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心中如此高大的形象,刘醒是一无所知,否则他硬朗的面庞,就不会是此刻这一副眉头深锁的模样。
事实上,若只是劝个人,刘醒真不认为是一件难题。再不然的话,这位也有本事能催眠一下这便宜弟弟,不过终究只是下下策。
倘若人能够自己想通,那才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斑驳老旧的木门被精瘦的手臂给推了开来,这些日子的锻炼,臂上的肌肉隐隐生成。
事实上,肌肉没有锻炼出来,刘醒的力量也是极为惊人,不过他的控制力不错,不会才轻轻一推门,就把这破门给拆了下来。
屋里头的木窗显然被关的死紧,感觉连点缝隙都没有,一股浓郁的药味几乎是扑鼻而来。
老宅里头,除了老人住的屋子,其它人的屋子格局都是差别不大,作为最受宠的小儿子依然也是如此。平民百姓家里,屋子拢共就这么大,格局再变也变不出花来,顶多是里头的陈设各有不同。
刘华的屋子也很简单,不过就是多了装书的柜子、桌案,以及能够为屋子增添书香气味的笔墨纸砚。
里头的箱笼子少的可怜。
四房能置放杂物的柜子,大多都是媳妇的嫁妆,因此挤得是满满当当。刘华还没娶妻生子,单身一人的他,屋里能置办的对象有限,而且这个弟弟大多时候都是沉迷于书香当中。
古代的书藉都要价不菲,哪怕是普通的杂书,也都是好几十文起跳。刘华书柜上的杂书不少,但一部分是他抄下来的书,一部分则是他用抄书换来的钱所买的。读书虽然很耗银子,但得说一句老实话,这弟弟读书算是省的。
村里人也有几户人家有供读书人,但人家耗的银子足足多了刘家二、三倍。刘华懂得自给自足,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他是不会给家人添麻烦,不像有些户的人家,那真的是扒在家人身上吸足了血。而且,别说学识方面,光是用功方面都不如刘华,也不知道人家读的是哪门子的书。
屋里的气味极为难闻,刘醒英挺的浓眉微微一蹙,无论是原主,又或者是现在的刘醒,哪一位都是相当自我的性子。没有与主人翁打声招呼,刘醒就自顾自地把窗户给开了一些缝隙,一股新鲜的空气直接取代了闷热的草药味,同时照射进来的微光,把刘华苍白瘦削的模样给照的更加清楚。
记忆中,刘华俊秀灵杰的容貌,因为两边的腮帮子凹进去不少的关系,出众的颜值可以说是生生打了不少的折扣。这次又是伤又是病的,无怪乎要说这小弟遭了场大罪,光瞧刘华现在皮包骨的样子,谁还记得先前那一位犹如芝兰玉树的俊美青年?
不由分说,刘醒毫不客气地拉了置于一旁的木椅,他姿势随意地就坐了下来,一贯懒洋洋的语气,开口就道:“瞧你现在寒碜的样子,哪有以前的俊俏?村里的姑娘肯定都要不认识你了。亏得娘先前还想为你找门好亲事,就你现在这个模样,我看人都得给你吓跑才是。”
听出刘醒半是调侃的语气,刘华的心里顿时没有那么紧绷。
这些日子,刘华的身子骨会愈来愈糟,除了自责以外,还有两个老人话里话外对他的担忧。
刘华什么都好,但也得承认,他就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孱弱书生。论起种地本事,不只不如其它几个兄弟,压根儿就是一窍不通。
尤其,两腿现在又有瘸的可能,体面一点的伙计,估摸人家都更想要手脚利落的。
抄书是能挣钱,但这只能是一时。
好比这几年,镇上书店能拿回来抄的书,几乎是逐年递减。
盛世之下,读书的人是愈来愈多,与刘华相似的农家子,为了让家里轻快一些,大多人首选的活计,都是以抄书为主。
刘华能够得到他人青睐,一来是他的字已经深具风骨,二来是书馆掌柜的一种投资,否则这抄书的活恐怕早就没了也说不定。
瘸腿不能科考,对奋斗多年的人确实是不小的打击。
尤其,受伤又生病的人,兄弟和父母偏偏没一个看好他,好似瘸了腿之后,未来就没啥指望似的。
刘华的病情会雪上加霜,其实真不是没有道理。
哪怕对自己极有自信的人,身处这样的环境,再多的自信,刘醒看来也都会消磨怠尽。
心上的巨石,不可能因为刘醒的几句玩笑话就被搬开。然而,看在四哥的面子上,刘华还是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冲他苦笑道:“都成了废人一个,就算没把人吓跑,我也没打算去祸害别人家的姑娘。”
刘醒的粗眉一挑:“你这小子,我才随便说说而已,你还真就这么地看低自己?要我说,就你生的模样,多的是姑娘自愿往火坑里跳。”
窝在门后偷听的刘三婆子:“……”她想进去打死这不会说话的混小子!
一时大意,让刘三婆子的褶子脸上满是后悔,恨不得时间立马倒回,把先前的决定给重新收了回来!
四儿子气死人不偿命的好本事,她这老太婆怎么就忘了?叫这儿子来安慰人,还不如她这老太婆亲自出马算了!
听听!什么叫嫁给小儿子就是跳火坑?这做哥哥朝弟弟说这种话,象话吗?
刘三婆子是一个急性子,但刘老三这老伴可不是。
哪怕他也觉得老四朝老五说的话挺不中听,但还是拉住老太婆的手臂,打算让两兄弟多聊一聊。
换一个人来阻挡,刘三婆子早就横眉竖目,破口大骂。但刘老三不是别人,自己的老伴都开口,刘三婆子只能按捺住焦灼的情绪,静静地让老四和小儿子闲扯一番。
褒贬各半的话,刘华倒是没有刘三婆子的气愤,他瘦削的脸庞扯出无奈的笑容:“四哥,你可真看的起我。”
“为什么看不起?你也只是一时落魄而已,是人都会有不顺的时候。”刘醒故意用漫不经心的态度说道:“要我说,还是你这小子太傻,你这习惯为他人考虑的性子,我不是早就叫你改了吗?我的金玉良言你不听,活该你有此一遭。倘若不是家里有老娘镇着,其它人才不敢糊弄你太多,不然的话……不坑你还能坑谁?”
刘华:“……”
门外猛然听到真心话的两老:“……”
这番突兀地提点,除了对刘华印象不错以外,主要是觉得这小子的性格,颇有最初媳妇的影子,两人都不是笨人,人□□故其实也通透,但唯一的缺点就是心肠太软。
陆秋早就没了这个毛病,便宜小弟的软心肠,哪怕只是因人而异,但刘醒依然是不敢苟同,因为往往坑你最深的,通常都是你毫无防备的人。
谁说亲人就没有妨碍?
这一点,刘醒及陆秋可是从上一世的亲人,已经得到深刻地体悟。
刘醒难得良心上线道:“你别当我的话是无稽之谈,我们几个兄弟,论起交情的关系好坏,还属我和你最好。你也别怪我忠言逆耳,光瞧你这次出事好了,除了爹娘以外,还有谁真正为你操心一二?我们上头的几个兄长,一瞧你没有利用价值,不也飞快地就想把你给一脚踢开?所以有时候,人还是得先顾虑到自己才行。”
刘华一副欲言又止,刘醒抬手打断他想出口的话,继续又道:“你这小子,我早就想好好地说一说。打小,你就懂事没错,但把一家子的责任都扛到自己身上那就过了,没有人可以为别人负责一辈子。爹娘想要让刘家改换门楣的用意,不只有你知道,我们这一些兄弟哪一个不知道?该说是你这小子太实诚,还是该说你太愚不可及……在你还没开始读书前,论起聪明劲,二哥和我其实也不算太差,但我们老早就知道这是一个苦差事。不只是读书辛苦,还有未来得为一大家子的前途负责,你不觉得光是这么一想,这人生就仿佛是为了别人而活的吗?反正,我是真觉得这没趣到极点。”
刘醒说的话,还真是原主曾经有的想法。
能够在年纪尚幼的时候,就看破事情的本质,这原主哪怕某些想法挺极品,但确实是一个真真正正的聪明人。
“旁人都说你聪明,但在我看来,你倒是挺蠢的。”刘醒一副吊儿郎当地鄙视:“毕竟,我们谁都不想揽上的苦差事,偏偏你这小子却自投罗网。大哥这长子自己都没本事能光宗耀祖,你这最小的跟别人逞什么能?”
刘华:“……”
无可违言,刘华这是第一次被人骂蠢的,而且还是众人眼中最不成器的四哥,心里滋味确实有些复杂。但是,从未听过兄弟的肺腑之言,刘华还真不知道这一些常被人骂笨的亲兄长,原来还有这么多的想法。
刘华澄澈通透的目光中,都不禁透露出一抹深思……他真有这么蠢吗?
小弟一副正在怀疑人生的模样,刘醒却老神在在,无动于衷。他翘了翘二郎腿,似乎嫌弃打击不够,深深地再来一把刀子,道:“要我说还是我聪明,打小就装作学不会的样子,你瞧我这活的多松快啊?才不像你,拼死拼活地死命读书,小时候更是为了读书,玩耍的机会都没有几次。这些倒也罢了,一朝出事以后,还得面对其它人的翻脸无情,要我说你压根儿就不需要感到抱歉,你读书的银子,可是一个铜钱都没有用到其它人的。这次,这次爹娘给的分家银,你应该知道有多少吧?”
刘华先是一言难尽,四哥的活法何止松快,他肆意自我的活法,村里能有几个人干得出来?
首先,脸皮子就得先有铜墙铁壁的厚度,光这一条件就得刷下不少人。
无可讳言的,刘华是有羡慕过他四哥的时候,至少他还真没见过对方,有过任何不快活的时候。咳咳,这么说也不对,因为只要别人敢让他四哥不快活,四哥就先能让对方不快活。
如此张扬嚣张的活法,堪称是世间少有。
这一辈子,刘华都不禁扪心自问一下,是否能够视旁人的目光于无物……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
话又说回来,刘醒说的没错,刘华是敬重其它的兄长,但论起感情的深浅,原主和刘华确实才是真的好。被多出来的弟弟,抢了所谓父母的宠爱,这奇葩的反应出人意料,不只没有半分的不满,甚至还喜形于色,高兴总算不再是最小的。尤其在后头,刘华展现出惊人才华以后,整天除了读书还是读书,原主就更是真心觉得这娃贼惨。
没娶妻前,原主其实还真有一个兄长的模样,不像其它三位,除了年龄的差距,刘富三兄弟,心里面或许多多少少存着嫉妒的心思。以前是嫉妒原身,后面则是嫉妒这老幺。刘华的情商并不算真的低,他只是心地纯厚,三个兄长对他的冷漠,这位心知肚明。所以,敬重兄长是一回事,但刘华真正交好信任的,还真的就只有原身一人。
刘醒难得正经一回,刘华惊讶归惊讶,但也不是不识好歹。此外,四哥提起的分家银,刘华纵使无法号称有着七窍玲珑心,总归心思也是灵透非凡,一点即通。
当即是心领神会,他沉默地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所以,我说你傻了吧?”见状,刘醒轻嗤一笑:“我听娘说,你现在可是时常吃不好睡不好?我哪怕没有掐指一算的本事,我也知道这不只是受伤又生病的缘故吧?估计,还有其它嫂子在你耳边说一些风凉话,然后让你难受地不能入睡吧?你这小子又不是娘们,唯有心中有愧,这才能让鬼蜮心思的人趁机而入。”
刘华:“……”从来不知道四哥这么敏锐。
外头同样惊愕变脸的两老:“……”
刘三婆子气得是脸红脖子粗,刘老三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双皱纹遍布的老手臂都青筋乍现。
老四先前的话,两老都一字不落地听入耳里,从来不曾仔细想过的事情,经这一席话,才知道老五竟然是这么的不容易。
亏他们还自诩最偏心老五。
刘三婆子真是心疼死了,如果说刘老三还能尽量一碗水端平,刘三婆子就是偏心眼到极点,才不不管其它人是怎么样的想法。
两个老人受到的冲击不小,刘醒这一边却瞇了瞇眼:“我就说嘛,照你性子就算要钻牛角尖也不可能这么久,哪怕看在爹娘的面子上,你也不可能把身子骨糟蹋成这副德性。现在让我来猜一猜,三嫂一向不爱掺合家里事,所以她是第一个不可能的人。二嫂是爱贪小便宜,但她更喜欢当面有什么说什么,尤其爹娘这次给的银子这么多,她估计都能忘了先前花在你身上的银子。最后就只有大嫂……说吧,朝你说闲话的人是不是大嫂?”
刘华:“……”
仍在偷听的刘三婆子:“……”
刘醒真把几个嫂子分析到位,站在外头的刘三婆子是一脸惊愕,几个儿媳妇的性子,还真像老四讲的。要不是老四鄙视的语气太明显,刘三婆子都要狐疑一下,这小子这么注意几个嫂子做啥啊?
一向奉行君子之道,刘华向来都不好意思背后说人。刘醒同样不以为意,刘华微微骤变的神色,几乎就说明了一切。
刘醒的眉宇微微一皱,往常的嘻皮笑脸都迅速不见,他难得在刘华面前,勾起一抹冷笑:“我就说嘛,别以为是家里人就不会有害人心,难怪你这么久都没有半点起色。当然,或许是我把人想坏了,大嫂可能真不是有意的,毕竟她这人有时候是真没什么脑子,估计还真没想这么多。说不定,她真的只是想一吐不快而已。”
这话说起来挺没诚心的,因为有些人的坏,就是从根底儿坏的。
李招娣这种人,刘醒看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与他前辈子的后妈,称的上是一丘之貉的人物。心上的不喜加重,所以他不改毒舌,继续条理清晰分析道:“只是没脑的人,干出的事情才是不可理喻。别说其它的,光是在你窗边,自顾自地诉说大哥这几年的不容易,我看就能让你寑食难安了。”
刘华沉默无声,唯有眼神是无可避免地多了几分的微妙。
句句精辟。
倘若不是了解四哥眼里只有四嫂,刘华都要怀疑一下,四哥是不是一直在背后偷盯着大嫂瞧?不然怎么知道如此隐密的事情!
刘醒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客气两字,他看不上眼的人,毒舌起来是真没顾忌,兄友弟恭是什么,这位才不当一回事。
刘醒的态度看不出半分敬重地说道:“照我说大哥哪有什么不容易,真有不容易也是娶了一个糟心媳妇。别以为用脑子不好来当借口,就能来推托责任。别人家里,可都是当长子的扛事,他倒是好了,一遇到事情他就只会当闷嘴葫芦,偏偏遇到李家事,他又忽然变得能说会道起来,也不晓得他到底姓什么。”
“前几年,我可还记得李家的次子跟人一吵,结果不小心把人推进河里的事情。那次,要不是你用秀才的身份帮忙,对方估计都还不会善罢干休。我们这对大嫂和大哥恐怕都忘了这事,求你帮忙时,嘴上那是一个好听,什么叫还好有你这兄弟?这一看你不行了,这两位倒是会见风转舵,转眼就向爹娘要求分家。翻脸如翻书一样,这还真是所谓的老实人?”
提起旧事,刘醒的声音有一些微凉的冷意:“没想到,人家分完家还不够,还生出如此厚颜无耻的主意,打算让你把他们曾经的付出记得清清楚楚,果然会叫的狗不会咬人,反之……不会叫的狗,咬起人来就只差没有拆骨吞腹。你这小子也行,亏得书读了这么多,别人随便说几句话,你倒是就信以为真?”
冷哼了一声,把刘富和李招娣说的极为凉薄,刘醒是丁点不以为然,他言之凿凿:“你可别怪我说的难听,无论大哥大嫂是有意,又或者是无意,他们下意识的行为,确确实实就是想要扒在你身上吸血。”
仍旧伫立在门外的二老,刘三婆子的脸色是青红交加,几乎可以说是气得浑身发抖,她腮帮子的肉更是一鼓一鼓的。刘老三则是心神俱震,别说心善的小儿子不会想歪,这老人向来都认为老大是好的,然而经过细想以后,又觉得四儿子说的并无道理。
平时老大真是八竿子打不出个屁,但那次李家出事,刘老三却印象深刻,因为老头子其实并不太愿意小儿子去掺合这事。李家乌七八糟的事情向来一堆,尤其那次的事情又牵扯不小,一个处理不好,小儿子的名声都有可能毁掉大半。没想到,刘老三还没来的及告诫,老大就偷偷找上老幺,刘华也是不经事的,竟然真的答应帮上这个忙,刘老三差点没气死。
好在那次的事情顺利解决,刘老三的提心吊胆才算告一段落。
此事过后,刘老三还是恶狠狠地警告过一回,并把后果揉碎地细说一番。在他看来,老儿子什么都好,但为人太心善这一点,反而不是什么好事。刘华是重承诺,但他这人却更是孝顺,倘若那次不是答应刘富在前,刘老三的警告在后,刘华肯定也不会答应这种荒唐的事情。
经此教训,刘华倒也乖乖地听从刘老三的话,并不曾再帮李家任何事情。哪怕后头李家似乎是食髓知味似的,又上门几次拜托帮忙,但刘华倒也能坚定立场,不为所动。毕竟,刘富没有刘老三重要,而且李家上门的请托都不是什么正经事,刘华再看重兄弟情谊,也不会不管对错地就去帮忙。
猛然间,刘老三忆及起老婆子曾经的话,他不禁轻声细语地问道:“老太婆,我记得妳好像说过,老大为了李家的事情为难老幺好几次?”
刘三婆子正是气狠的时候,她心里呵呵两声,难得狠剜了刘老三一眼:“你总算想起了这事情?先前恐怕还以为又是我这老太婆偏心,不能一碗水端平吧?我朝你说正经事,你倒是把我的话当告状!也不晓老大是怎么被他的好媳妇洗脑,为了李家,人家话里话外可是埋怨咱们的幺儿。呸,李家是什么玩意儿?凭什么要我的宝贝儿子去帮他们收拾烂摊子!要不是老娘亲自出马,狠狠地收拾过这个里外不分的白眼狼,我们小儿子还不晓得得继续受到多少的委屈!连老四都把老五的委屈看在眼里,就你这当爹的不上心,平常说什么最心疼我的幺儿,我看你最偏心的人压根儿是那一个白眼狼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