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离原无声地笑了,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还逃什么,人都派东西来了。”话音落下,他手指一弹,只听院角树上传来纸张撕裂的脆响,四五个纸人轻飘飘地落下,它们的脸上被剪出大眼笑嘴,还有两条长发辫,一沾地还发出幽怨的呜咽,娇嫩婉转犹如少女。
殷槐见状,迅速拈出两张黄符塞给隆封夫妇,让他们躲进屋里千万别出来。两人在褚灵桃的阴影中活了一辈子,大概是怕到极点便也麻木了,眼下倒异常淡定起来,一前一后扛着阿楠的尸身就消失在了门后。
鼻尖掠过隐隐的阴风,地上的纸人再次飘飞起来,隐隐约约化成半透明的人形,在殷槐和楚离原身边聚拢,转了两圈,又往前面飘去,似乎是有带他们去什么地方的意思。
去就去。褚灵桃,现在应该叫她濮婆婆了,既然已经知道法术协会派来的人发现了她的秘密,那么双方势必要做出一个了断。
纸人一路飞,殷槐和楚离原一路跟,沿着山路拾级而上,最后到达的终点,果然是万恶的桃娘庙。
现在是大白天,万里无云,阳光普照,桃娘庙完全没了夜里的森森鬼气,只是小小的孤零零的一座,在青山的怀抱里,显出几分叫人心里发酸的寂寥。
推开庙门跨过门槛,两人只觉鼻尖掠过隐隐的气流,微暖中略带凉意,还裹挟着花草的清香。眼前也是豁然开朗,天光泛滥汹涌,晃得视界白茫茫的一片。
楚离原揉了揉眼睛,刚才意识似乎有一瞬断闸,待视界清晰,放眼望去,四周根本不是那座昏暗逼仄的殿宇,而是一片生着茸茸浅草的开阔之地,蓝天白云的风景正好。
“咋回事儿……卧槽!”
楚离原脑袋一低吓得够呛,自己怎么突然换上红衣红裙,还坐在一片断壁残垣之上?他眼睁睁瞅着两条小细腿不受控制地晃晃悠悠,露出穿描金红绣鞋的小脚,忍不住发出一句怒吼:“老子新买的椰子鞋呢!”
“……那是我给你买的。”
耳边突然响起殷槐凉意飕飕的声音,激得楚离原猛一个机灵,可身边并没有他的踪影。
“殷槐?”
殷槐:“我在。我们现在都是褚灵桃视角,就像vr游戏那样。”
楚离原松了口气,“她筑了这么个结界算什么意思?”
殷槐:“与其说是结界,倒不如说这片庙宇和土地已与她同化,我们看见听见的,都是她过去的经历。”
楚离原白眼快翻到天灵盖上去了,“……可我不想,这游戏不光是单线,还只玩得出be!”
刚抱怨完,只听褚灵桃自言自语道:“等了他好半天了,怎么还不来呢,若被阿爹发现又该骂我了。”
“灵桃!”
远远的,一个白色的身影正朝这边跑来,衣角微微扬起,像发亮的小小风帆。
视界往下一震,接着迅速向前拉近,应是褚灵桃跳了下来,正奔向那个人。
“荣哥哥!”她快乐地喊道。
岑荣回以温和的微笑。他比褚灵桃高小半个头,面容俊秀,四肢修长,浓黑的眉毛下,眼窝微微凹陷,故而目光也是忧郁动人。
褚灵桃:“你怎么了?你阿爹又为难你了吗?”
岑荣勾动嘴角,眼中阴翳却愈深,“没。”
褚灵桃白嫩的手掌轻轻碰了碰岑荣左侧略微红肿的脸颊,“你莫要诓我,还痛吗?”
岑荣摇头,轻轻一跃坐上断墙,“他还做着昔日的富贵梦,不肯认清家道中落流落此地的现实,拿我这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出气也实属正常,我早习惯了。”
褚灵桃往他身边一挨,“你不要这样说,叫人听了伤心。”
“好。”岑荣揉了揉她的脑袋,从随身带的包里取出一本蓝封皮的书,“今天该学《黍离》这篇了。”
他翻动纸页,白净的手指点着墨字,慢慢地,一字一句念给褚灵桃听。他还是个小少年,声音是清脆而明亮的,却依然能把“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诵出许多沉甸甸的哀愁。
岑荣刚认真讲解了几句,却发现褚灵桃并没有专心在听,只是托着下巴呆呆瞧他,于是皱了皱眉,笔杆扣上她的脑门儿,“不许走神。”
褚灵桃捂住额头,“荣哥哥,我是在想,你当初为什么要教我断文识字呢?村里好多女孩儿家都不学,学了究竟有什么用呀?”
岑荣沉默不语,过了会儿,才对牢她的眼睛,说:“现在或许没用,但以后,它可以让你知晓更多事情,带你到更大更广阔的世界中去。”
褚灵桃想了想,“那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
岑荣:“我也不记得了,但一定好过这里。”
褚灵桃半眯着眼心驰神往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叹气,“以后又是什么时候呢?”
岑荣道:“你要等。只要你要乖乖等着,这一天总会来的。到了那时,我们就一起离开这个村子,去过再也不会被人苛责避忌的生活。”
褚灵桃笑了,黑眼睛亮晶晶的,“那说好了,你可不许反悔,到时候千万别撇下我一个人呀。”
“我答应你。”岑荣抬起修长的手掌,与褚灵桃小指相勾,拇指相碰,“要休且待青山烂,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
苦荞村是个小小的村庄,可对两个半大孩子而言,这里大到无边无际,大到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彼此而已。
作为旁观者,殷槐和楚离原不曾想到,这个由陈年往事编织出的结界,竟拥有异乎寻常的强大法力。随着褚灵桃的记忆在眼前不断重演,越来越多的复杂情感正不断涌入他们的意识,像无数细小的触须,密密地攀上心脏,在胸腔扩散开来
“我一直在等,一直在忍耐。”
“无论是被爹娘关在漆黑佛堂的时候,被骂邪祟之物的时候,还是跪在神像前忍受无穷无尽的法事的时候,所有的轻贱、恶意和侮辱,我都咬着牙忍耐下来。”
“因为,我始终梦想着,能与荣哥哥一起,离开这座让人痛苦的牢笼。我们都是被忌讳的不祥之人,彼此若能紧紧依靠,一定可以在外面的世界,获得真正的幸福。”
两人的脑海中,褚灵桃的声音一直在回响,不绝如缕。
楚离原本是怪异,化成人形也无法完全与人的感情相通,而殷槐大三那年就当了见习法师,至今已处理过许多怪异事件,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不幸。可现在,他们还是被结界干扰侵袭,并且愈发严重。
稳定心神,殷槐低声唤:“楚离原?”
楚离原闭上眼睛说不出话,从刚才开始,他就感觉自己头疼欲裂,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声音越来越响,几乎震耳欲聋。褚灵桃的记忆莫名牵扯出似曾相识的感觉,眼前,开始模模糊糊晃动着两团白色影子,是并肩而坐的一对小小少年,他们头顶高悬着清秋明月,旁边,有一株梨花堆着莹白流光,欺霜赛雪。
虽不知他们到底是谁,却有异乎寻常的熟悉感,仿佛是天底下最亲密的存在。
“楚离原!”殷槐察觉到楚离原的失常,冷声道:“不要胡思乱想,记住,我们只是看客,这一切都与我们无关。”
楚离原悚然而惊,随即干笑一声给自己挽尊:“除了岑荣,这些事儿濮婆婆早告诉我们了,瞧着没劲直犯困。”
殷槐:“切不可放松警惕。她是桃娘庙的主人,又继承了所有的记忆和怨念,拥有绝对的本土优势。我们身在她的结界,暂不得脱,一旦受影响过深,很容易就此迷失。”
楚离原向下敛了眼睫,闷声闷气道:“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些不痛快。”
这种感觉,就像看明知团灭结局的电影,或是玩没有GoodEnd的游戏,只能不可回避地目睹故事走向悲惨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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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细雪有一阵没一阵地飘。雪积不起来,整个村子越发显得灰蒙蒙的,既寒冷又潮湿。
不过,就算不是个好意头的冬天,村民们还是兴致勃勃地准备起了年末的祭祀大典。这是苦荞村年终的大典,宰猪杀鸡,斟满甘醴,敬奉社神,拜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好运气。
这是一年到头最热闹最神圣的时候,今年的轮到岑荣的父亲岑老爷主持大局。他虽是外面流落来的破落户,可掉了毛的凤凰赛野鸡,优雅,富有,兼之学识广博,他很快便成了苦荞村有头有脸能拿得定主意的人。
天空中,灰白色晚云层层铺叠开去,漏出丝丝缕缕的颓光,接着一声声钝响,是爆竹炮仗,震耳欲聋的欢闹声还没有息,空气里已散满了幽微的□□香。
祭台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许多人,他们热烈又满怀憧憬地注视着前方的祭礼。结束后,他们还将分食满桌的贡品,那是社神享用过的东西,他们坚信,落入肚腹会带来更好的气运。
“灵桃,来,这个给你。”
祭台后的角落里,岑荣和褚灵桃正紧挨着蹲在一起,各持一根线香烟花,看它们噼噼啵啵地盛放出耀眼光芒。
“我还是头一回来祭祀大典。”褚灵桃有点兴奋,但更多的是害怕,“荣哥哥,这样会惹得神明不高兴吗?”
岑荣道:“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神明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褚灵桃抿了抿嘴唇,托着下巴定定地注视着光焰,“真好啊,这样一来,我也算受到祝福了吧?从今往后,神明也总算能想起我了吧?”
线香烟花燃尽了,冒出一缕青烟。
天色愈发阴暗了,一会儿竟下起雪来,白花花的漫天飞舞,像葬礼上纷飞飘洒的纸钱。
眼见降了瑞雪,祭台前的众人不由激动万分,只觉神明吃饱喝足后,正醉醺醺地在空中散步消食,准备降给苦荞村许许多多的好运与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