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小别离

闷着嘴巴的哀嚎声也渐渐歇了,变成有气儿出没气儿进的粗重吸气声。

晏玉书侧目用余光看白鹿,低声道:“要是怕,可以避开眼。”

白鹿摇摇头,“怕什么?这些人死有余辜,怨灵才是苦主,它们不过是要报仇,这仇又报不到我的头上来。”

他眼中浮出几分淡淡笑意,“我还以为你心中善良,会见不得这些事。”

“……”白鹿望着他,将这话在心里头反复琢磨了一下,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

是说她不善良?可看他那神情,又好像不是。

实在是搞不懂晏玉书在想什么,白鹿只好装模作样摸摸鼻子,避开眼神,看向湖边。

数只白骨尸托着将死还未死的人,慢慢飘向了湖中心,缓缓沉了下去。

再不见半点踪影。

晏玉书对着已然平静下来的湖面,扬声道:“日后邺城上下,再不得拿婴孩献祭。且每过半年,便来盘山湖祭奠死去亡灵,以求早日消除它们的怨气。”

消除怨气,则灰飞烟灭,不再留存时间,但似乎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这话是对着亡灵说的,也是对着邺城人说的。

无风,如镜平整的湖面却突地咕嘟一下,冒了个大泡泡,算是回应。

邺城人自然赶紧点头应下。

这事,就算是这么了了。

血债血偿,石头边上凝着的鲜血,总算是了结了这几百年来的恩恩怨怨。

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风吹雨打这么一浇,石头上的血便零星不剩。

想必到了来年,该又是花开烂漫的人间好时节。

邺城的事已了,郁摇光的心结亦已经解开,这就到了分别的时候。

他们离开邺城的那日,李宣携夫人相送,走到山头,远远俯望过去,还能望见盘山湖边,老百姓们拖家带口焚香祭奠亡灵。

告别了李宣一家。

郁摇光抱着胳膊慢悠悠地踱步,还佯作不经意问道:“我们接下来该去哪里?”

不等白鹿开口,晏玉书便抢先回应道:“我们有我们的路程,必须去救人为先;郁先生有郁先生的路途,天下之大,依你的本事,何处不可去?”

白鹿听着他们三言两语对话,愣了好一阵儿——

她差点都快忘了,自己进入这个世界,是要挨个将人攻略过去,来换取离开的机会。

书中的纸片人立体丰满起来,变得有血有肉,晓得对她喊打喊杀,但也会宠她。

白鹿摸摸鼻子弄弄发丝,忽然有点不自在起来。

她不想承认,其实她这是有点舍不得。

郁摇光不理晏玉书,只看向白鹿,“那依你的话,我是要去称霸江湖,还是去塞外牧马扬州饮茶?”

白鹿叹息一声,“其实,你不用这么在乎我的看法,跟着自己的心走,你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这才是自由的。”

郁摇光扬眉一笑,“跟着我的心走?可我的心告诉我,它想跟着你走。”

白鹿一时语塞,愣了神儿。

郁摇光斜瞥她这副样子,才无奈摇头失笑,“罢了,你跟着他走吧。记得自己小心些,别叫人家卖了还倒帮人家数钱。”

目光再一转,望向晏玉书,郁摇光可就没那么好脾气了,她似笑非笑,语带威胁,“若是让我知道你欺负了她,后果你自己心里清楚。”

晏玉书毫不相让,“我自然会好好照顾她,郁先生还是挂心自己的事吧。”

白鹿左看看,再右看看,总觉得这场景好像有哪里不对。

活像是偶像剧里头,三人行修罗场的名场面似的。

她莫名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一个渣女,渣了郁摇光,还要跟着晏玉书走。

晏玉书这时候,又不要那一层光风霁月的皮了,他面上虽笑得朗然,手上却半点没有客气。

他牵住白鹿的手腕,力度不大,但足够让她反抗不得。

“好了,我们也该赶路了,再不然天黑之前,恐怕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山高水长,就此别过,我们有缘再会。”

白鹿还来不及说半句话,就被晏玉书拽着转身离开。

走了一小段距离,她悄悄回头。

郁摇光还站在原地,陡峭又光秃秃的山壁上,那一袭红袍显得格外醒目。

料峭寒风将她的衣裳扬起来,红色衣摆大大撑开,映着被山壁割裂的残破夕阳霞彩,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郁摇光并未看他们,只是静静望着山壁发呆,唇角微微向下抿着,神色有些茫然。

似天地之大,她却茫茫然不知何处去。

白鹿心中忽地有点难过,她挣开晏玉书的手,“晏大哥,你稍等一下啊,我跟她再说几句话。”

纤细灵巧的姑娘,又提着她嫩黄色的裙摆,踏着嶙峋山石嗒嗒跑回去。

听着脚步声,郁摇光微微侧目,便见白鹿又跑了回来,身姿轻巧自由得像花间小蝶。

她的唇角不自觉扬起来。

“怎么,舍不得我?”

“少臭美了你!”白鹿气喘吁吁地在她身前站定,“我只是看你实在不知道该去哪里,恨铁不成钢罢了。”

顺着邺城往下走,便是常州,再转过几道山水,即可到苏州,苏州前后左右走走转转,腻了便北上,途经长安,又至肃川,再走一走,便是塞外。

牧马饮茶或是点心美酒,都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人间的好风光。

白鹿将郁摇光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难得这么感性,郁摇光也难得正正经经地看着她。

“如果是我的话,我就想着这么游历一圈儿,走走看看转转。我怕是没这个机会完成它了,你本事那么高强,可以替我完成这个心愿啊!”

“当然了,如果你走到哪里想停停脚,或是你有了自己真正想去的地方、想要的人,那我更为你开心;但若是你走遍了这些地方,还是寻不到人间乐趣,找不到自己想停脚的地方,那我给你兜个底儿,你来找我,我帮你想办法!”

白鹿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郁摇光亦笑了,笑得无声,欢喜却从眼角眉梢浮上来,给那张冷硬霸道的脸,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她握住白鹿的手。

白鹿垂眸一瞧,手上多了个小东西,黑黑圆圆,通体晶亮。

是盘丝转。

白鹿怔住了。

抬眼和郁摇光对望,一个懵懵然,一个欢欢喜。

郁摇光脸上的空茫消散了,原本天地之大茫然不知何处去,可现在有人给她指了路,还给她兜了底。

天南地北,总算多了个能牵挂的人。

郁摇光笑吟吟的,“你不是说,到时候若我还是寻不到人间乐趣,便去找你么?不在你身上留点东西,怎么能寻的到你?”

白鹿呆懵懵地把盘丝转递到她眼前,“可也不用把这个给我呀,你不是还要靠这个来操控傀儡么?”

郁摇光握住白鹿的手收紧,“傀儡术是我学来的本事,本事自在我心中,没了这小玩意儿,不过也就是稍麻烦了些,不妨事。”

她余光一瞥站在山巅之外的晏玉书,笑意深了,一拉白鹿,“你随我来。”

“啊?去哪里?”白鹿又懵又愣,被郁摇光拉着走,一回头,却见晏玉书仍还站在原地不动,没什么太大反应。

郁摇光半回过眼眸,眼波流转,“教你傀儡术,免得你日后什么都不会,教他给欺负了。”

白鹿便这么被郁摇光拉着走了。

一走便走过了日薄西山,走过去了大半个晚上。

郁摇光竟真的将傀儡术交给了白鹿,还将盘丝转送给她,两个人靠坐在山边的石壁上,任晚风吹起衣摆,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的话。

再然后,就真的是道别了。

两个人在石壁前分别,大路朝天,各走一方,也不知今后各自际遇如何。

但白鹿想,这世界虽这么大,但他们可乘虚御风,又可同讯传踪,想见一面,那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她踩着散乱的步子,沿着刚才的路走了回去,有些不确定地想——

晏玉书应该还在等她吧?

……应该还在。

晏玉书的确在等她。走了不多久,绕过山壁后有湖,湖边水光潋滟,他就静静躺在湖边,长腿一伸一曲,手臂交叠着垫在后脑,仰头望着天上沉沉星河发呆,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听着了脚步声,晏玉书回过头,微不可查笑了一笑。

月光倒映在水里,水光又映在他脸上,随着波纹若隐若现,镀上一层明晃晃的影儿。

白鹿脚步顿了一下,才缓缓走过去,乖乖坐在了他身边,抱着膝盖望着湖面。

“晏大哥,你就这么放心我,都不怕我跑了的么?”

晏玉书不再笑了,语气理所当然,“你若是跑了,那我再把你抓回来便是了。”

白鹿小小声嘟囔,“你这人怎么这么霸道?你这样很容易没朋友的!”

晏玉书也还是神色淡淡,像是不大在乎,“嗯,是么?”

其实他本也就没有,故无所谓了。

两个人一坐一躺,待在湖边吹着夜风。

白鹿手里还握着小小的盘丝转,也不晓得,这时候郁摇光走到哪里了。依女霸王的本事和那说风就是雨的做派,恐怕这会儿都已经到常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