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乱世重逢(一)

边境之地原本就人烟稀少,而今两军交战,更令生灵敬而远之,于是月明星稀的夜显得格外寂静。

耳畔除了潺潺溪水声,便只有夜风呼啸。

那溪水的源头是淝水,激烈交锋的主战场,沾了血肉的水流到这里还带着浓烈的腥气。

只是溪水如常,对于人世间的纷争与纠缠却都浑然不知,一如既往的泛着粼粼波光。

波光之中映着岸边两人轮廓模糊的影,一个抱膝蜷缩,一个斜倚在树桩上。

不远处的战马虽然已受了数处皮肉之伤,却只是埋头啃着草,连一生嘶鸣也不曾有,倒真真是训练有素的。

林珍惜浑身都在哆嗦,还没能从刚才的惊惧中回过神来。

她将脑袋埋在双膝间,衣衫上残留的丝丝血腥气不断提醒着她那个可怕的事实。

她杀了人。

这和看到死人或是别人被杀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那个晋兵的死跟她有直接的关系。

现下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人临死前狰狞的面孔,恶鬼一般,挥之不去。

见她双肩颤抖,埋着头低声的啜泣,原本坐下来准备清洗伤口的莫聪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挪到她跟前却又顿住。

他数次露出欲开口的神情,却又退了回来,似乎踟蹰着不知该如何安慰。

林珍惜恍惚间觉到有人靠近,下意识的有些反应过度,伸手便挠了一爪子。

莫聪虽然迅疾的躲开,却也牵动了伤口,控制不住的泄出一丝闷哼。

林珍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过失,抬起那黑灰和眼泪糊成一团的脸,看向莫聪诚挚的道歉:“对不起。”

“无妨。”莫聪急忙应答,声音却甚是僵硬。

天知道他不怕凶残的敌人,不怕危险的攻击,最怕的就是女人哭鼻子。

与此同时,经过方才哭鼻子的一番发泄,林珍惜总算觉得好了些,眼下为了弥补自己的错误,她抬袖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凑到莫聪跟前欲查看他手臂上的伤口。

说来方才那晋兵下手忒狠,想必这伤口应当不浅。

可是她才更朝莫聪跟前伸出手去,莫聪便整个人往后缩去。

她只好讪讪收回手,这时候却见莫聪自溪中掬起一捧水,欲往伤口上洗去。

看到这一幕,林珍惜便不顾一切的扑了上去。

她一把推开他掬着水的那只手,溪水瞬时撒了满地。

莫聪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满脸惊恐的看向她,同时身子又微不可查的往后挪了挪。

林珍惜意识到自己的鲁莽,方才停住,尴尬的解释道:“生水里很多病菌,用来清洗伤口会发炎的。”

说着,她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衣衫,发现上面早已沾满了泥污,于是翻起最外面的衣摆,里面那件还是很脏,她便继续翻,直到拽住最里面那层素色亵衣才满意的扯下一块来。

当她拿着撕落下来的布条凑到莫聪跟前时,却发现莫聪的目光简直跟见了鬼一样的。

他整个一个被恶棍强迫的良家妇女般的表情,还拼命躲开她是几个意思。

林珍惜一时怒从胆边生,举着布条恶狠狠对莫聪喝道:“不许动,再动就不客气了!”

想不到战场上无比英勇的莫聪竟真的被她喝住,一时定了身形,不敢再往后退。

见他终于乖乖听话,林珍惜这才满意的挪到他跟前坐下,手脚麻利的撕开他手臂上被血染透的衣料,而后以布条一点一点擦拭掉上面的血污。

她边做着这些,边嘟囔着:“原本应该用酒精或是熟盐水消毒的,再不济至少也得是凉开水,现在条件有限,只能用这个先将就下了。”

擦完血污,她又重新撕下一块衣摆帮他包扎上。

完成之后,林珍惜再度仔细查看了一遍自己的作品,方才得意道:“大功告成。”

此时的莫聪却是一脸被欺负了的表情,嗫嚅着道了一句:“多谢。”

整个过程中,他连目光都不敢与她相触,在被她放开之后更是急于与她拉开距离。

感觉到他的躲闪,林珍惜渐渐蹙了眉:“怎么你好像很怕我似的?”

“没有,没有……”莫聪急忙否认,可是说到第二遍时却心虚的低下声去。

林珍惜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又盘桓起水雾,跟方才替他包扎时的彪悍形象截然相反,垂下头甚是自弃的自言自语:“也是,准是你看到我刚才对晋兵那样,可是我也不想啊……”

她越说越委屈,再度埋首于双膝间,似又要呜咽起来。

这可急了莫聪,惊慌失措的分辩道:“不是,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林珍惜抬起头,颇有气势的追问。

莫聪忙避开他的目光,声音发虚的吞吐道:“是因为……因为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你是郎主的……”

因他话只说了一半,又与慕容冲有关,林珍惜便止了呜咽,追根究底的凝视莫聪:“我是郎主的什么?”

在她百般强烈的逼视之下,莫聪终于若有似无的说了一句:“心上人。”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林珍惜似忽然自消沉的情绪中脱离出来,一个劲儿的逼问可怜的伤患。

莫聪又沉默了一阵子,最终还是被她压迫得缴械投降,豁出去般完完整整的将话重复了一遍:“更何况阿瑶姑娘是郎主的心上人。”

林珍惜蓦地愣住,可也只是一瞬间便破涕为笑,竟似彻底将方才的恐惧和悲伤抛到脑后,忽闪着仍悬着水汽的眼睛,再度凑到莫聪面前道:“你再说一遍,这话我爱听,再说一遍嘛……”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触,莫聪对于林珍惜这种前后反差极大的情绪已经见怪不怪,可是这一夜却被她缠得十分头疼。

不仅如此,他还觉得有些对不住郎主。

方才那句话他原是不经意间说出口的,眼下看她这副模样,只怕到时候去了平阳,郎主便要有得头疼。

可话说回来,她去闹郎主就不会纠缠他了,倒可暂得一时安静。

经过这一系列内心活动,莫聪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此时的林珍惜却不知道他心里的这些百转千回。

自上了战场,她虽一直待在后方,可也始终提着一颗心不曾放下,又经历了之前的惊惧,眼下已是倦极。

她也顾不得那许多,随地找了一处蜷缩着便睡下了。

次日天明,两人才启程,林珍惜又将昨日的问题向莫聪问了一遍:“我们这是去哪儿?”

“平阳。”莫聪不假思索的答道,见她似怔愣着,便又道:“不是女郎想去平阳吗?”

林珍惜回过神来,嘴角泛起笑意,笃定的点了点头:“恩,去平阳,我们这就回平阳去。”

不知怎么的,想到前面的目的地是平阳,林珍惜就觉得整个人都充满了干劲,这和当初去长安时的心情完全不一样。

路上她已迫不及待的想着要怎么给慕容冲一个惊喜,甚至忍不住和莫聪讨论起来,奈何莫聪像个木头,任她怎么说都不答话,最多偶尔“嗯”一声以作敷衍,一点儿有效的建议都给不出。

林珍惜却也不在意,有什么想法就自顾自的说着,全当莫聪是个不会泄露秘密的树洞。

到后来,她甚至惬意的哼唱起小曲儿。

如此一来,接下去的路途便轻松了许多。

他们两人一路扮作周游的商贾,顺利的避开了那些驻守的秦国和晋国士兵。

因为人马都受了伤,十多日后,她们才抵达平阳近郊。

回到这片熟悉的土地,林珍惜觉得空气都沁人心脾了许多,忍不住大口的呼吸。

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那个笑容温柔的男子,于是连平日里每次路过都要流连的街边小摊也顾不上瞧,直敦促着莫聪快马加鞭的赶路。

当她远远瞧见立在太守府门口与人说话的竹清时,终于再也掩饰不住激动之情,跳下马来直扑过去。

她一路冲到竹清跟前,张开双臂便来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一贯从容的竹清却被她吓得发出一声惊呼,不知这是打哪里来了个灰扑扑的人,竟当街对他无礼。

竹清拼命欲将她推开,却被她八爪鱼似的缠住。

林珍惜将路途上的灰尘尽数蹭到竹清原本一丝不乱的衫袍上,方才开口道:“小竹清,你看看我是谁!”

竹清听到她的声音便怔了怔,在定睛一眼,已是惊诧的说不出话来。

“阿瑶姑娘,真的是你?”他也不挣扎了,由着她将他的衫袍弄乱弄脏,面上尽是难掩欣喜的表情,便要拉着她往府里去:“太好了,快随我去见郎主。”

“好呀!”林珍惜也欣喜的应着,却想起旁边还有别的人,便收敛了些,垂眸道:“还有客人在呢。”

方才与竹清说话的那人自然目睹了眼前的这一幕,眼下似乎被林珍惜豪放的举动吓得不轻,听她这样一说,回过神来,连连摇手道:“不妨不妨,在下也没有别的事了,这就告辞。”

说罢,那人便逃也似的转身疾步而去。

这段时日,林珍惜丢脸的事情做了已不是一件两件,早就不拘这些小节,见那人离开,回身便哥俩好的揽在了竹清的肩上,豪气道:“走勒!”

说着她却又想起莫聪还在身后,于是顿住脚步准备叫他一起,可才回头却见方才还立着一人一马的巷子口竟已是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