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八回

在绝殇雪山的日子总让人感觉虚幻缥缈凡事都不真实。这里的酒多喝几口便能昏昏欲睡,舒服的好似羽化登仙般。就连回忆起往事,也能平静地将那些深藏已久的事说出口,悲伤总是似幻非幻,看似真实的存在,却又感受得不真切。

在一众妖婢的服侍下,拂夕从温泉中起身,穿衣,梳妆打理,最后来到绝殇雪妖的屋内。

屋子很大,只粉色帷幔随处可见,其余装饰甚少,显得格外空寂。屋外池塘,锦鲤悠然自在,睡莲娇嗔可人。雪妖在靠近池塘的案几边喝酒,身上的红袍艳丽依旧,她一手托腮,一手摇晃着酒杯,眼神迷离,嘴角牵扯着魅惑的笑。

“来了啊,过来坐。”雪妖朝拂夕招招手,声音轻柔,带着慵懒的尾音。

经过一番梳妆打扮,拂夕着一件露肩雪色缎面束腰长袍,里着水仙花色抹胸,水仙上两彩蝶翩然飞舞,栩栩如生。以前从不曾认真打理过的长发现在被梳成侧分覆云髻,发髻上几粒莹润珠钗装饰。

衣袍下一双赤脚纤尘不染,若雪皙白。一众妖婢欠身退下,拂夕赤着脚走到雪妖对面坐下。

“这两天你想听的事我说的也差不多了,你是不是该说说你的故事了?”拂夕一双绿眸凝着雪妖道。

雪妖为她斟一杯酒,缓缓道来:“世人皆知雪妖是毒貂指定守护绝殇雪山的继承人,一场血债差点害得整个雪山葬送,你们对毒貂女王又知道多少呢?”

毒貂是绝殇雪山上一代主人,死了有上万年,她曾经称霸大半妖界,一生专研邪毒,曾放言要做出世上最毒之物,她给世人最大的疑惑是,为何一个一心要研制出最毒之物的妖王最终会耗尽精元做出冰晶塔。

拂夕:“说来听听。”

雪妖笑了笑,饮一口酒道:“当时毒貂为研制时间最强毒物上天入地,闯过緈骅老君的冰札仙岛,也游走魔界很长一段时间,最后终于让她找到方法。为了达成自己的野心,她抓来山下的凡人和山里的小妖试药,虽然其中有试药成功的,但毒貂并不满意,似乎当中并没有谁能配得上最强毒物。后来毒貂发现,若要制成最强毒物,就必须找个集勇气、智慧、信念于一体的活体,长达百年,毒枭找了成千上万的活人试验,直到遇到一个叫陈笑的读书人。”

拂夕听得入神,一眨不眨地盯着雪妖。

“陈笑是个好学的书生,天性风趣活波,脑子聪明又喜欢冒险。那时毒枭已然有些等不及了,她利用人们的贪念和欲望,告诉世人但凡通关者便能帮助他们完成一个心愿,虽然人间对于去绝殇雪山定不保命的传言甚多,但为了实现一心愿而甘愿冒险的人也有不少,陈笑就是其一。

“在主动上绝殇雪山的人中,陈笑是唯一能安全闯过勇气、智慧、信念三关的人。你知道他通关后面对毒貂要了个什么心愿么?”

拂夕怔怔地摇头。

“他说他要娶毒貂做娘子。多么可笑的心愿啊,毒貂当时气得把他直接扔出了雪山。更可笑了,陈笑就这样成了唯一从绝殇雪山保命回家的人,事后很多人问他是如何做到的,他竟对外宣称毒貂女王看上他了,不舍得害他,大家又问他当时讨了什么心愿,他说不久后大家就能知道了。”

“毒貂不是要找有勇气有智慧还有信念的人吗?这么好的活体怎么就白白不要了?”拂夕双手托着下颌问道。

“是啊,所以毒貂后来又来到陈笑的家把他捉回到雪山上。毒貂炼制的毒物共有四十九种药引,需要分四十九日分别服下。”

“陈笑乖乖吃了?”拂夕道。

“毒貂告诉他,若配合她试药,她会考虑实现他的心愿。”

“她骗了他。”

“嗯。可是一生都在专研毒物的毒貂怎会料到,短短四十九日,陈笑真的让她爱上了他。别问为什么,爱情这东西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就算心肠狠毒如她,也没逃过心的牵绊。”

拂夕微微叹口气,“可惜,毒性已蔓延在陈笑身上,她后来怎么做?”

“最后三日,她为他上天入地,闯遍六界寻解药,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陈笑死了,又活了,他失去了所有记忆,碰见有血肉的就要吸干他们的血,陈笑全身上下都是剧毒,凡他路过的地方,花草皆败。”

拂夕震惊怔住。

“我为什么会知道毒貂这么多事?因为我是雪妖啊,绝殇雪山的雪妖,无处不在。”雪妖抬眸望外,视线穿过天地,仿若又回到了那雪花漫天飞舞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落泪。毒貂寻解药无果,回到雪山目睹陈笑好似一头怪物,到处啃食血肉。原本一个爱笑勇敢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以食血肉为生的怪物,其法力强大到连毒貂也制止不了他。毒貂被他重伤后,绝望地倒在雪地里。后来的日子我陪着她,在她身边看着她如何疯狂研制解药,如何费尽精元制成冰晶塔,你会问为什么要造一个冰晶塔是么?”

“冰晶塔能定格时空,内设智慧、勇气、信念、坦诚四关,‘坦诚’是毒貂后来加上的,是有多少爱与悔意才制成了这关。”

“毒貂后来把解药研制出来了么?”拂夕道。

雪妖摇头,持起酒杯饮一口:“终于做成了冰晶塔,她把邪谜镜歌术传给我便逝世了。我生性冷情,从来没有朋友,却成了毒貂临死前最信任的人,此后守护绝殇雪山和掌管冰晶塔的职责都是我的。为了唯一信任过我的人,即使我再不喜纷扰,我也尽心尽力守护雪山,不让任何人欺负我的子民,可是雪山总是冰冷而寂寞的啊……

“那天我在峭壁上捡回一只受伤的鹿妖,他满身是血,只一双眼睛明亮又倔强。”雪妖握起酒壶站起身,迈过门槛,走到池塘边的木板上坐下,将酒壶里的酒水缓缓倒进池里,“他遭遇猛虎袭击,伤势甚重,我替他医治半月,才把他从鬼门关救回来。保住了命,却因药性过重,伤了他的脑子,长时间里他都记不起以前的事,不知道自己是谁,家在哪,是否有亲人。从此他只能依赖我生活,因为我成了他唯一的记忆。”

拂夕坐在雪妖身边,睁着一双萤绿闪烁的眸子,模样认真。

“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最美的时光,他说他要娶我,要我做世上最美的新娘,他为我亲手缝制了一套嫁衣,我永远记得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答应他,一定为他做最美的新娘。”

这时一妖婢在池塘边显形,附在雪妖耳边说了什么,拂夕凝神去听,却什么也听不到。

“你先退下。”雪妖对妖婢道。

待妖婢退下,拂夕持杯抿一口酒,眸色闪烁不定。

池里的锦鲤喝了掺过酒的水,晕乎乎地浮在水面上吐泡,雪妖袖袍在池面上一拂,游鱼又似突然活过来般,摇着尾巴游动起来。

拂夕盯向雪妖,眼带几分警惕。

雪妖却轻笑出声,缓缓道:“冰晶塔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可是,他却能在我眼皮底下轻松带走人,这样的人又怎会只是个药仙?”说着一双含笑美眸看向拂夕。

拂夕苦笑一声,却只道:“再精密的东西也会有漏洞。”

“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的朋友带来这?”雪妖道。

拂夕双眸一亮,摇头。

“她长得很像一个人。”

“你喜欢的那个人?”

“嗯。尤其那双眼睛,长得真像他哥哥,呵。”

吃一惊,拂夕突然想起在暗洞里方茴说过的话。

“我本来和哥哥相依为命,后来哥哥失踪了。上坞崃修仙一直是哥哥的心愿,哥哥失踪后,我开始独自修行,就为了有天能到坞崃修得正果,找回哥哥。那段时间我要找哥哥又要避开那些捕食者,还好,都挺过来了。”

眉心微蹙,拂夕紧紧盯着雪妖,恍然道:“你喜欢的人不是魑司命身边的貌美手下,而是魑司命对不对?”

天边忽然轰隆隆几声巨响,拂夕坐在木板上也被震离几次。

眨眼间,雪妖已站起身,红袍青丝齐飞扬,拂夕在她眼里看到了几分喜悦几分期待,还有几分……凄迷。

“怎么了?”虽然雪妖看起来并未露出一丝担忧之色,但接连不断的巨响让拂夕隐隐感到不安,她起身问道。

“他来了。”嘴角含笑,雪妖道。

糟糕,莫不是幽冥鬼界派来抓她的人已经追过来了。但再一望雪妖,事情好像并没自己想得这么简单。

拂夕沉吟片刻,还是道出一句:“他们兴许是冲我来的,我出去便是。”说罢正欲施法而去,雪妖却将她拦下。

“他暂时闯不进来,我带你去个地方。”雪妖道。

拂夕虽满腹疑惑,但还是跟着雪妖来到幽暗的地窖,地窖中心有一羊脂白玉案几,案几上有一盆栽,开着一朵黑瓣红瓣交替相连的花。

“毒貂之所以要造一个冰晶塔,就是为了保住这朵花。它是毒貂亲手种的,取名‘忆笑’。忆笑虽然不能解救怨鬼,却能让他们重拾生前的记忆。忆笑花一生只开一次,且花期比昙花更短,它的花蕊摘下后即刻变成一粒丹药,吃了它,任何怨鬼都能恢复生前记忆,不过此丹药最多维持半柱香时间。可惜,毒貂虽种下了它,却等不到陈笑闻过此香,想起她。”

自来到这里,拂夕的目光未曾从忆笑花身上移开半毫,这些年心事几件,其中让影安恢复记忆便是其一。拂夕数了数道:“还有三根花蕊,可否允我拔一根?”

“哦?你想帮谁?”雪妖饶有兴趣地望一眼拂夕。

“一个朋友。”

“男的?”

“嗯。你……什么眼神?”

“跟神尊情缘未尽,又和怨鬼纠缠不清,对了,还有个陪你一同闯关的药仙呢,看不出,你还很多情。”

“胡说什么!你允是不允?”拂夕扬眉道。

“不借。”

“喂,你……”拂夕撇嘴,“我自己强取总行吧。”说罢一招术法,要去抢走案几上的盆栽。雪妖袖袍一拂,带着强劲的风力,地窖瞬间变成了山头。

“在冰晶塔里你斗不过我的。”雪妖用术法制住拂夕,随即便见她双手划术,天边依旧轰隆作响,此刻雪妖正将邪谜镜歌术的灵力全部传给拂夕。

“为什么?”被控制不能动弹的拂夕问道。

“总要找个接班人,咳咳……”雪妖咬着嘴皮把剩余灵力传给拂夕。

“有了它,冰晶塔能受你掌控,忆笑花,也就是你的了……不用经过,我的允许。”雪妖嘴角溢血,待邪谜镜歌术在身上疏散完毕,她杵着地面剧烈咳嗽。

拂夕扶住雪妖,雪妖望她,嘴角扯出淡淡的笑。她举掌于拂夕面前,一座晶莹透亮的小塔在她手心渐渐显现,雪妖将那小塔递给拂夕,喘着气无力道:“带着它快走。”

“你呢?”

“我要去见他。”那双迷离虚弱的眼突然变得坚定异常。

“我陪你去。”

雪妖望着那双萤绿明亮的眼睛,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白雪皑皑,有个人也曾这样紧张认真地看着她,现在这个人离自己并不远,但又好像……隔着时空。

“谢谢。”两个字很自然地脱口而出,为何要道谢,雪妖其实并不清楚,只是感觉到冷清的心上久违地被暖了一下。

“拂夕,你想用忆笑花为你朋友恢复记忆,但你可曾想过,有无那段记忆,哪个对他更好一些。”

这一句让拂夕仿若突遭雷击,尚未缓过神,又听得雪妖道:“我曾经就自以为是地那样做了,可是得来的却不是我想象中那般,看着他离去,我才知道,我错了。如果拥有那段记忆会让他陷入更痛苦的境地,何不相忘。”

雪妖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袍和青丝,背对拂夕而去,缓缓道:“你快回去吧,桃烟谷里还有你要守护的人。至于我,等这一天很久了。我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