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再无人可陪他共赏这月色星光。
郭奉孝啊郭奉孝,离开你,此生再无人陪吾共赏这山河壮丽,星空迷离。
你竟能忍心?
曹操长长地叹了口气。
哀哉奉孝!料不到当日乌桓征伐一别,从此便是天人永隔。
痛哉奉孝!如君尚在,何惧赤壁东风?
惜哉奉孝!这世间再无人可如你一般看尽君侯真心。
君侯虽寡情,但也是有几分真心的罢。曹操笑,星光静静洒满他身。
行宫中,玉箸击打酒樽的声音悠扬地传来,醉酒狂歌,狂舞的身影映在窗上,一闪又一闪。曹操一怔,放下一直负于背后的手,沉吟一下,缓缓望行宫内去。
伴着殿下一客随性的击箸,伴着主簿杨修的吟唱,曹植意兴很高,挽袖踏歌围着桌案就着杨修的吟唱起舞。
微微一愣,曹操的眉头不自觉地就皱起,“狂生啊狂生!”放下的手又负到身后。
缓步踏进宫里,二人还没有察觉,击箸的人先放下了玉箸,有些着慌地叫了一声,“主公。”
“嗯。”他微点了下头,慢步过去,昨日中郎将进献来的一合酥已被打开,铜勺歪在盒内,酥被几人搅得一塌糊涂。
“我的东西,怎么有人乱动?”曹操沉声发问。
曹植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望杨修一眼,道,“是孩儿贪嘴罢了。”
这小动作逃不出曹操的眼,眉心越皱越紧。‘贪嘴罢了’,这四个字颇不入耳,且他曹孟德的儿子有什么事竟要先询了杨修?
“你不是小孩子了,跟着我来潼关讨贼,怎么还这么不知事?”曹操的脸色暗了又暗。
曹植也有些心慌,他性情虽颇狂放,但面对这宁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的丞相大人时总有点底气不足,时不时地便爱看杨主簿的眼色。整个军中都知,杨修猜君侯的心思是一绝。
杨修对着曹操做了个揖,笑道,“主公又何必责怪公子?这一合酥是德祖做主拆了的。”
“哦?”曹操忽觉对这人的忍耐已到极限,脸上仍是挂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道,“我倒想听你说说呢。”
“这‘一合酥’三字是主公的笔迹不假?”
“是,又如何?”话音微顿。
“那就是了,‘一合酥’——一,人一口,酥。德祖不过遵主公意思拆了叫大家一人尝一口酥啊。”
却是曹植先笑出了声,曹操跟着大笑,“好啊,很好,杨主簿果然是智计卓绝。呵,狂生啊狂生!”
杨修微微一笑,不语。
曹植却有些疑惑了,父亲这句‘狂生’意指为何?听得曹操长长地叹气一声,又道,“狂生啊狂生,有奉孝遗风。”
“主公过奖。”杨修嘴角微弯,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也只有这位主簿大人面对他父亲时敢这样放肆,自郭嘉死后,只有杨修这样狂放不羁。
可是,父亲,又是怎样看呢?
他不曾看过父亲如执郭嘉手一般地去挽杨修,不曾拍过他背劝酒......父亲,似乎是宠爱这个人的,每每被猜中了心思,总是大笑着给赏,只是那笑意里常常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不该太放肆呢,他忽而这么想。
“你们去吧。”曹操挥手。
“父亲,我们今日来是要跟您......”
“有什么事改日再谈,去吧。”
杨修哈哈一笑,不以为意,作个揖便走,另一人跟着走出。他脚步慢些,走出门时回头望了父亲一眼,见他侧向自己,光影在他脸廓投射出一片说不出的寂寥。
“子建。”曹操叫住他。
“父亲。”他疑惑。
“你坐吧。”
嗯?他心中微疑,还是走了过去靠着桌案又坐下了。
曹操就近坐了,将一合酥推过去,“喜欢,就带回去吧。”
“可这是您的东西......”曹植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歉疚。
淡淡扫他一眼,心中微叹。这个孩子,聪明是有的,文才也算不错,可惜啊,怎么连带一盒酥饼回去的胆量也欠缺呢?可惜,这个孩子终未遇上明师啊。
“去吧。”曹操的语气有些意兴阑珊。
踏着星光月色回家,杨修果然还在府中等他。见他脸色不和,走上前迎他道,“怎么,主公又出什么难题给公子了?”
曹植摇头,“没有,只是要我带了一合酥回来,我说这是父亲的东西,我不便带走,父亲脸上一沉,便让我退了。”
“哎呀!”杨修随手拍了下桌案,“你当带回来啊!既都开了,怎么不敢带回来呢?”
心中一动,他道,“原来父亲是在考我胆量气度?”
杨修点头,“主公这次带上公子出来却留下二公子守邺城,那是因二公子向在战事上花费心思,公子却偏好文事啊!主公有心要在武这一块栽培公子啊!”
“我,我又没猜中!”曹植颇有些懊恼。
杨修默默不语,心中不由犹疑,当初自己是否挑错了人了。
当初,当初。哎,四公子数次登门拜访,金珠宝物绸缎绫罗送了一车又一车,拗不过,他便是四公子的智囊了。只是如今,曹丕新拜司马懿为师,局势陡然间就——变了。
这世间什么不在变?
“杨主簿?”曹植试探地叫了一声。
“公子,日后主公必定还会出这道题考你。你记着,明公如何说,你便照做。”
“日后再考,恐怕不是一盒酥饼的事了吧?倘有人阻拦......”曹植有些疑惑有些犹豫。
“有人拦阻,你斩了就是。”
月色洒在杨修的宽袍缓带,映着红墙青瓦,更显得他一身洁白,曹植一怔,这位主簿先生,一点儿也没有文臣的那些中和气,骨子里总带着两分果辣。他曹植算是个聪明人了,看不透的人除了父亲,也有这位杨主簿。
“子建,知道了。杨主簿,你没什么事吧?”
可杨修对他失望,他又怎会看不出?
或许,他们是互相失望罢了。
父亲,那个宁负天下人的父亲,未必是自己最后的依靠,或者,他该像曹丕那样找个睿智的先生。曹丕他,自从拜了司马懿为师,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看什么眼里都带着些蔑视意,嘴角也总上扬着,似笑非笑的样子,让他很不舒服。
杨修,他们意头上像师生,其实远远达不到师生的感情。
难道,就只是相互利用?
轻轻叹口气,有才而又在营中而又未被父亲收下的人,太少啦。
太少,太少啦。
“杨修,无事,公子要记住我的话。”杨修淡淡一句拉回他思绪。
他郑重点头。
就这样吧,这乱世中,就是我们两个依靠着——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