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呆愣愣地看着刘毓不曾有一分迟疑的背影,狠狠地将几案上的东西全数推到了地上,她那一瞬间心如死灰。
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不只是她一个人的荣辱,还有她陈家一族的光荣,从此以后,便皆烟消云散了……可是她不甘心,她千辛万苦,忍辱负重,方才能从这危机四伏的宫廷里活下来,她不甘心到手的荣耀就这样消散,不甘心陈家满门的好日子就此到头,她不能再忍受之前那种卑微到尘埃里的日子。
不知过了多久,之前被屏退的众人终于进殿,婢女看到太后发丝凌乱地跌坐在地上,虽说方才也将陛下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但谁也不敢没事干去触太后的霉头,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陈安扶起来。
她理了理自己凌乱的衣襟,有些散乱的鬓发,眼里不再是方才的慌乱,不会有事的,她是皇上的生母,皇帝就算现在恼她,最终也会过去的。
更何况,她不信,不信皇上就那么信任姜持之,她已经在皇上的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了。
看来那个老东西,也不是一无是处的,毕竟临死之前,还让自己听到了这样有利的一个消息。
只要姜陌倒了,那么陛下很快就会想起自己这个亲生母亲的,没有什么比血缘更加重要了。
她的眸子愈来愈清亮,仿佛还是那个仪态万千的太后娘娘。
当然,刘毓的心绪也并不像自己表露出来的那样平静。
出了太后的寝殿,他久久地立于宫墙之下。他不知道花了多久,才将自己从一团乱麻的思绪里抽离开来。
他如何能够平静。
那到底是他的母亲,他曾百般孺慕过的母亲。他大抵不适合孺慕任何一个人。幼年时他仰望着自己的父皇,渴望得到父皇的疼爱,却只得到了父皇的冷漠与厌弃。后来他想,他要母亲就足够了。
可是很可惜,母亲也再不是他记忆里的母亲了。
不过……
刘毓的目光划过了一丝斟酌。既然太后是因为陈珏之事方才对姜陌动了杀心的,也确确实实是通过太医勾出偶感风寒的姜陌身上的旧疾的。
再加之算计到了他现在对姜陌的心思,所以才放任自己对姜陌的亲近,而后将姜陌置于死地。
可是上辈子,既没有陈珏的事件,自己也没有把姜陌的这场病当回事,并没有日夜守在姜府,这就意味着上辈子太后很可能并没有出手。
可是姜陌还是死了。
思及那个婢女云书,刘毓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已经很累了,经历过与他母后的这样一番争论之后。
但是他也明白,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一味的纵容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人领他的情,甚至于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可笑的傻瓜。
他们永远不明白,他只是看重他们,而不是被他们蒙在鼓里,可是他们不懂,只会继续肆无忌惮地利用着自己的看重。
刘毓的声音里听不到一丝疲惫,他轻声吩咐手下人:“去郑贵妃处,带上那个婢女云书,对了,让冯融也去贵妃处。”
郑淑看到刘毓的时候,显然有些意外。刘毓自从纳了她入宫,并没有外人所想的那样宠冠后宫,刘毓甚至很少来她这里,即便来了,也不过是做给那些宫里的耳目看的,似乎只是为了向外人证明自己宠她而宠她。
像这样突如其来的来访,是极为稀奇的事,只存在于她刚入宫的时候,那时候,刘毓似乎迫切地,想在她身上找寻什么,她也努力地去迎合过,可惜似乎并没有成功。
世人都说,她独占盛宠,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妃。
可是陛下看她的眸子没有柔情似水,甚至于连情动也没有过。
他不过是利用她罢了。
不过她也不在意,总归她对陛下,也不过是利用而已。
但是该做的还是要做,她挤出一张国色天香的笑脸,盈盈下拜:“参见陛下。”
刘毓没有像往常一样,温柔地将人扶起,他只是从郑淑的面前擦肩而过,而后坐到了上头的软榻上。
眼前的女子柔情似水,分明就是一派温柔和雅,怎么看都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一点儿也不像一个阴险狡诈的后宫妇人。
但他知道,她不是。
刘焕是他的长子,虽然并非郑贵妃的孩子,虽然他也并不喜欢那个呆头呆脑的孩子,再加上那个孩子的出生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意外,但是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去苛责刘焕,也没有刻意的去冷淡刘焕的生母,哦,也就是他之前的皇后。
可是贵妃屡次对刘焕母子下手的事,他还不至于一无所知。
他真的没有她们想象的那么傻的。
他什么都知道,他甚至知道,刘焕的生母并非病逝,而是被郑贵妃下毒。可是知道归知道,他终究是选择了护住郑贵妃。刘毓明白,他并不是什么是非分明的人,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非常偏心的人。
而恰好,那时的郑贵妃深得他心。
所以他明明察觉了,却还是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原以为,至少现在,她还应该是个单纯如水的少女。她尚没有尝到权力的快乐,也没有同她有利益的冲突,她没有理由对姜陌动手。
可是他还是错了。
刘毓看她攥紧了手心的手绢,显而易见地感到了一丝不安,但是面上还是强撑的冷静与温柔。
刘毓在一片死寂中,终于开口:“起来吧。”
郑淑从善如流地起了身,但是却完全没有就此放下心来,她的脑子里划过无数个可能,暗自打量着刘毓。
可刘毓却偏偏一言不发。
郑淑温柔地开口:“陛下,要喝茶吗?”
刘毓没有回答她,只是悠悠然地望着郑淑,半晌,在郑淑几乎被他看得有些发毛的时候,才听到刘毓淡淡的声音:“朕在想,也许朕真的是错了。”
也许看重,不应该是他纵容的理由。
他一步步地放宽自己的底线,换来的,只有他们愈发的肆无忌惮。
郑淑不明所以,只能顺着刘毓平素的秉性猜测道:“陛下素来仁厚宽和,何错之有?”
当然,刘毓也并不打算向她解释自己发出这样感慨的原因,因为没有必要了,但是他还是想给郑淑一个机会。
毕竟他前生虽然风流,姬妾成群,可是他心里头明镜似的,他前生唯一曾经稍稍挂在心上的,也唯有这个女子罢了,他想,这辈子喜欢她是不可能喜欢了,也许上辈子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喜欢,但是,毕竟她曾经陪伴过自己漫长而寂寞的岁月,曾经是他心头唯一的慰藉。
看在这个份上,他想,他还是想给郑淑一条活路的。
于是他放缓了自己的语气:“那,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朕说的呢,你现在说出来,朕可以宽恕你。”
郑淑的心头一慌,刘毓知道了?他知道了什么?到哪种程度?
但是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喜怒言于色的官家小姐了,她的脸上温柔的笑意一点儿也没有消散,说出口的话也依旧如水的温柔,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与委屈:“淑儿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刘毓轻轻叹了口气。
他大抵是一个非常失败的皇帝。
他终于敛去了自己最后的一点温情,声音清清淡淡,没有了自己的情绪:“带进来吧。”
郑淑忍不住回头望去,却正好望到了被押进来的云书与冯融。
她的指甲几乎要嵌到肉里去,可是却还是尽力地将面上的云淡风轻维持好,她正要开口,却见刘毓上前一步,将她紧攥的手心掰开来,动作是温和的,但是声音却让人如坠冰窟:“爱妃做戏,也应当做全套啊,你说是吗?”
毕竟如果做的不那么天衣无缝,有些时候,他就是想骗自己,也骗不过去啊,何况这次,不,以后,他都不想再自欺欺人了。
郑淑脸上的表情终于难以为继,她倏忽之间跪下,语气里带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慌乱,但是还是咬定了自己的无辜:“臣妾当真不知,陛下何意。”
刘毓的声音很平静,完全听不出愤怒:“是你指使这个婢女去给姜陌下毒的吧,虽然还没有来的及动手,就发现有人领先了你们一步。”
虽然他是在问郑淑,可是他的语气却十分笃定。
郑淑泫然欲泣:“陛下,臣妾冤枉,臣妾与太师,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对太师下手呢?”
刘毓轻轻笑了,笑意却完全没有触及到眼底:“是啊,所以朕才要来问贵妃啊。”他是真的想不通,郑淑为何要对姜陌下手。
郑淑闻言,稍稍放下一点心,看来刘毓并没有抓住她的把柄,于是语气便更加委屈了,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啊。
“陛下,臣妾冤枉啊,臣妾一介弱质女流,又如何有那个能耐呢?”
听到郑淑这么说,刘毓倒是当真笑了:“这点贵妃不必妄自菲薄,毕竟贵妃的母亲是医女,自己的医术也不差,想干点什么,还是易如反掌的。”
郑淑霍然抬眸,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医女?
她母亲早逝,又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妾,估摸着连她的父亲都未必知道,自己还有个医女侍妾为他诞下了一个女儿吧。
可是陛下是怎么知道的?
她看着稳稳当当坐在那里的刘毓,心却不可抑制的一慌。
陛下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简单,或者应该这么说,陛下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