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几百年不曾沐浴阳光了,众人静默无声地享受着,过了好一会儿,赵思齐才哑着嗓子咕哝了一句,说他很可能会落下创伤后应激障碍,从此看到月亮就想吐。
“前面到底怎么一回事啊?为什么出现了两层天空?”李义亭耐不住好奇,开口询问殷槐。
“很简单,和刚才战斗时变出武器一样,不过是利用了清醒梦的状态下可干涉梦境的便利而已。”
殷槐“啪”地合上表盖,放回口袋。
“先前,我用怀表给自己施加暗示的时候,除了加速时间让枯草月快点到来,其实还做了另外两件事。”
“第一件,加速枯草月的月相变化,缩短其周期。”
“第二件,变幻出虚假的天空和月亮,并确保假枯草月的周期慢于真正的枯草月。”
“当那些怪物以为满月降临,倾巢而出的时候,殊不知在这层夜空之外,白昼已经到来。当眼前的天幕被破开,它们将面临的就是最残酷无情的末日审判。”
*****
法术协会的金秋团建活动终于暂告一段落,参加完为过关团队举办的表彰大会,殷槐排着队去元霄办公室拿证书和奖品。
“不愧是你,这么快就清了那个结界的副本。”元霄啪唧啪唧鼓了鼓掌,笑眯眯地东西递给他。
殷槐:“您过奖了,主要是靠团队的合作。”
“说到合作……荒厄果然很厉害吧?我破例给你开出召唤许可证的时候,都没想到你会召唤出这种程度的怪异。”
元霄摸着下巴,来回踱着步。
“一般来说,在没有媒介的情况下,就算掌握了殷老爷子设计的最完善的召唤术,想要把荒厄从异界拘走,再签订契约约束其行为,其成功概率还是可能比猴子随机敲击键盘,直到打出一套《莎士比亚全集》还低。”
“殷槐,”元霄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经道,“你真是运气爆表的天选之子。”
殷槐一怔,接着缓缓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其实,我的运气一直很差,差得没边了,大概所有的幸运,都只为那一次召唤吧。”
元霄不置可否地微微颔首。
“了不起的法师,总会比一般人多经受些苦难挫折。所谓‘有因必有果,成果必有因’,天道昭昭,因果循环,如果擅自插手而改变因果,那么被改变的那部分因果的造化之力,就要被插手之人承担。说到底,像我们这样的人,就算有些特殊的本领,打着驱鬼诛邪之名,本质上却还是在做悖逆现世运行规律的事情。”
殷槐沉默了一会儿,忽道:“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有些事情,就算违逆了因果,却仍是注定要发生的。”
元霄不禁莞尔,“话说的没错,只是听着实在老气横秋,你年纪这么轻,怎么倒像比我多活了好几辈子似的。”
“对了,还有这个。”他从办公室后头搬出一箱崂山白花蛇草水,“限量版红参口味,吐血安利。”
……喝了之后,恐怕真会吐血吧。
会长的盛情难却,殷槐刚要伸手去接,谁知眼前突然一花,只见有一团白白的事物从箱子里嗖地飞了出来,一跃跳上元霄的肩膀,晃着短短的小尾巴,迅速钻进他的口袋里去了。
“老板……刚才那是什么?”
元霄捂着蠕蠕而动的口袋,“我养的宠物,雪貂。”
“哦。”殷槐抱着小山一样的东西,淡定地转身离去。
“对了,我是猫派。”他郑重表示。
*****
回到家,还没踏进玄关,殷槐就听到客厅里竟隐约传来甜蜜活泼的女孩歌声,而不是平时常听见的厮杀得天昏地暗的游戏音效。
他放下东西走过去,只见戎岸正热情澎湃地向楚离原安利最近大火的一个女团的打歌舞台。
“她超级可爱吧!”戎岸点着其中一个梳双马尾的女孩,努力试图拉楚离原入坑,“真正的王道偶像,甜得齁死人不偿命!自从成了她的推,我都快从老二刺螈毕业了。”
“唔……”楚离原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十几个人类呢,够他好好分辨一阵的。“感觉……这个还不错。”他按下暂停,正好切到一个气质清冷、眉眼疏淡的成员的特写镜头。
“哟,小原哥,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啊。她也是人气TOP噢。”戎岸刚想继续介绍,忽然感觉脑后一凉,回过头,只见殷槐正双眸略垂冷冰冰地看着他们。
“你在给他看什么?”
“我在拉新饭入坑而已……”戎岸见殷槐神色不佳,忽然灵光一闪,福至心灵,道:“小原哥的Pick,好像跟你还有点像,啊哈哈……”
楚离原回头:“还真是啊哈哈。”
殷槐冷漠脸,问戎岸:“你怎么来了?”
“今天中秋节,我给你送月饼来了。”戎岸赶紧举起手边的盒子,八个月饼上依次印着“乾罗恒那,洞罡太玄”的字样。“我店里特制的嗷,都是不同口味。”
殷槐:“谢谢。”
戎岸又道:“我还带了些熟菜和啤酒过来。”
殷槐:“为什么?”
戎岸:“我爸妈不是出去旅游一直没回来嘛,今天过节哎,家里只剩我一个,只好投奔你来了。”
殷槐:“不是还有褚灵桃和岑荣吗?你可以烧点香烛跟他们一起过。”
戎岸:“……”
楚离原叹了口气,觉得殷槐真是太不懂了。“殷槐,你傻呀,他在那儿不就成电灯泡了吗?”
殷槐:在这里也是。
*****
殷槐家的阳台很大,延伸出去一个宽敞的平台。楚离原和戎岸索性把折叠餐桌椅搬到阳台上,摆上几碟精致小菜,切上几枚香甜月饼,配着夜风清凉,倒也十分惬意舒爽。
“唉,这么看月亮真是感觉好多了,你不知道,结界里的假月亮大得膈应死人。”楚离原跟戎岸说完团建的经历,猛吸了口他喜欢的雪菲力荔枝汁。“让我想到了那什么……巨物恐惧症!”
“幸好我老爹当初要我进法术协会的时候我死活不干。”戎岸深感幸运。“小原哥,你又是怎么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啊?是你家里人逼你干这行的吗?”
“……唔……”楚离原看了眼殷槐,扶住额头,“我是被他强迫的,霸王硬上弓懂不懂?”
殷槐明显一口冰水呛到了喉管里,咳得满脸通红。
……
“我这人当不了社畜,还是守着自己的小破店开心。”戎岸像演八点档连续剧一样非常做作地清了清嗓子,开动小脑筋迅速转移话题。“话说……你们知道谢宏德吗?就是咱们市那个白手起家的商界传奇。上周吧,竟然有人打电话到我店里,说他是谢宏德的管家,要咨询业务。”
殷槐:“问你什么?”
戎岸:“那人不肯在电话里讲,一定要我去面谈,我怀疑是骗子,说你还是另请高明吧,就把电话给挂了。”
“但是,如果真的是谢宏德让人打来的,我也不会太意外。这人虽然都金盆洗手了,但是外界关于他的那种传闻一直不断,隔段时间就要拿出来炒一炒,什么靠养小鬼发家致富啦,还有说他天生命格奇硬以至于克死妻子,简直比天涯论坛上的帖子还神奇。”
楚离原一边啃酸辣无骨鸡爪,一边叽叽咕咕道:“好像很多名人都有这种传闻,我之前还看到过说某个女明星涂尸油做的口红,因为可以‘保红’,不过这法子纯属瞎扯淡,根本没效果。”
“人们喜欢讨论这类事情,无非是觉得恐怖,猎奇。我倒觉得,撇去其中的超自然元素,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了。”殷槐修长的食指在玻璃杯边沿一记一记地叩击着。“万事万物都不能无中生有,实现愿望一定要有与其相当的酬劳,或者说,付出代价。不能给得太多,也不能拿得太多。”
众人且吃且喝,楚离原与戎岸都是喜欢凑趣聊闲话的,殷槐被他们带得也难得多说了好些。以前的中秋夜,他都是跟爷爷一起过。殷阙楼喝了酒,抽了烟,会很有兴致地跟他讲自己经历过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
直到殷阙楼消失。
至今,殷槐都不认为殷阙楼是“死亡”。
他回忆起爷爷消失前的那个夜晚,正好也是一个晴朗的秋夜。殷阙楼仿佛早就预知到了自己的结局,难得主动与他说了很多一本正经的话。
“人生在世,任何相遇都自有其意义。不论在一起的时间多么短暂,就算没有残留在记忆中,也没有留下任何印迹,但只要是曾经缔结过的缘分,就永远不会消失。”
“比如,爷爷和你。”
“所以,如果有一天,爷爷不在你身边了,你也绝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殷槐,你一定要记住,所谓幸福,即是与自己的一种交易,需要与之匹配的努力和代价。未来,你可能会面临许多困境,但无论多痛苦,还是要继续追求想要的东西,见自己想见的人。为你自己而活吧,那才是真正的决心。”
“殷槐?你在想什么心事啊?”楚离原歪过脑袋看他。
殷槐回过神,对楚离原微微一笑。“没什么,这是觉得现在这样,感觉还不错。”
*****
团建的事儿终于告一段落,法术协会的日常工作又紧密运转起来。
今天,殷槐作为宵明院的代表刚去总部开了例会,回到家会议纪要还没写完呢,就收到了任务邮件。
“应当事人要求,事件相关内容暂时保密,需前往指定地点详谈。地址:川源市裕园路315号。”
“怎么搞得神神秘秘的啊?”楚离原吸着奥利奥啵啵茶,“裕园路315号……那是什么地方?”
殷槐道:“裕园路那块是川源市公认的上只角,曾经文人云集,大都是有历史文化价值的洋馆,全市有资格住在那边的人寥寥无几。我们准备一下,下午直接过去吧。”
*****
裕园路315号。
靠近裕园路的外墙是没有门的,只能仰起脖子,窥到冷杉树的树尖。殷槐和楚离原沿着围墙转进去,一条深巷子走到头,眼前才顿觉豁然开朗。
三层洛可可风格的华丽洋馆,红色的外墙,白色的屋顶,被偌大的庭院包围着,一眼望去宛如童话世界里的城堡。
殷槐站在雕花铁门外,按了按门铃,很快,就有一位身穿得体黑西服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为他们开门。
“是殷先生和楚先生吗?我是这里的管家,你们叫我南叔就好。”他伸手引路,“家主在贵宾室等着二位,请随我来。”
走在庭院中间的道路上,殷槐和楚离原忍不住四下张望。这里就像一个精美的珠宝盒,花朵绚烂,树木青葱,布局典丽,草坪修剪得也很齐整。
最有意思的是,四周还随处摆放着漂亮的洋娃娃,花丛边,凉亭里,冷杉树下,都可以见到一个个穿着精美洋装的古典人偶。大眼睛,长睫毛,浓密的卷发,泛着蔷薇色的瓷白脸颊,每一个都是那么栩栩如生,看起来真像一群生活在这里的美丽人类孩童。
楚离原偷偷跟殷槐咬耳朵:“没想到主人还挺有少女心的啊。”
主楼大门口早已候着两名男仆,他们一见众人走来,便立刻缓缓推开了大门。
金碧辉煌的大厅笼罩在水晶吊灯折射出的迷离光芒里,晃得两个贫穷的社畜法师一阵头晕目眩。他们跟着南叔踏上楼梯,穿过走廊,一路上,依然处处可见各种各样的人偶。它们乖巧无声地坐在那里,用泛着无机质光芒的玻璃眼珠冰冷地凝视着他们,仿佛它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楚离原忍不住开口相询:“南叔,为什么要放这么多人偶在这里啊?”
南叔恍若不闻,带领他们走到一扇豪华的门前,伸手敲了三下。
“请进。”传来老年男子的声音,字正腔圆。
南叔推开门,鞠了个躬,径自离开。
贵宾室里,巨大的黑色软椅缓缓转过来,一位清瘦的老者抬起鹰隼般的锐利眸子,在殷槐和楚离原的脸上一扫而过。“法师先生,下午好,请随便坐。”他微微一笑。
这位老者老则老矣,眉宇间却仍透着一股子韧劲儿和狠劲儿,一身金银线绣花的深蓝色缎子衬衣把他衬得十分华贵,气度非凡。
而且,和整座洋馆,很一致。
“老朽姓谢,你们应该听说过我。”
殷槐和楚离原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想到:谢宏德!
“聪明。”谢宏德瞥见他们的神情,笑了笑,又慢慢站起身,从四角雕着六瓣花图案的酒柜里取出一瓶蓝绿色的液体。
“王尔德说,苦艾酒可能是世界上最富诗意的东西。”他在水晶杯里优雅地倾倒那色泽魔性的酒浆。“它令无数艺术家及诗人们尊捧在上,称为维系灵感、触摸梦幻之门的绿色缪斯,它更是社会学家眼中的恶魔之灵,是通向疯人院的门票。”
他朝两个法师举起酒杯,“二位要来一杯么?”
殷槐摇了摇头:“王尔德还说,饮了苦艾酒,走在寒夜的大街上,却感觉有大簇大簇的郁金香在脚边挨挨擦擦。苦艾酒致幻,我们的工作却必须保持清醒。”
谢宏德也不再客气,自顾自啜了一口,“这些年下来,老朽倒早就离不开这绿色魔酒了。只要有它,就能忘却一切忧愁,仰首间似踏着天国澄透的阳光,回到童年时幻想的永恒乐园。”
楚离原从茶几上挑了个最大的脐橙,费劲地剥着。“喝酒能顶啥事儿啊,说吧,你到底遇到啥鬼问题了?”
谢宏德把酒杯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放,“知道外界关于我的那些传闻吗?”
楚离原:“当然,说你养小鬼。”
没想到这小年轻竟敢大剌剌地脱口而出,谢宏德神色一僵。
楚离原:“怎么,是真的啊?”
谢宏德“哼”了一声,“是,却也不是。养小鬼这种控灵术太过低劣,也就糊弄那些平庸之辈,对我,根本不可能起效果。”
说着,他的脸上不由浮现出一丝痛苦混合着傲慢的神情。
“再厉害的小鬼,也改不了我的气运,扭转不了我的逆境。”
“若看过媒体对我的报道,你们都应该清楚我是怎样的人。”
殷槐点了点头。
莫说川源市的人,就连全国人民,恐怕都对谢宏德的传奇经历有所知晓。
百折不挠,愈挫愈勇,就是对他的人生最准确的注脚。
谢宏德出身贫寒,童年坎坷,先丧父,继而丧母,一个半大小子带着小妹妹讨生活。
为了活下去,他什么活儿都肯做,而且抢着做。人家嫌他个儿矮人小没力气,他就咬着牙把价往下压,干活的时候,他的劲儿比大人狠,力气比大人还足。
曾经有一张少年谢宏德扛水泥的照片,在网上广为流传。照片上,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光着膀子,正在努力搬运垒得比他人还高的水泥包,背脊都被重物压成了个直角。水泥的粉尘很重,灰扑扑地蒙了男孩满身,只有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珠依旧明亮。
当时,网友还把这张照片做成了表情包,水泥包上写了“生活”,谢宏德脸上写了“我”,直到现在还有很多人喜欢用。
只可惜,天道不酬勤,努力生活的人不见得就会有好下场。
谢宏德的小妹妹还是死了。
像一只小小的、柔软的弃猫,可怜地死在了哥哥怀里。
“我每天吃馒头、喝凉水,辛辛苦苦攒了两千元,以为是一笔可观的巨款,没想到都不够她多住几天医院的。”电视里播放这段采访时,谢宏德说完还自嘲地笑了笑。
之后,谢宏德就凭一腔孤勇,下海创业去了。
“七次。”
“从有到无,从希望到绝望,我跌倒又爬起来整整七次。”
“我亲眼看着自己的事业慢慢发展,又亲眼看着它因为天灾和种种不可知的意外而覆灭,整整七次。”
“从猪狗变人,又从人变回猪狗,我经历了整整七次。第七次,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我的工厂被烧得一干二净,妻子也跟着葬身火海。”
“而我,就连一个像样的葬礼都无法为她举行。因为她的尸体,完全跟化学品烧融在了一起,分都分不开。”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谢宏德优雅从容的面孔上阴云闪过,一瞬间,仿佛又变回了从前那个在泥泞里挣扎的狠戾少年。他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对记者堆起笑容。
“但是,我不会屈服于命运。第八次,我又重新振作起来,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打下了如今的江山。”
采访结束时,记者问谢宏德有没有什么话想对广大青年朋友说的,于是谢宏德郑重分享了一句至今都被人时常提起的名言:
“只要有绝对的意志,就能改变绝对的未来!”
“绝对的意志……改变绝对的未来?哼,不过是我当时顺口一说的罢了。这种话谁会信?你信吗?反正我自己都不信。”谢宏德端着酒杯,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大概是年事已高的关系,他精神虽好,腿脚却不是那么灵便。
“遭遇火灾之后,我终于清醒意识到,自己啊就是天注定的烂命、贱命、畜生命,厄运缠身,百般不幸,但凡所求皆不可得,无论怎么努力打拼,都是竹篮打水枉费功!”
楚离原道:“所以你就寻求偏门法子来转运了?”
“当然。”谢宏德应得理直气壮,甚至还有几分骄傲。“养鬼转运的下场,我自然都听说过。可我不怕反噬,不怕报应,不怕死于非命,我什么都不怕,就怕猪狗不如地活着,就怕被人踩在脚底。”
殷槐沉吟道:“所以,您用的是什么方法?除了暹罗养鬼术和茅山术,现在世间仅存的控灵术并不多,巫医萨满、西方的灵媒还有东洋的阴阳师都属于通灵范围,谈不上养鬼。”
谢宏德冷笑:“上天对我如此‘厚待’,寻常法子又岂会生效呢?我选择的,是早已失传的欧洲古代死灵术中一宗最黑暗、最邪恶的秘法。”
像是故意卖关子似的,他饮完杯中酒,才缓缓说出口:
“子母血祭。”
作者有话要说:人间之屑终于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