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印无拘正低头沉思,突然听得身后一声惊呼:“师兄!”
印无拘微微眯了眯眼睛,转头往那声惊呼的方向看去,却见一旁林子里,一名少女一面唤着“师兄”一面往他的方向跑来。那少女面容姣好,一身淡紫衣裙,正是白思锦。
原来方才白符三招斩风刀动静颇大,他们虽离着六大门派休息的玄冰宝殿远远的,也离着众多修者聚集的地方极远,但修者修行炼气,耳聪目明,感官之敏锐自是不同于旁人,只怕仍是有不少修为高深的人听得到动静。只是众人若是能听到动静,自然也能听出这响动中蕴含的巨大威力,便也能猜知发出这动静的人必定修为极高。六大门派中的核心人物怕是都对这次山海宫来了这么一位前辈大能心知肚明,对这般巨大的动静到底是谁弄出来的也都心照不宣,自然不敢去插手前辈的事情。至于其他小门派和散修,眼下乌墟幻境开启在即,也没有几个人愿意横生枝节,竟是没有人前来查看。
唯有白思锦,晚上见众人都休息之后又去寻印无拘,却发现印无拘并不在房中休息,连同他那个总是冷冰冰的黑脸师父也不见了踪影。白思锦好奇印无拘大半夜的不呆在房中外出干什么,便偷偷摸摸溜了出来去找印无拘。出门问了人,正巧有人看到林慕一和印无拘出了门往南面走去,给白思锦指了个方向,这小姑娘便顺着二人出来的方向一路寻了过来,刚巧也听到了白符那三招斩风刀的动静。
白思锦年纪不大,资质却好,人又长得娇俏可爱,在师门中又得师父疼爱,师兄弟们也都带她极为亲切,养得这小姑娘性子天真烂漫,却也有些骄纵。又仗着自己修为好,自幼被周遭人捧着宠着,颇是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听着远处传来的巨大声响,还有隐隐传来的灵压,虽然知道定是有前辈大能在,却也忍不住好奇想要去看看。
不想他赶到地方一看,哪里看得到什么前辈大能,却是看到印无拘在和他师父吵架。
白思锦也觉得偷听人说话不合适,何况是偷听人吵架,便在林子里藏着,远远看着两人,却听不清两人说了些什么,只模模糊糊听到些什么“前辈”、“不自量力”之类断断续续的字词,不得要领。正摸不着头脑间,却见印无拘扑通一声就给林慕一跪下了,白思锦眉头都皱了起来,心里极不高兴。
说来也是些小女儿心思,白思锦自幼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着,人长得好看,资质又好,到了这般情窦初开的年纪,身边自然不乏追求者。但白思锦眼界是极高的,别的人一概看不上,却不知怎的就对这个平时不大出门的印无拘另眼相看。
其实说来也不算奇怪,印无拘虽然门第不高,但资质是明台门中数一数二,早就声名在外,修为也是进益极快,在一派青年弟子中已隐隐有了龙头的架势。再加上印无拘同白思锦差不多年纪,长得高高大大、人模人样的,平时对人也是彬彬有礼,温和谦逊,遇上情窦初开的白思锦,立刻一颗芳心都扑了上去也是自然。
白思锦不过十五六岁,这般年纪以修者来说算是极年轻了,小丫头其实倒也算不上对印无拘多么情深不已,只是对这个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师兄有些好感罢了,平时便总爱粘着他,这次出门,一路上更是恨不得同印无拘形影不离,时时刻刻都黏在一起。
无奈印无拘对他师父畏惧得很,丝毫不敢忤逆他师父,也事事都要想着他师父,这让白思锦心里很不高兴。之前见林慕一对印无拘不假辞色,而印无拘对他师父又极为乖顺,同他平日里谦和有礼但又气势不凡的样子一点都不一样,白思锦看在眼里,已经十分不乐意了,对印无拘这个师父也颇有些微词。如今竟然看到林慕一居然对印无拘这么坏!动不动还罚师兄跪在冷冰冰的冰原上!白思锦简直对林慕一不满极了。
但是白思锦也知道自己这样偷听的行为不好,并不方便露面,要不然她早冲出去为师兄打抱不平了!正在她纠结于要不要出去的时候,却见不远处两人似乎又吵了几句,林慕一便气呼呼地甩甩袖子走了,竟然留下印无拘一人跪在冰天雪地里!而印无拘像是傻了一样居然也真就这么一直跪着不起来,白思锦再也忍不下去了,便一面叫着师兄一面冲了出去。
印无拘看着从林子中跑出来的少女,没有说话,眼里却闪过一丝不明的神色。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来的,方才的事又看到、听到多少。
印无拘按兵不动,看着白思锦跑到他跟前,弯下腰便伸手要扶他起来,一面还气哼哼地说道:“师兄!你怎么能跪在这里?快起来!”
印无拘侧过身躲开她的手,低声说道:“师妹莫要闹,我做错了事,师父罚我跪在这里思过的。”
白思锦听了他这话,更是生气,一张俏脸气得通红,怒道:“师兄到底做错了什么?即便真的做错了什么,你师父也不能这么罚你呀!这里这么冷,地上的全是冰,跪在这里怎么受得了呀!”
印无拘摇了摇头,说道:“我惹师父生气,便是错了。师父罚我也是应该。倒是师妹,你怎么在这里啊?”
白思锦闻言,答道:“我……我见师兄不在房中,便出来找师兄,不想听到几声巨响,怕是师兄遇到什么麻烦,便赶快赶来看看,不想却看到师兄和林师叔……和林师叔……”说着,想起自己方才躲在林子里偷听,不由有些心虚,便有些脸红,连声音也低了几分,“我……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你们说话的!我……我真的没有偷听!”
想来这小丫头并没有见到白符,就是不知他和师父的话被她听去了多少。印无拘目光沉了沉,师父的伤势明台门中众人也只知道个大概,并没有人知道其中究竟,也不知道师妹方才听到没有。
不过印无拘知道他这个师妹心思单纯,却是最藏不住话的,看她这幅模样,若是当真听到了,此时一定忍不住问出口了。想到这里,印无拘才稍稍放心下来。
白思锦只顾结结巴巴地解释,却没看到印无拘神色有异。
印无拘又看了看白思锦,见小丫头脸上两朵红晕,微微嘟着嘴,样子又是着急又是气愤,却是有些羞恼,便笑了笑,说道:“无妨,我和师父又没有说什么外人听不得的,你即便听了去也无妨,更何况我知道你一定也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白思锦听他这样说,这才舒了一口气,吐了吐舌头,道:“我当然不会偷听师兄和林师叔说话啦!”她又看了看印无拘还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又蹙起了细致的眉,叫道:“师兄!你怎么还在地上跪着呀,快起来!”说着便又要去拉印无拘的手。
印无拘再次躲开,冲着白思锦摆出一个笑脸来:“师妹不要管我了,外面太冷了,师妹还是先回去吧!师父罚我跪在这里,要是知道我偷偷起来,一定又要生气了。”
白思锦闻言,撅起了嘴,愤愤地道:“林师叔太过分了!怎么能罚师兄跪在这里呢?”
印无拘最听不得人说林慕一的坏话,即便是为了维护他也不行。听她几次三番这样说,已经有些不悦,脸上笑容也淡了,声音中不由带了些严厉:“师父罚我自然是我做错了事,师妹怎能对长辈口出妄言?师妹还是快些回去吧,不用管我。”
印无拘平时哪里对白思锦说过一句重话?突然用这样严厉的语气说着几乎是训斥的话,让白思锦又气愤又委屈,登时眼圈都有些红了,心中对林慕一也更是不满了。
都是林师叔!明明对师兄这么坏,师兄还这么维护他!
师兄还给他挑鱼刺!
想到这些,白思锦愈发生气,道:“明明就是林师叔不对!师兄对他这么好,一路上前前后后地服侍他起居,他还对师兄这么坏,还罚师兄!他一点都不疼爱师兄,脾气又坏,随随便便便责罚师兄,师兄怎么还这么护着他!”
白思锦气哼哼地,把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
这实在是触了印无拘的逆鳞,听得心中大怒,也不由气道:“够了!我师父是你师叔,妄言长辈,这便是你的教养吗?他待我好不好,你又知道什么?师父待我的好,你又知道几分?我愿意为他鞍前马后,照料他起居,这是我自家的事!他生气了爱罚我便罚我,爱打我便打我,我自受着,又与你何干?”
他语气极重,说得又急又快,白思锦被他这么一顿斥责说得小脸都白了,眼泪扑簌簌都掉了下来。
印无拘见白思锦居然被他骂哭了,也是一愣,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
他最听不得人说林慕一的不是,更何况是白思锦这样的小辈。不过他也知道这小姑娘平日里被人宠坏了,性子骄纵,才说话这样口无遮拦,只是这样几句斥责便把小姑娘骂哭了,印无拘此时也有些后悔,正犹豫着要不要缓缓语气,哄上两句,却听白思锦竟是气急了,一边哭着一边吵了起来。
“本来就是!林师叔这么坏心眼,师兄还帮着他!对我这么凶……呜呜……”白思锦一面说着,一面哭了起来,她从来被师门中所有人宠着,又哪里受过这样的气?登时脾气也上来了,口不择言地骂道,“林师叔本来就对师兄不好嘛!又不是我乱说的!师兄弟们都说,林师叔没有侍童,什么重活累活都让师兄干!师兄资质这么好,他不教师兄修道,却只让师兄干这些苦活,还对师兄凶巴巴的,总是责罚师兄,一定是他嫉妒师兄的资质比他好!他十年修为不见寸进,师兄不过入师门十年,便已是金丹后期的修为,他一定是怕师兄超过他,才故意对折磨虐待师兄的!他——”
正说着,白思锦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就连呜呜的哭声也停了下来。她眨了眨眼睛,像是不敢相信一般,直愣愣地望着自己眼前闪着寒芒的剑尖。
“说够了么?”印无拘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脸色冷凝,目如寒冰,长剑在手,直至白思锦,那锋利的剑尖离她小巧的鼻子不过数寸。
白思锦看看那把剑,又看了看印无拘,似乎是不认识这个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的师兄一般,晶莹的泪珠顺着她花瓣一般娇嫩的脸颊流了下来。
印无拘此时神色凛冽,目光冰冷地看着白思锦,冷冷地问道:“这话是谁告诉你的?门中还有谁在说?”
白思锦如同吓傻了一般,抽噎了一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确实吓坏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向来温柔可亲的印师兄,会和她一起玩闹、一起抓鱼的印师兄,居然会拿剑指着她?
印无拘手极稳,手中长剑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你不说,我日后也自会知道。”他声音极冷,白思锦觉得,甚至二人脚下那存在了不知道多少万年的冰川也不过如此。她听到他接着说道:“那是我的师父,他如何想的、如何对我,都与外人无关。我的命是他给的,他要我生,我便生,要我死,我便死。他若要我求仙问道,我便刻苦修行。他若要我做他的侍童,我便伺候他一辈子。他修为如何,也不是该由你来评判的,哪怕他**凡胎,无法修行,他也是我师父。这些与你无关,与任何人无关。他对我好不好,也不是你能知道的。听懂了么?”
他的剑尖在白思锦鼻子前晃了晃,白思锦吓得再次哭了出来。
印无拘不再理会她,收起剑,转身往玄冰宝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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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慕一独自回了玄冰宝殿,躺在床上,心里却又有些不踏实了。他怕那小子继续追问他本命法宝的事,便让那小子在外面罚跪,自己跑了回来,如今这样看来,竟像是逃跑一样。
林慕一暗中嗤笑一声。印无拘到底不是小孩子了,他现在长大了,甚至修为都快要赶上他这个师父了,可是在林慕一眼中,印无拘似乎还是那个什么都不会,只能依赖他的那个小小的孤儿。而他也还是习惯于用这样的方式对待他,像对小孩子一样的教导,也像对小孩子一样的责骂。
林慕一不由反省了一下自己。印无拘不是小孩子了。他成长的这么快,让林慕一都不禁有了一种紧迫感,让他不由自主地焦虑起来——尤其是在他几次尝试突破境界都无果的时候。
他知道,他是被自己的情绪影响了,才会这样对待印无拘。这样对印无拘并不公平,毕竟那个孩子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一向乖巧,又对他这个师父极其尊敬,从来都十分听话。
想到这里,林慕一不由又想起了印无拘一定还老老实实地在冰川上跪着呢。
林慕一有些心烦意乱。外面确实太冷了,冰川上又这么凉,他有些后悔,要是那孩子受了寒,或是伤了膝盖怎么办?
然而林慕一又拉不下脸回去找他。刚刚还大发雷霆罚人思过呢,没过多久就又找了回去,这也有点说不过去……
正在林慕一辗转反侧犹豫不决地时候,突然门外传来声响。
“师父。”
林慕一骤然听到印无拘的声音,心中一喜,放下心来,随即又是有些气愤,果然这孩子可开始不听他的话了吗?
只听门外印无拘可怜巴巴地说道:“师父,外面太冷了……”说着,他似乎是压抑得咳了两声,又接着说道,“要是徒儿受了风寒,师父一定又会心疼了。”
林慕一冷哼一声,这小滑头,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师父,徒儿在师父门外跪着吧,徒儿一定好好思过。”
林慕一听到印无拘在门外跪下的声音,再也睡不着了,起了身,给印无拘开了门,果然看见那个小兔崽子跪在门外,仰起脸笑得灿烂。
林慕一脸色铁青,骂道:“少在外面丢人现眼。”说罢,便径自进了屋,不再理会跪在门外的印无拘,房门却是没再关上。
印无拘立马打蛇随棍上,一咕噜从地上爬了起来,进了屋,还顺手把房门给关上,挨挨蹭蹭地走到林慕一床边跪下,拉着林慕一的手,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我就知道师父疼我。”
林慕一甩了甩手,没甩开,骂道:“没脸没皮的,我看着都嫌丢人。”说罢,却是顺着手把印无拘从地上拉了起来,道,“算了,时候不早了,还是歇了吧。”
印无拘高高兴兴地应了声,却不出去,不敢往林慕一床上爬,拉了个蒲团便在林慕一脚边盘膝打坐。
林慕一也懒得撵他,便随他去了。
印无拘见林慕一居然不撵他出去,心里高兴坏了,自他年纪渐长,林慕一便撵了他自己一屋睡去,再不像小时候那样搂着他、哄着他睡觉。还是这次出了门,印无拘才又有机会挨着他这么近。
又睁开眼看了看,林慕一已经闭上眼睛睡了,面容平静,长长的睫毛微微颤着。
印无拘心里的阴霾也终于于去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