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之上,一颗长着金色卷发的小脑袋正徐徐探出,蜷曲的厚刘海下,一双蓝莹莹的大眼珠正眨也不眨地窥视着房间里面。
似乎觉察到楚离原和殷槐正在看它,它僵硬地转过脖子,一边摇晃脑袋,一边翕动下巴,两片嘴唇一张一合,木然地笑了起来。
月色照耀下,脸蛋上的两抹腮红,红得像血。
“我们这儿可是三楼啊,这小玩意儿还会飞檐走壁不成?”楚离原慢慢地靠近过去,谁料那人偶狡猾得很,迅速往下一沉,瞬间不见踪影。
“不像谢宏德供养的两具,应该就是放在楼下庭院里那些。”楚离原朝窗外望了望,却是毫无异象。
“不管怎么样,先出去看看。”楚离原拉着殷槐一前一后来到外边走廊上,人偶们的悄无声息地各自安坐着,整层楼都寂静得可怕。
忽然,传来一声转动门把手的咔哒声,虽然很轻很小心,但这里实在太过安静,仍可以清晰判断是从走廊尽头传过来的。
果然,随着门扇开启,一抹灯光在昏暗的另一端亮起。
人影。
人影的腿脚似乎不太灵便,只是一步一步,慢慢地,朝他们走近。
逆光里,只瞧得清那人穿着一身轻飘飘的白睡裙,摇摇曳曳垂到脚踝,绽开一圈微微膨起的荷叶边。
看身形……不像是蒋琬,难道说这栋洋馆里还住着另一位身份尊贵的女性?
人影又靠近了些。
“卧槽,那……那不是……”楚离原顿时瞪大了眼睛,结果还没来得及吐槽,就被殷槐捂着嘴一把拽进房间,迅速关上了门。
“嘘。”殷槐示意噤声,估摸着那人已经走得离他们有一段距离,才慢慢推开门,化了两张隐身符,带着楚离原轻手轻脚地跟在后面。
“太吓人了,真的太吓人了。”楚离原心有余悸。
眼见那人走下楼梯,穿过大厅,又出了大门,一路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直往庭院里的白色凉亭走去。
笨拙地一跳一跳蹦上台阶,他从随手提着的小竹篮里,抖开白底红格的野餐布铺在地上,又取出小杯子小碟子还有刀叉,端端正正摆了两份。然后,他才捻起裙摆,乖巧伶俐地坐下,歪了歪脑袋,冲对面金色卷发的人偶说起了话。
“我们来扮家家酒吧。”
明明是成年男人苍老的声音,咬字发音却含混不清,犹如天真可爱的小女娃娃。
“什么?你问我小梅?小梅今天来不了啦,最近负荷越来越重,大家伙都必须好好休息才行呀。”
“嗯……嗯嗯……”他一边捋着蕾丝白睡帽上垂下来系带,一边倾着身子,仿佛在认真聆听人偶的讲话——虽然在两个法师眼里,这完全是一场诡异无比的独角戏。“你说……你前面为了找我走错地方啦?哈哈哈哈……阿珍你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呀……”
他捂着嘴咯咯直笑,老脸皱成一朵菊花,月色下甚是娇俏。
“哦?你找错的房间里住了两个男人?”他皱起眉头,一根手指抵着脸颊,嘟着嘴道,“阿珍,你一定要记得,千万不要接近任何男人呀……男人,就算是亲人,都是残忍又可怕的野兽,他们为了自己,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忽然直直地伸出手臂,一把掐住对面人偶的脖子,把它高高举了起来——“就像这样”,他慢慢加大力度,人偶的小细脖子在他手里嘎吱嘎吱作响,陶瓷脸蛋上却还是笑微微的模样。
那当然了,既然是人偶,只能有一个表情嘛。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阿珍,我没弄疼你吧?”他赶紧把那人偶搂进怀里,抚摩着,温柔地摇着,细声细气地安慰个不停。
“麦艾斯!麦艾斯!”楚离原用口型冲殷槐无声地大叫。殷槐面无表情地剥了块草莓水果软糖,啪叽塞进他嘴里。
“阿珍,现在不早啦,我该回城堡里去咯!因为我是公主嘛,公主偷偷跑出来是不对的,可不能让别人发现啦。”说着,他抱起人偶,在它冰冷的脸颊上落下温柔一吻算作告别,然后拎起竹篮,提着裙摆,娇柔而飘逸地迈着小碎步,径直朝主楼大门方向去了。
“绝了,真是绝了!”楚离原目送那人的背影,那现在还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刚才那是谢宏德吧?就是谢宏德吧?我的妈他还是隐藏女装大佬啊?什么城堡,什么公主,他……他是人格分裂还是被鬼上身了?难道是供养的那只小鬼在作祟?”
“不太可能。”殷槐沉吟道,“能离开人偶的躯壳,附上养鬼者的身,说明双方的制衡关系早就被打破,都够谢宏德因反噬死无数次了。”
楚离原:“也是,看情形这种状况似乎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熟稔得很。只是这事儿谢宏德并没有提起过,他是难以向我们启齿……还是根本就不知道?”
殷槐:“最后,他说‘公主偷偷跑出来是不对的,可不能让别人发现’,说明他有意识在避免被觉察,所以,谢宏德自身应该是不知情的。”
“那南叔的反应怎么解释?”
“南叔让我们晚上不要外出,很有可能是谢宏德怕自己的梦游女装癖被发现,所以才吩咐他说的。还是……有别的什么东西要我们提防,或者不愿被发现?”
楚离原忽然从靠着的树上直起身,“要不等下回谢宏德女装的时候,我们把他绑起来,硬逼里面那东西现形怎么样?”
殷槐摇了摇头,“暂时不行,万一牵涉到养鬼的事,任何轻举妄动都有可能让谢宏德丧命。”
“没命就没命……说实话,我很讨厌这个人。”楚离原漂亮的长眉拧成一个疙瘩,“异界里的妖魔鬼怪很多,它们做过的恶事也很多,就像文傅原说的,我以前也是那样。但是,这人给我的感觉异乎寻常的卑劣,肮脏至极,不堪至极。”
这话一出口,不知为何,殷槐脸色竟微微一变,像结了一层寒霜。
“你知道什么?不许胡说!不许再想文傅原的话!”
他的眸中升腾起浓浓的愠色。
???楚离原愣住了。
他眨巴着眼寻思自己也没说错什么呀,怎么好端端的银槐怎么就生出这股无名火了呢!
我靠,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难懂。
“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啊!”
“我当然……!”殷槐生生把后面两个字咽了下下去,像吞了把折断的刀片,划痛了整个胸腔。
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
“抱歉,我确实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听见你这样说自己。”殷槐移开视线,留给楚离原一个标准的小龙女式清冷孤绝的侧影。
“为什么啊?这样说有什么问题吗?”楚离原抓了抓头发,抓出几根飞来翘去的倔强呆毛。
“因为……”殷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因为什么?”楚离原追问。
“因为……”殷槐缓缓转过脸,清澈的灰瞳光芒流转,倒映着楚离原的面容。
“在我心里,你一直都很好。”
这个夜晚,星光无数,云层稀薄。天幕浸染着深邃的蓝色,明净而又纯粹,如同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沉浮的光河之下。
注视着落满清辉的殷槐,楚离原有一点困惑,又有一点头晕目眩。
他活了那么久,超过千年的岁月啊,从没觉得自己好,也不会在意不好,对“好”与“不好”,他并没有什么具体概念。
那,殷槐口中的“好”,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楚离原头一回思考起了这么严肃的问题,只是掂掇来掂掇去,心里却还是一团迷糊。
“好是……怎么个好法?”于是,他只能轻轻地出口相询。
是山巅明月的好,是玉树琼花的好,是世间所有奇迹加在一起,都远远及不上的好。殷槐心想。
“好……就是好,哪有什么好法。”殷槐回过身,走进凉亭。“先一起去看下那个人偶的情况吧。”
“噢。”楚离原盯着殷槐后脑勺的发旋,轻快地一级一级跳上台阶,跳到他的身边,用视线勾勒了一圈他的轮廓,从额头到眼窝,从鼻梁到下颔,万分仔细,小心翼翼。
“怎么了?”殷槐问。
“没什么。”楚离跳到他前面,又转身望向他,认真道,“我也觉得你很好。大概,你觉得我的好,和我觉得你的好,是一样的吧。”
星光透过缠绕着凉亭的葳蕤藤蔓,稀疏地透进来,丝丝缕缕地洒在两个人身上。
朦胧微光里,楚离原看见,殷槐竟一点一点勾起嘴角,冲他微笑了一下。
这个微笑如同水上的涟漪,清澈透明。
而且,很温柔。
都怪这个笑容,害得楚离原脚下一滑,连带着心也在胸腔里,变成了一颗东飞西跑的窜天猴。
*****
凉亭里。
殷槐轻手轻脚地去抱那个被称作“阿珍”的金发人偶,谁知还未直起腰,手臂竟略略往下一沉。
楚离原见状:“这玩意儿不该挺轻的吗?”
殷槐把人偶放在桌上,“很重,像是实心的。”
“奇了怪了,能够行动,就说明里面很有可能寄居了什么东西。若仍是鬼灵一类,分明是做成空心的更合适。”楚离原去庭院别处试着掂了几个人偶,一样,都是一般沉甸甸的手感。
“子母血祭已是谢宏德的极限,他不可能再豢养别的鬼灵,这一点,他没有说谎。”殷槐抬起手,想点上人偶的前额,释放法力探知里面的情况,可刚触碰到却又迅速缩回去了。
楚离原:“你还是担心若影响了供养之法,会让谢宏德遭到反噬?”
殷槐摇摇头,向楚离原伸出手掌,只见苍白的指尖竟隐隐绽出一抹青紫,不同于普通的淤伤,像是由内而外,从肌理里渗透出来的,分外鲜艳狰狞。
“刚才,我短暂隔绝了极阴极煞之体的免侵蚀效果。”殷槐冷峻的神色之下,忽然弥漫起浓重的悲悯。
“你敢相信么?竟然是那人偶,携带养鬼反噬的诅咒。”
作者有话要说:你说啊!你说啊!你倒是说出来啊!(掀桌子)
这个副本最后,殷槐终于摊(告)牌(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