。只要你在。”
可是她错了。
“你骗了我。谢宏德，你骗了我。”蒋琬抬着一条胳膊，以一种非常扭曲的姿势，抚摩着自己脑后的头发。
“第七次，我们的工厂被大火付之一炬。你告诉我，咱们再也不折腾了，穷就穷吧，为了女儿，一定要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我信了你。甚至我还有点庆幸，虽然心血都白费了，但是，只要一家人好好儿在一起，再苦再穷的日子，我都甘之如饴。”
“可是，你骗了我……你骗了我！”蒋琬脸上忽然爆开无数青黑暴凸的筋脉，美丽的脸庞一瞬变得犹如修罗夜叉般狰狞。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殷槐说了说了他说了！你们快点给我谈恋爱！我想写甜甜蜜蜜的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