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翻掉的火盆爆出最后一息红光,四周的阴影骤然浓重,似乎把谢宏德整个人都给吞没了进去,只剩一双闪烁的眼睛。
这让殷槐不由想起了那张经典的少年谢宏德抗水泥包的照片。那男孩从头到脚哪儿都是黑的,只有那双眼睛,逼射着痛苦的、怨憎的、不甘的寒光。
大概,人类的本质是永远不会改变的。那时的谢宏德就是现在的谢宏德,现在的谢宏德只是老了。财富和地位已按照他的心意各自归了位,虽然悖理现代社会的恐怖阴翳将他的小小王国弄得乱七八糟,但毕竟是自己亲手建立的,再混沌再龌龊,放眼望去,也是一个多彩绚烂的好世界。
只要能维持这样的好世界,没有什么是不能拿来做交易的。
“法师先生。”谢宏德走上前一步,今晚滚刀肉似的发疯撒泼已经够把心尖子上的邪火磨下去了,所以,他又暂时恢复成第一次见面时气派雍容的模样。“事到如今,你们也什么都知道了,接下来,你们……”
“我们会救小华,也会解放所有的代偿活体。”殷槐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太好了!”谢宏德一拍手,忽然又凝重了神色,“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身上的反噬诅咒就此永远消失了?”
“您老寻思啥呢?不是我埋汰你,瞅你老么卡哧眼的样儿,咱动点脑子行不行了还?”楚离原站得累了,索性往地上一蹲,揣着袖子继续数落,“刚才你自己不也说了吗?等价交换。冤有头债有主,那对母女因你惨死,再不能正常轮回,诅咒合该由你来背!你害了你儿子,又为减轻你儿子的痛苦,间接害了那么多无辜的倒霉蛋,照我说,你的下场必须比现在的小华更惨才对!”
“不然,又算得上什么等价交换?”
谢宏德握紧拳头,逼迫自己摒除楚离原的话,转向殷槐干巴巴地道,“法师先生,你是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好方法吗?”
殷槐没应他,视线在小华身上滚了滚,忽然冷不丁地发问:“小华是蒋琬的孩子吗?”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问起我的家里事来了?谢宏德不由一愣,但还是爽快答道:“当然不是,小华是我已故的第二任妻子所生。”
殷槐继续问他:“她是因什么过世的?那时候,您与蒋琬相识了吗?”
“自生下小华后,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还被查出心症,看了很多医生却一直没有好转。”谢宏德顿了顿,“后来,我在一次酒会上认识了蒋琬。那时候的她很活泼,爱说爱笑的,可不像现在。熟悉之后,还会经常来我家照顾我妻子和小华。就这样,在我妻子突发心症离世后,我便与她在一起了。”
谢宏德本就亲缘淡薄,自胞妹死去,更是深觉这世间除却自己皆是外人。他也没有很多爱欲,娶妻生子于他而言,更像是生活中的必需品,甚至带点公事公办的色彩。虽不能使他从中获得幸福,但一定要有。
“那,蒋琬当过母亲吗?”殷槐有意无意地加重了“母亲”两个字。
谢宏德摇摇头,眯起眼有些怀疑地看着殷槐和楚离原,“你们怎么关心蒋琬的事?还有,她古古怪怪的根本不爱搭理外人,又怎么会对你们说起这里的事?”
“想说就说,怎么,不行吗?”
忽然,甜美悦耳但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感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台阶上正缓步走下来的美丽女人,穿着摇摇曳曳的白色长裙,飘逸的细纱在泼墨般的阴影中,绽出模糊的白光。
“……蒋琬?你怎么来了?”谢宏德有些尴尬又有些奇怪,还有一丝不安在心里翻腾。
今晚,蒋琬的眼神让他觉得非常熟悉。这份熟悉感仿佛散播在空气中的气味微粒,只要他喘气儿,就不可避免地往鼻腔里钻,往身体深处钻,往记忆深处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生活中只剩下这么一种气味。
于是,谢宏德稍稍仰起头,就像久别重逢一般,重新审视了蒋琬。
“蒋琬,你有什么事吗?”他提高声音,又叫了遍她的名字。
可蒋琬看也没看谢宏德,径自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赤/裸的双足踩过的血浆和脏器,发出滑腻腻的让人直欲作呕的声音。但她的动作又太过轻盈敏捷,有如翩迁起舞般优美,所以又会让人恍惚觉得,她的脚下其实是一片缤纷多彩的花海。
“真是厉害呢。”她在两个法师面前停下脚步,婉转而动人地微笑起来。“明明是不属于这栋洋馆的人,却能丝毫不受这里辐散的诅咒的影响。”她缓慢地抬起手,水葱般的指头轻轻搭在小华的身上,一点点往下滑,绕着血洞打起圈儿来。
谢宏德:“……蒋琬!”
蒋琬抬眸:“怎么了?”
谢宏德咽了口唾沫:“我怕诅咒伤着你。”
蒋琬笑着摇头,“不会的。”她继续温温柔柔地抚摩小华,小华也乖乖的一动不动,甚至还舒服地哼唧起来,看上去几乎像是她豢养的温驯宠物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谢宏德看着她,只觉得百爪挠心。要知道,在他眼里,蒋琬从来都只是摆放在洋馆里的一个摆设,连南叔都比她多些主观能动性,连那两具杀千刀的人偶,都比她存在感来得高。试想,有一天你家的花瓶突然活泛起来,还拿腔拿调又装腔作势地在你面前动弹晃悠,你难不难受?你慌不慌?
蒋琬还是不鸟谢宏德。
谢宏德:“……蒋琬!”
蒋琬翻起大眼睛瞟他,嘴里掷地有声地蹦出一句:
“吵你妈臭嗨,王八羔子。”
……
这句芬芳之语真是字正腔圆、干脆爽利,从里到外裹满人间烟火气,砸得谢宏德那叫一个目瞪口呆若母鸡。
楚离原感慨万千:“之前只在网文里看到过女主现场崩人设的桥段,没成想这回见着活的了。喂,老谢,你可能要提番变男主了,别说,你这配置还真是霸道总裁,那种多金又薄情的狗男人……你抖什么抖?不就被骂上一句么,至于脸色白成这样吗?”
谢宏德何止是抖如筛糠脸色惨白啊,只见他身形一晃,跟没了骨头似的直直栽倒下去,幸好南叔眼疾手快接住了他,他就像块超大型牛皮糖,软趴趴地挂在了南叔身上。
蒋琬蹙起秀眉,重重啐了一口,“老不死的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以前的火性和胆气呢?我看你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谢宏德发出一声低吟,眼中尽是无边无际颤抖的恐慌。
“法师先生。”蒋琬轻轻一纵,优雅地落在小华背上,两条长腿交叠勾起,从长裙开叉的地方诱人地伸出来,被浮动云絮般的裙摆轻拢着,肆意散发着勾魂夺魄的蛊惑力,也像极了娇娆而灵活的雪白蛇尾。
“今夜的奇观,你们看得还尽兴吗?”
楚离原思索了下,“还行,就是有点重口。”
“是么。”蒋琬把腿缩起来,抱着膝盖,整个人小小地,陷在小华身上的褶皱里。她托着她那张美艳绝伦的瓜子脸,明眸光转,像是看一群尸体般,把视线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
南叔撑着谢宏德,压抑住内心的恐惧,对蒋琬道:“你不是蒋琬,你是什么?”
蒋琬幽幽地看着南叔,用一种像是从遥远空间传递过来的空灵声音,认真道:“这个问题,你可不该问我呀。”
她抬起一根雪白的指头,点了点面如死灰的谢宏德:“这个问题,难道不是他最清楚吗?”
谢宏德哑声道:“我求你不要再闹了!你……你是中了什么邪吗?”
“中、邪。”蒋琬的舌尖滚出这两个字,回味无穷地品咂着。“我怎么会中邪呢?”
“喂,谢宏德,你别躲,你好好看看我。”她忽而微笑,红艳艳的嘴唇越张越大,樱桃小口竟有几分血盆大口的狰狞了。
“中邪的,可从来就不是我。”
“谢宏德,是你。”
“你为什么要畏惧恶鬼的反噬呢?明明自己比恶鬼更残酷无情。”
“你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做制作代偿活体缓解小华的痛苦呢?明明把他害到这地步的就是你。”
“你为什么不敢对这两位法师说出真相呢?明明不可饶恕的罪魁祸首就是你!”
蒋琬抚过垂落在肩头的缕缕卷发,发尾扬起,乌黑的,泛着微微的亮光,一瞬间会让人联想起昂起头的毒蛇。
看着表情越发惊恐灰沉的谢宏德,蒋琬轻轻咳嗽了一声,她说:
“绝对的意志,一定可以改变绝对的未来。”
“只要我在。只要你在。”
众人听着,只觉得蒋琬的声音忽而也变了,爽朗明快,还很有几分脆生生的泼辣。
“闭嘴——!”
谢宏德憋出一声尖锐的哀嚎,劈手就把火盆砸了过去,只是根本没挨着蒋琬的边就哐当落下,炭灰黑乎乎地蓬起,飞散一地。
“今夜,我把大家聚在这里,不为别的,只想邀请各位参加一场有趣至极的猜谜游戏。”
蒋琬抬眸,视线悠悠地在众人脸上晃了一圈,最后落在空气中的某一点,便定定的动也不动了。
“如你们所料,我不再是蒋琬。我也不是谢宏德、谢贤华、王南、殷槐、楚离原。”
“我不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个,自然,你们也不是我。”
“那么,我是谁?”
蒋琬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个迷人至极的绝美笑容。
“我,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殷槐!爆马!告白!我终于可以摆脱该死的深黑残剧情了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