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女子低而无助的哭泣声还在萦绕,刘毓本已沉重地抬不起来的眼皮却渐渐变得轻盈,原本无力的身子仿佛又一次获得了力量,这就是死亡的感受吗?竟然意外地还不错?
刘毓勾起了一个嘲笑的弧度,毕竟他这样的昏君,本该下十八层地狱不是吗?
正有些迷茫着,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便让刘毓豁然清醒:“醒了就醒了,敢把文武百官当猴耍,怎么不敢面对现实呢?”
这个声音,熟悉又陌生。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个人的一切,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发现,他全部都记得,一点一滴也未曾忘却,甚至只消远远一听,便登时能辨认出来,这是他在位期间的第一位丞相,姜陌,也是后来千夫所指,图谋篡位,辜负他信任的佞臣。
思及那年那个令人触目惊心的真相,想起当年那痛彻心扉的背叛,刘毓突地一下坐起身来,朝着声音的方向怒道:“你这个乱……”却猝不及防望进了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眸里,那人似笑非笑地转头看他,手里还拿着一份奏折,让刘毓生生把那句乱臣贼子,竟还敢来见朕,卡在了喉咙里。
那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
刘毓竟一时想不得别的,这么一句话盘盘旋旋,挥之不去。
那人闻他愤怒的声线,放下了手里的奏折,施施然走了过来,唇畔勾起了一个极浅却有些调侃的笑容:“臣这个乱什么?”
刘毓竟有些紧张地察觉了自己手心的汗意,而后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勉强道:“你这个……这个衣服乱了……”
话刚出口,刘毓便想给自己来两个巴掌,这人素来注重仪表,此刻华服在身,却穿的一丝不苟,没有一丝一毫不妥帖的地方,自己这话说出来,可不是此处无银三百两吗?
果不其然,那人眼里的笑意更深,又往前走了几步,刘毓暗想,自己一定是被这人骤然出现弄得有些手忙脚乱了,毕竟自己曾经可是这人指东,绝不往西的性子,一时有些失措也是正常的,正常的。
刘毓稳了稳心神,强自清了清喉咙道:“你,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不要以为自己下来的早就可以推卸一切责任。”
姜陌眼角唇畔的笑容尽退,声音依旧平静:“臣做了什么?臣不过是告病在家休养了几天,倒是陛下,弄了好大一出的戏呢。”
刘毓一时转不过弯来:“你到了此时此刻还在糊弄朕,朕今日刚下来,能做什么?人都到了地府里,还告什么假?莫不是地府里还要上朝?”
姜陌眸间闪过一丝惊诧,却很快转为了然,唇畔勾起了一个比方才更深的笑:“陛下,装疯卖傻是没有用的呀。”
到此时此刻,若是刘毓还未曾明白哪里出了问题,便也枉为人一场了。
他打量着所处的环境,确是自己的寝宫,不过空气里熟悉的浓墨重彩的熏香没有,反倒是一股清清淡淡的瓜果香气若有若无。
刘毓不可置信地翻身下床,直直便往殿内的那个梳妆台冲,被磨得极光亮的铜镜上,倒映出一张年轻而富有朝气的脸。
这是很多年前的自己。
那个连他自己都不太记得的自己。
姜陌一直打量着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刘毓极其不正常,姜陌有些疑惑与震惊,但话说出口,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气:“陛下,自己好看吗?”
“没你好看。”刘毓没好气地回道,却突然自己一僵,为什么自己的回应如此的自然,不仅丝毫没有岁月的隔膜感,竟连自己这么些年来心心念念的仇恨,他方才竟完全没有想到。
姜陌却松了口气,所幸,这人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方才有那么一刻,他竟是慌张的,生怕这人是真的疯了。
这个时候,冯融捧着玉质的药碗小心翼翼地进来了,瞧见刘毓竟就这么站在镜子前,连忙将药碗放下,给他把鞋子拿来,贴心地想要帮刘毓穿上,嘴上不免絮絮叨叨:“哎呦我的万岁爷诶,大冷的天,就算是有地龙,也不能怎么糟蹋自己的身子啊。”
姜陌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懊恼,是了,他竟是一时被惊讶冲昏了头脑,忘了这么一茬,瞧着那人的脸,不由得有些愧疚,暗自思忖道:左右那人也是当真染了风寒,便也没有必要斤斤计较了,于是他的声音便柔和了下来:“陛下既然病了,就还是上床歇着吧。”
冯融闻言,赶紧扶着刘毓上了榻,刘毓如同提线木偶般乖巧,他觉得自己现如今思绪乱得很,一时想着,怎么好好的自己极尽享乐的一生过完了,又给自己打回重来了?是上天觉得自己造的孽还不够多,才让他再造一次?一时又想着,既然姜陌说自己弄了一场闹剧,把众大臣当猴耍,追忆着当年的旧事,他说的莫不是天历五年的那场大朝会?
本朝自英宗开始,便是逢五开大朝会,百官不到五更就要起床,而后从数里之外的府邸里赶过来,高官坐马车,低官步行。
他依稀记得,那是天历五年六月初三,他当时正犯风寒之症,晨间迷迷糊糊醒了醒,便道:“今日是大朝会啊。”
守夜的小宦官不敢怠慢,忙传信给鸿胪寺,鸿胪寺众官员一听,虽然也疑惑好好的为什么要开大朝会,但皇帝有权力在任何时候召开大朝会,于是也便立马着人快马通知各位大臣。
待得刘毓醒了醒神,便又想起今日非大典的日子,转头又睡了过去,弄得文武百官在殿前对着那空荡荡的宝座面面相觑。
如此大的阵仗,刘毓也被从睡梦中唤醒了,不耐烦地处置了那个小宦官与鸿胪寺的官员之后,一纸诏令让诸官各回各家。
思及此处,刘毓带了点探究地试着解释:“朕,咳,不过是晨间梦呓,又何曾想过如此呢?”
姜陌似笑非笑,却也打定了主意不再同他在这个问题上再去掰扯清楚了,毕竟闹剧已经发生了,再去深究原因只会闹得两个人都不愉快,而且真实的原因是什么,他已经有几分猜测了,但那个原因或许连这个人自己也不明白,若是挑明了,反而会是一场更大的笑话,他拿起冯融方才放下的药碗,隐去了眼里闪过的一丝苦涩,坐在了刘毓的榻上,舀出一勺药,喂到那人唇边,声音里有些温柔的意味,却极轻极淡:“既然如此,陛下还是先把药喝了吧。”
刘毓瞧着那人白皙而修长的手,那人眼里的灿烂星光,像受了什么蛊惑一般,喝下了那口药。
姜陌看着略有些呆愣的刘毓,一时觉得有些可爱与好玩,本意只是喂他一勺的,最终却是亲自喂他喝下了那碗药。
刘毓的视线随着那人,看他把药碗放下,看他递给自己一方手帕,对了,他们曾经也曾如此亲密过。
那人是他年少的知己与挚友。
刘毓思及当年自己给予这人的全部的信任与全心的宠任,那股萦绕多年不得解决,让他在往后的许许多多年里念念不忘的不甘在再一次看到这人的时候,悉数爆发:“你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话问到一半,又终究黯涩到说不下去了。
问这些,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隐卫非一日之功,也就是说,眼前这个他曾全心信任过的人,或许可能连一丝的忠诚都没有给过他,也许从一开始,自己就只是他谋取权力的工具,只是自己这个工具实在太顺手,而那人又实在是太不幸,英年早逝,才在身后的时候被人把种种揭露出来。
你问一个从来没有给过你忠诚的人,为什么要背叛你,何其可笑?
姜陌漂亮的眸子里有些疑惑:“为什么什么?”
“没什么,爱卿退下吧,朕有些累了。”刘毓疲劳地闭上了眼,挥了挥手,语气里满满的,竟全然都是沧桑与疲惫。
就像是一个失路之人,看尽了人世的沉浮与苍迈,再然后,没有什么可以再去触动他的了。
姜陌被自己这样的认知吓了一跳,别的他不敢说,但是刘毓同他是从小一同长大的,自己总还是觉得自己是了解他的,刘毓虽说生在皇家,分外早熟,但也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但此刻的刘毓显然是不欲多说,姜陌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暗自安慰自己,或许只是真的累了,让他多休息一下,也好。
“臣告退。”姜陌行了个礼,而后走出了那人的寝宫。
他没有看到,榻上的刘毓睁开了眼,看着自己愈行愈远的身影,眼里全是无力:为什么,为什么面对这个人,他竟连翻脸与质问的勇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