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19章·桃娘庙

等到殷槐和楚离原从濮婆婆家出来,日头已渐倾颓,不知是天气转凉,还是适才听到的陈年老事太过残酷,落下来的夕阳也变得凉浸浸的了。他们在窄窄的田埂上一前一后地走着,往村里宗祠的方向去。

位于中心位置的隆家宗祠算是苦荞村最庄严肃穆的建筑,丹楹刻桷,雕镂绘饰,只可惜隆家人丁凋敝,本该是栖祖灵而迎福祉的地方,如今却拿来派准备贽献的用场。

不过,村子至今倒还坚持秉承“一姓一祠”的规矩,外姓甚至族内妇女和孩童,皆不许擅自入内,也亏得如此,隆封才能撇开杂七杂八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施行那狸猫换太子的计划。

“快进来。”隆封从约定好的隐蔽的偏门探出脑袋,拼命招手,“贽献的衣服,还有金面具我都给你们准备好了。”他一面说,一面将殷槐和楚离原引到一架高大的红木山水屏风后面,“我现在要将刚才进来的阿楠从后门领出去,再回到正门等你们出来,时间不多,我先走了,你们千万抓紧啊!”

“知道了知道了。”楚离原挥挥手,目送隆封急匆匆的佝偻背影,“嗨,真是够麻烦的,换做是我,能保护好自己在乎的人就行,别人的死活又有什么关系。”

“身在现世,必然多受拘束。”殷槐抱起那堆衣服递给他,“你快点换,我在屏风外边等你。待会儿送贽献的队伍一启程,我就会用隐身符隐遁,消了形迹,一路陪在你旁边……”

殷槐的话音戛然而止,生生断在空气里。

“怎么了?”楚离原把脑壳从领口拔/出来,随手把脱下的卫衣扔在地上,半长黑发散落,乱蓬蓬地堆在雪白的肩头。

殷槐推了推眼镜,不声不响地背过身出去。楚离原眼尖注意到,老板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难得微微泛红。

“嗨,别介呀,你说你一大男人害什么臊啊。殷槐,不是我说你,有时候我真觉得,你这个人太一本正经了,还有点娘们儿唧唧。行,我躲到里面换。”楚离原嘴里嘀咕着,麻利地把自己脱了个干净,扯了那贽献的衣袍就往身上一披一裹,再束了长腰带,正正好好勒出一搦劲瘦的细/腰。

“搞定。”

殷槐回过头,但见屏风后面,先是荡出几绺乌发,然后探出一张黄金面具,面具后头,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在烛台圈圈儿的光晕里,含着莹莹的光亮。

“这衣服真够累赘的,万一动起手来可咋办。”楚离原提着衣摆,左看右看地审视自己。他走出来的那一瞬,昏暗老旧的屋子仿佛变得无比亮堂,像开出一朵轻飘飘的雪白大牡丹。

殷槐的身形仿佛就此凝固,只是微微眯起那双灰眸,定定地注视着他。

其实,殷槐心知肚明。那人已是荒厄,本体是狰狞的、恐怖的、不可名状的凶兽,再不似当年神宫东栏那一株清明的梨花。可他还是困惑了,迷茫了,难不成是附近哪处的花精狐仙偷溜了进来,给自己施了心神动摇的戏法?

“你觉得怎么样?”楚离原问他。

殷槐不说话,缓缓抬手抚向那张金面具,然后摘下,扔在一旁,露出后面那张鲜洁的面孔。

“好看。”他说。

“啊?什么好看?”楚离原挠了挠头,“我是问你这套行头看不看得出什么古怪。”他捡起地上地上的金面具,“你瞧,一般面具哪有铸得这般栩栩如生,连眉毛鼻梁嘴巴都像真人一样……老板?hello?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殷槐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什么?”

可不等楚离原张嘴,外边,隆封就已经敲门来催了。

“你们好了吗?现在要准备启程了。”

“那我先走了啊,回见。”楚离原潇洒旋身,襟飘带舞的纯白背影落在殷槐眼中,像进了一粒砂砾,硌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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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楚离原意料的是,本以为送贽献上山的队伍会很有排面,不曾想就寥寥四人扛着一顶白轿,后面跟着几个穿白色殓衣的村民,外加隆封领队。

“哟,人出来啦。”一个村民呵呵笑了,“不愧是咱村长,在全村安危面前,不谈亲情。”

“阿楠,好兄弟,你的恩情我们会记着的,啊。”

“够了,别废话了。我们赶紧出发,好在太阳落山前回来。”一个年纪稍长的村民说着,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真他娘的晦气,这破差事怎么就轮到老子头上了,看那桃娘庙一眼都觉得要倒大霉了。”

楚离原坐在轿子里,感觉往上颠了颠,应是启程了。

“隆村长,丑话说在前头,咱几个虽是外乡来的,但对你们村的事儿也知道个一鳞半爪。这事儿办妥了,酬劳您可不能含糊啊!要不是哥儿几个胆大,谁敢接你这活儿啊?”一个轿夫大剌剌地道。

“李大哥,你就放心吧,我送了好几年了,隆村长是靠谱的人。”另一个轿夫嘿然一笑,“我阳气足,明年记得还叫我啊!”

隆封吧嗒吧嗒地吸着烟,“明年?不一定有明年喽。”

“我说村长,您不会真指望城里来的小白脸吧?他们一看就不靠谱啊!特别是那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长头发,像村东口卖大力丸的。要说神通广大,还得是濮婆婆。没有她,苦荞村早完蛋了……哎哟,哪来的妖风啊!”

贽献被送往的目的地,就是那个村民口中的“桃娘庙”。根据那日濮婆婆的讲述,褚灵桃死时不过十四五岁,而苦荞村的方言里,“娘”又意指年轻女娃,所以这“桃娘庙”,当是专为褚灵桃修建、供奉她金身的寺庙无疑。

桃娘庙位置偏,坐落在苦荞村边缘的半山腰,却不险要,一路上去还算平稳顺利。一行人抵达的时候,太阳还在山尖摇摇欲坠呢。

楚离原从轿子里出来,刚想舒展一下筋骨,就被那几个村民连推带搡,直往桃娘庙里赶。

“阿楠,对不住了啊,这就是命。”外面响起锁门的声音,然后是踢踢踏踏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便彻底安静下来。

楚离原:“都特么什么人啊。”

“太糊涂了。”正殿一角,冷不丁响起殷槐击冰碎玉般的声音,他刚撤了隐身符,这会儿正仰头细细打量神龛里供着的褚灵桃的金身,边看边直摇头。桃娘庙虽小而简朴,可那金身的衣饰却颇为华贵考究,显然是按照得道高僧的规格,就连贡品香烛都百般用心。“照他们这般供奉法,那女鬼现在的修为早就今非昔比。楚离原,你来看看,她若现了灵体,与那邪神相较如何?”

“半斤八两吧。”

“丑八怪是废铁,褚灵桃是黄金。”

楚离原盯着神龛,漂亮的眉毛渐渐拧紧,“……而且,供奉女鬼的仪制,我看着怎么像是按供奉社神的来的?疯球了吧!”

“没错。”殷槐修长的手指抚过案台,“《公羊传》注曰:社者,土地之主也。一方水土一方神,小到一村一寨,大到山河湖海,皆有不同神灵掌管。”

“这些不同的神祇,都有不同的来源,但基本上,都是由当地有功者死后所任。”

“好的社神可使整个宗族香火鼎盛,瓜瓞绵延,而这位小小年纪被全村人活埋而死,怨气冲天,却又被当成社神供奉,还吞噬了那么多贽献,再这样下去,恐怕整片土地都会受到诅咒,子子孙孙贻患无穷。”

楚离原想了想,道:“那天濮婆婆说,褚灵桃命局中有劫煞与孤辰入命,命象穷凶极恶,对周围人呈极恶之势,生前被家里人严重忌讳,连门都不让出,怎么会懂你说的这些东西。”

案台上,红烛绽着簇簇火光,照亮神龛里的小小金身,还有旁边悬着的褚灵桃的画像,把画里小姑娘的微笑映得狡黠莫测,仿佛在聆听下面两人的谈话一样。

殷槐:“还有一个疑点。宝相镜虽然已毁,但根据它残存的一缕法力,还是能断言,此物若还完好,必是相当厉害的法器,普通鬼怪根本不敢靠近。褚灵桃遭重创后又被镇压十几年,就算逃了出来,也没打碎它的能耐。”

“难道是人干的……也不对,没理由啊,这事儿谁有胆做,明摆着损人不利己,有啥可图的。”楚离原烦躁起来,“哎,我们瞎琢磨半天,还不如等女鬼现身直接给她一顿暴锤。”说着,他掏出口袋里的半罐雪花酥,不料未等摘下面具大快朵颐,忽听庙门外有些动静。

响声很轻,是细细碎碎的“啪嗒”几下,接着只听“吱嘎”一声,两扇门就自己开了。

外边冷森森的月光,顿时笼着薄雾潮水般涌进来,消散后,留下一个小巧玲珑的身影。

是个红衣衫的小姑娘。

小姑娘才十四五岁的年纪,梳着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子,一张小瓜子脸白得几乎透明,细眉毛浓淡得宜,大眼睛里像含着一汪泪,两片小薄嘴唇稍稍一抿,下巴上就有浅浅的梨涡浮现,如果不跟画像上的褚灵桃一个模样,那还真是可怜又可爱。

“荣哥哥,我来啦。”她细声细气地唤。

多娇嫩的小嗓门,蜜似的甜。可在殷槐和楚离原听来,无异于拉响一级战斗警报。

“荣哥哥,你怎么不理我呀?”褚灵桃紧盯着楚离原,慢慢走近他,借着烛光,殷槐看得清楚,就在翩飞的裙裾下,那双穿着鲜红底子描金花的小脚浑不沾地。

“说啥玩意儿呢?少给我整琼瑶剧那出啊!”楚离原的左手手心一团风雷已经噼里啪啦地炸开了。

“等一下!”殷槐忽然叫住他,“你发现没,她身上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气,就连普通鬼魂的鬼气都感应不到。”

楚离原“嗯”了一声,可依然没放松警惕,只要褚灵桃敢有小动作,就立马轰她丫的。

可褚灵桃没有小动作,只有大动作。

她一头扑进楚离原怀里,踮起脚尖,小猫似地双手捧起他的脸颊,在那冰冷坚硬的金面具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