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原荒野最后一役之后,仙、魔两界划定了盟约。持续了几百年的仙魔战争,终于告一段落。
有人说,这是因为妖星的出现,让双方都元气大伤,无力再战,只得各自休养生息。但也有人说,这不过是因为当日,妖皇仪华封印了妖神之后,揪着两方主将的耳朵说了一句话——
谁再打我就揍谁。
从此六界安乐,天下太平。
回到妖界之后,仪华沉睡了很长一段时间。上生星君的血祭,在短时间内激发出了超过她身体负荷的力量,一战结束之后,难免就感觉疲惫难当。这一次的沉睡一连持续了十几日,再度醒来的时候,当真感觉已如隔世。
寝宫内空无一人,她披上衣服下床来。赤足踩着光滑的地面,有种沁人心脾的凉。
她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向外望去。几株海棠迎风绽放,有红有白,带着一丝初熏的暖意,柔柔吹落窗前。原来已是春正。
就在这时,她听到背后的开门声。转过身去,便看见卫子翼走进来。他见她站在窗边,不由微微一怔。两人静静对视了一会儿,他才走过来,扶着她的肩一笑:“你醒了。”
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依旧是转头去看着窗外。黑发如缎滑过他的手背,他看着她的侧脸,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却不愿打破这宁静。许久,才将她的头发轻轻一攥:“陛下,我替你梳洗。”
仪华坐在镜子前,看着镜中昏黄的影子。其实很模糊。卫子翼一手按着她的发迹,一手持梳,缓缓一梳到底。他动作非常轻,大约是怕扯痛了她。
就这样过了许久,她忽而转过头来,认真看着他:“你是谁?”
他的手明显一顿,一绺头发从指缝中滑出去。仪华继续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是谁?”她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说到最后,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卫子翼也淡淡一笑,看出她是装的:“陛下似乎很怀念失忆的日子。”
她摇摇头:“我要是真的又失忆了,你怎么办呢?”
他在镜奁中挑拣了片刻,将一支水碧簪花别在她鬓边。丝绒的叶边衬着她的侧脸,显得格外秀丽。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簪花的角度才算满意。说道:“我不怕你失忆。我怕你恨我。”
她闻言微微一怔:“我为什么要恨你呢。”
“你还不够恨我吗?”他俯下身来,看着她的眼睛,“我杀过你,也杀过你在乎的人……你为了这些,曾经宁愿假装失忆。到今天,陛下,我也不敢求你原谅。但是如果你恨我,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可以走。你不要……再勉强自己了。”
他以前从不是这样一个人,将她的感受放在自己的感受以先来考虑。他终于也学着去照顾她。
仪华有那么片刻的沉默,隔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我不恨你。小卫子,我记得这话我说过,我从没有怪过你。”
他有些意外:“为什么?”
“为什么?”她歪着头,伸手抚摸着他领口的纹路,抿唇微微一笑,“因为是你啊。虽然那些时候,我也很伤心,但既然是你,那就可以再给一次机会。”
说到这里,她收了笑,认真看着他:“我早就原谅你了,小卫子,因为我爱你。”她顿了顿,轻轻按住他的心口,“你愿意也爱我吗?”
一点柔软的涩从心口扩散。她爱他,甚至在她不懂得什么是爱的时候。
她把最好的都给他。把心都交给他。
卫子翼握住她的手,轻轻叹了一声:“我爱你。仪华,陛下……我一直都爱你。”
有风从窗口吹进来,又是一年春好处,窗外海棠灼灼盛放,映着两人镜中的面容。仪华看着他,不由想起当时青山绿水之间,初见他蝶翼如火,仿佛云端相望。
终是不及如花美人,携手流年。
————
奈何桥上,幽幽一盏引魂灯。
“你们不知道,我当初死得惨哪……”桥头上,一只吊死鬼正向周围的鬼说话。它眼睛凸出,舌头还向外吐着,伸手在自己脖子上一比,“我那负心的夫君,有了新人就弃了我,可怜我二八芳华,就这么一命黄粱……等他来了我一定要问问,他后不后悔弃我而去……”
周围的鬼听了,都唏嘘着点头。只有另一边的孟婆端着一碗忘川水,打了个呵欠:“上次你讲的时候,还是等着你狠心的后娘呢。怎么这回就变夫君了。”
吊死鬼一愣,捂着头喃喃道:“真的吗?我……我已经不记得了……”
孟婆叹了口气。
这条黄泉道上,每天有数不清的怨鬼来来往往。它永远都不会沉寂,因为这里是所有生命的终点,埋葬了太多遗憾与不甘的灵魂。有太多的鬼魂不肯离去,执意要在这里等待。可是漫长的岁月里,它们常常会忘记要等的人。
吊死鬼在桥头发了一会儿怔,垂头丧气地走开了。走下奈何桥的时候,它看到了一只新来的鬼。
这只鬼很可怕,脸上、身上的皮肤满是伤口,双手只剩下白骨。虽然已经是幽魂一缕,但是她身上还是散发着一种冷峻的戾气,想必死前杀戮很重,死得也很是不甘。
她发上别着一支红莲珊瑚簪。站在桥下,望着忘川河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有人知道,奈何桥怎么走吗……”这时候,有个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她转过头,就看见一只佝偻的鬼踉踉跄跄走过来,它的双眼看不见,只能摸着地面,一点点前行。她看着它,淡淡道:“这里就是了。”
“哦……哦?”盲眼鬼一下高兴起来,“我在黄泉里走了几百年,问过不知多少次路,终于走到了吗……”
她不由觉得十分可笑,垂下眼帘瞥了它一眼:“你不过是一只孤魂野鬼,连眼睛都是瞎的。别的鬼走一天的路,你几百年才走完。居然还值得高兴吗?”
“那有什么,我……我总归是走到了。”盲眼鬼摸着桥面,慢慢走上了奈何桥,“上一世已经过去,幸福和痛苦总有一天会都被忘了,不再回来……所以我只有往前走……”
她听后轻轻叹息了一声:“这是何苦呢?这一世你是个瞎子,已经够苦,何必还去期待下一世。”
“你说得对,下一世可能会更苦……可是,也可能会幸福……”盲眼鬼接过孟婆递来的忘川水,端到嘴边喝尽了,佝偻地向着桥尾慢慢走去。
她看着它渐渐走远,忽而心底有一种释然。
抬步走上了桥。
孟婆舀起一碗忘川水,她接在手里。浑浊的汤水有一股咸涩的苦味,但是仔细尝起来,又有一丝短暂的甘甜。
或许凡人的一生就是这样,总是有痛苦,可是永远都相信幸福就在前方等着自己。
她淡淡一笑,抬头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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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又是一年人间七夕,向晚时分,花香虫鸣。
洛水河边,几对青年男女相携而行,笑语晏晏。手捧着莲花灯,在上面写下自己的愿望,一一放入河中。一时间浮光缥缈,站在河岸边望去,明明灭灭有如仙宫幻境。
可就在这时,一阵晚风吹过,将河灯都吹灭了几盏。紧接着,豆大的雨滴便落下来。
夏季天气多变,这场雨来得突然,将河灯尽数浇灭不说,河岸边的人也走了个干净,一时冷冷清清。
雨幕之中,一把描青花竹伞从远处移过来。
“怎么刚才好好的,突然就下起雨了呢?”
伞下是两个人,男的隽秀,女的俏丽。那女子一边提着裙角,一边轻声抱怨着。那男子闻言笑了一下,他眉眼冷倦,这一笑却如昙花绽放,妖美入骨。
他说:“我倒觉得这雨来得不错。哪有你这样的?人家的河灯,与其落在你手里,还不如被打进水里。”
说到这个他实在也是有一点无语。原本七夕到人界游玩,这是件好事情。仪华一看到河边有人放灯就立刻跑过去,很兴奋的样子。卫子翼正琢磨着到哪里去给她也买一盏,就见她已经施了个小法术,将河中的莲花灯都捞了起来,一一去看人家写了什么。
她挽着他的手,笑道:“我就看一下嘛,看完还放回去。他们的河灯今日遭此大难,月老看见了,肯定要补偿他们,日后配一段好姻缘。”
雨一直淅淅沥沥下着,天色暗下来,洛水之滨笼罩在一片迷蒙水雾中。
见这雨一时半刻也不能停,两人便拐进了一家酒楼。伙计请他们在厅里坐了,卫子翼要了几份点心给她,都是洛城当地的名吃。两人在厅里说着话,就在这时,忽听一声清笛,透过雨雾悠悠传了过来。
笛声悠长,似诉似怨。但是回音婉转,终还是有一丝洒脱在里面。
酒楼的伙计听了,道:“这吹得好像是《幽梦》吧。七月节里头吹这个,太丧气了。我去瞧瞧是哪位,叫他别吹了!”
仪华却摆摆手制止了他:“我觉得很好听啊。”
天色渐晚,店中两人付过了账,起身要走。伙计见了,忙上前来殷勤道:“两位再坐会子吧,外头还下着雨呢!”但是一转头,那一男一女已经撑伞走入雨幕。片刻间,竟已消失不见了。
雨中的《幽梦》又断断续续传来,像是隔世的烟火,渐远渐息。
酒楼之上,容少凭栏望着远处。雨中已经再也看不见那柄青花纸伞,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垂下眼帘。
谁作桓伊三弄,惊破绿窗幽梦——他仿佛还活在过去的那个梦中,在天府宫里,等着他的甄婉终有一天爱上他,发现他的好。可不知不觉她已经离开了,走出了那么远,他却迟迟不能醒过来。
身后,太白星君一边往嘴里塞着酒菜,一边安慰他:“司命啊,看开点。等着嫁你的女仙那不有得是……我真搞不懂你,这东西你写都写了。刚刚下楼去给她,不就好了嘛。下次见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容少沉默了片刻,将桌上那张薄薄的纸拿起来。苦笑着摇了摇头:“算了,其实她……根本也不需要。”
他松开了手,任由那张纸落入雨中。转身离开了。就这样吧……他想,就这么继续活在梦里也罢。仪华是爱着卫子翼的,而甄婉……或许可以属于他的吧。可曾有那么一个瞬间,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短短一瞬间就好。
那张纸落在雨水中,沾湿了,字迹变得模糊起来。却依稀还可辨认:
——司命容城,有妻甄氏。愿立此书休之,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但求一别,所有物色书之。千万永辞,各生欢喜。伏愿娘子千秋荣华。容城放妻书一道。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接下来应该还有一个荧惑的番外不过我还没码==等一两天再发
非常感谢大家5个月的陪伴大家也不要吝啬和我说两句话吧小伙伴我爱你们我们下个故事见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