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海之下,泥沙洞内。
聚魂阵中,妖红色的光芒时明时暗。映得整个洞内光线迷蒙,飘忽不定。酆都鬼帝站在石台背后,划破一只手腕,将血滴到阵中,安抚那躁动不安的灵魂。
微茫的光线照在石台前的女仙身上。她身材清瘦,五官并无甚出彩之处,只有一对眉眼,可称得上秀丽。荧惑从背后扶着她的肩,眉头紧锁。已经半个时辰了,这具身体依旧冷冰冰的,没有半分生气。
“你确定仪华已经开始离魂了吗?”他逐渐沉不住气,转头问酆都。
“她从集妖殿传来的消息是这样说的。再等一等。”酆都其实也不太确定,魂魄不是实体,随着意念移动,千万里也不过瞬息而至。仪华本身又是杀器一枚,按理说她的魂魄,连鬼差都不敢勾去,要绕道而行。不可能被阻拦在半途。
现在的情况,几乎已经可以确定是有人从中作梗。酆都略一沉吟,说道:“那只好这样,我先把这一魂一魄引入这具身体。她或许会醒来,不过人应该有些傻,但是也没办法了。没有时间了。”
荧惑点点头,正要说话。就在这时,却听头顶一声巨响,泥沙洞的顶层剧烈摇晃起来。冰冷的海水猛然倒灌进来,洞顶破开一条裂缝。
“容少、上生!”荧惑惊得叫起来。但是很快,海水涌入他的鼻腔,他咳了两声,将甄婉的身体抱在怀中,看着从天而降的容少和上生星君。容少的面上带着一丝愧疚,但是上生星君没有。他漠然伸出手,广袖一划,在水中破开一条道路。快步走上前,抓住了甄婉冰冷僵硬的臂膀。
“你们这是做什么?!”荧惑惊诧万分。
“拦住他们!”酆都两手都已经按在聚魂阵上,鲜血不断从他腕上涌出来,他脸色苍白,抽不开身。怒道,“上生星君,你这是什么意思?仪华的融合是天道所趋,她身上系着六界安危,即使是天庭,也不可能从中作梗!你私自来此,打算做什么?”
上生星君冷眼看着他,淡淡一笑:“正因为是天道所趋,所以才不能让她这颗杀星毁在你手里。据我所知,你这样为她融合的成功几率近乎于无!我想做什么?你又想做什么——你不过是想设计杀掉仪华,解开封印,让妖神降临罢了!我看你是疯了,为了他你还有什么干不出来!”
酆都气得脸色都变了。他的感情永远逃不过别人的指责,这也就罢了,确实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是为什么会因此而被人质疑他的立场,他明明不是感情用事的人。
上生星君已经从荧惑手中抢了甄婉过来,转身对容少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动手。容少点了点头,手中清光一闪,一柄冰蓝色的剑被祭在半空。一时间,泥沙洞内光芒万丈,亮得几乎令人睁不开眼。冲天光芒穿透万年漆黑的冥海。
“轩辕剑!”荧惑惊呼。
只有轩辕剑这样等级的神器,才能截住仪华的魂魄。看起来容少和上生星君这一次的行动,并非没有天庭授意。荧惑挣扎地站起来,走到容少面前,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荧惑被海水压得胸腔发疼,气得上来就给了他一拳:“上生疯了,你也疯了吗?”
“是啊,我早就疯了。”容少有些疲惫地,惨然一笑。轩辕剑的清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的面容白得惊人,几乎像是地府里的鬼魂。微抬着眼,望着轩辕剑身上缠绕的那一缕妖红色魂魄。喃喃道,“我想和她在一起。荧惑,你知道的,一千年来,我只有这么一个愿望……”
荧惑默然无言,情之一字竟熬人至此。他叹了口气,让开了身。
容少对他感激一笑,双手一托,轩辕剑上光芒骤然流转起来。那一缕妖红的魂魄被剑光簇拥着,飘向甄婉的身体。
上生星君在甄婉灵台上一点,引着那缕魂魄,渐渐融进了她的体内。起初并没有变化,但是隔了片刻之后,她的身体开始有了温度,渐渐地,又有了呼吸。
移魂结束了。聚魂阵里的一魂一魄,终于也安静下来。
酆都深吸了一口气,在手腕上用了个治愈术,流血渐渐止住。他知道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融合已经不可能,心中本是窝火至极。但是一转头看见容少抱着她,容貌平淡无奇的女仙,在他怀中却待如珍宝,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她。从前怎样,未来怎样,都不再重要了。
酆都终究是不忍再苛责,叹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天府宫终于有了少夫人。
这其间的辛酸曲折,旁人不会明白。容少和荧惑毕竟是多年的朋友,荧惑的性子又大度,事过去之后,也不记恨容少。甄婉从移魂结束到醒来,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调理。这件事不可能假于他人之手,都是荧惑一人照顾的。偶尔有不方便的地方,就由青鸾来。
青鸾其实觉得挺纳闷。这个少夫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是容少不说,荧惑也不说,她那一点疑惑也只好烂在肚子里。不过有时看容少守在床前,一守就是一整天,神情专注而小心翼翼,青鸾也会觉得很意外——这种神情,他从前只对一个人流露过。她有点替仪华鸣不平。
半个月过去,甄婉的呼吸与体温,都逐渐趋于稳定。眼见苏醒在即,荧惑生怕青鸾这丫头口无遮拦,说漏了嘴,把她领到院子里详详细细交代了一番说辞。
“都记住了?”他在她额上敲了一下。
“记住啦……说了多少次,星君你不要乱动我头发!”
“哦哟,现在也知道爱漂亮了……”师徒两人有说有笑,向着房内走去。荧惑回了下头,发现容少还站在院子里,就问,“她快要醒了,你不过来?”
容少吸了一口气,竟有种不知名的胆怯,摇了摇头:“你们去吧。”
他看着荧惑和青鸾走进屋里,三清天上的日光,柔柔落在他双肩,带着一点温暖的分量。以后一切都会好的吧,他微微抿起嘴唇。他们之间不再有其他人,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开始一段只属于他们的、崭新的生活。
“夫人醒了么?”他听见荧惑的声音问道。
“还没有,可能要过一会儿。”青鸾答道,“星君,我留在这里吧。您休息一下。”
衣袂的摩擦声、杯盏的碰撞声、珠玉的泠琮声……在轻柔的日光中织成一张网,细密拢住他的心。
“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终于,他听到这个声音。婉转、低哑,带着一种特有的茫然与单纯,他的手在衣袖下紧握成拳,抑制不住地颤抖,几乎可以一瞬间认出那就是她。
“我是谁?”她又问。
你是谁……是甄婉,或者是仪华,都不再重要了。你是我的妻子,我容城一个人的。
我已经等了你一千年,从今以后,一刻都不愿意再等了。
————
“陛下醒了么?”
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变成两个人,她是甄婉,也是仪华。
她始终在追逐同一个背影。
再一次在混沌中醒来,仿佛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从九重天到凡间,从过去到未来……这一觉,几乎像是睡过了一生。她如此漫长的一生。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修长白皙的手挑过了帐帘,卫子翼探身过来看她。甄婉的身体不能再使用了,唯一能修复它的荧惑已经死了。融合之后,她回到了仪华的身体里。这具身体已经被女娲石封存太久,看上去苍白而单薄,几乎一碰就会碎似的。
那一瞬间,他心中滑过数不清的情绪,他不知道她会想什么……明白了一切之后她会有怎样的反应,是完全无法预估的。甚至会为他曾经给过的伤害而直接捏碎他的内丹也说不定。可那一刻他完全不能控制靠近她,只想要拥抱她,只要能够,死了也好。
仪华看了看他,又垂下眼帘。在自己胸口按了按,微微皱起眉。
她的魂魄终于完成融合,昏睡了数日,情况还算稳定。但是这样对她究竟有没有损伤,谁也说不清。此时见她神情异样,卫子翼也后怕起来:“怎么了,不舒服?”
她皱着眉:“刚刚这里好像疼了一下,但是现在好像没事了。”她动了动身子,疑惑地嗯了一声,“真的没事了。”
卫子翼无言以对,她睡得太久,记忆乱了,那种疼痛想来是昏迷前的印象。他想要去拥抱她,却忽然觉得没有资格,给了她这样大的伤痛,他还凭什么去爱她呢?
微微犹豫了一下,他将手搭在她肩上:“你的身体还需要恢复一段时间,不用担心。等一下我让胡竟来给你看看,然后再吃点东西,好么?”
她点了点头,那种乖顺几乎反常。他心头猛然一跳,蓦地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只听她犹豫着问道:“胡竟……是谁?”
他怔在那里,那一刻的心情当真难以描述。
她再一次失忆了。
仪华没等到回答,自己从床上爬起来,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是谁?”又看着他,目光转了转,露出一种谄媚的贪婪之色来,让他感到非常似曾相识,“你真好看,你又是谁呢……为什么你会在我房里,我们是夫妻吧?对不对,美人儿,一定是的吧?”
她性格一点未变,防备心全无,依旧是看见美人就走不动道儿。他在心底苦笑了一声,按住她在自己面颊上乱摸的手,合在掌心里,轻声应了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