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浣纱跟着齐修平从内室出来,对等候在外边的妹妹们安抚道:“娘没事,只是一时急怒攻心,伯伯开了几副药,喝了就没事了。二妹、三妹,你们顾好妹妹们,我去医馆取药。”
陈浣纱眼底眸色沉沉静静,脸上的神情看似与往日无异,却不知为何,生生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一直喜欢粘着她的小六小七,此刻也是怯生生的偎依在老四老五身边,竟不敢在她面前来撒娇。
陈碧纱欲言又止,齐修平看着这一屋子弱小,眼里闪过一抹担忧,然而,很快他便强打起精神,对陈浣纱摆摆手道:“浣纱,不必了。药材让三郎去取吧,他腿脚快,你这一家子老小,离不得你呢。”
陈浣纱点点头,并不推辞:“有劳伯伯费心了。长蒲哥哥,烦劳你了。”
齐长蒲一向大大咧咧,这会儿却福至心灵一般,感觉到气氛的沉重,他咧出一嘴白牙,拍着胸脯道:“妹妹放心,抓药可是我的老本行,交给我吧。……你别太担心,陈阿叔吉人天相,自然会洗清冤屈。万事都有我爹我大哥在呢,还有我也会帮你的。”
虽然是安慰人的老话,但这个时候,他还能保持这样的热忱,陈浣纱心头一暖,对他露出一个微笑。齐修平紧锁的眉头也稍微松开了一些。
他点头道:“不错,万事有我呢,我一会儿便去见曹知县,向他讨要一个说法。”
说道正事,陈浣纱脸上的笑容便淡了,心里纷乱如麻,但一个念头在却慢慢的清晰坚定了起来。在县衙之时,那个念头已经有了,想到仇人背后不知笑得多欢,而她只能无力的看着老爹被拿走,娘气倒,妹妹嚎哭而束手无策时,她已经决定,她要变强!
什么藏拙,什么不合时宜,什么循序渐进,都是狗屁。她在这边韬光养晦,但仇人不会给她这个安稳积累的时间,哪怕就是动一动手脚,她便这般惨淡……她再也不要处于这样被动挨打的处境了,她要变强,变得更强,比仇人强大,看看谁还能这样轻易的陷害到她想要保护的家人!
陈浣纱抬起头,直视着齐修平,脸上不见怒意,连最后的一点儿茫然惊慌也隐去,她冷静分析道:“曹知县既然变卦,目前必然不会见我们。爹爹的罪责定得那样痛快,他们手中必然掌握了一定的‘证据’,现下我们得弄清楚,那个‘证据’究竟是什么。曹知县把爹爹押入大牢,并未宣判更实际的处置,想来还是对我家有所求。我想先见一见爹爹,把昨夜的详细了解清楚。伯伯,你能帮我安排吗?”
齐修平随着陈浣纱说出的这番话眉头皱得越紧,凭他与曹知县几番交往,便知这人既贪财又爱名,若真是看中了整个酒楼,怕是自己在他面前也说不上话了。为今之计,唯一可以利用的,就是他大夫的身份,曹知县的病症拖下去只会越来越严重,这一点不知能否让他顾及一些。
齐修平陷入思考,陈浣纱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他的回答。
突然听到耳边一道清朗如水的声音说道:“……浣纱妹妹,我可以帮你安排。”
屋内众人齐齐看他。齐长岐还是文文雅雅的样子,举手投足间却无一处不透露出一股自信的风采,他眨眨眼,认真道:“那个……我在旻丰颇有几个故友,在曹大人面前,应该能说得上两句话——至少,妹妹去狱内见陈阿叔一面这个小小的要求还是能达到的。”
陈浣纱惊讶地看向他,这人总是不甚爱说话,明明是一个风华脱俗之人,却每每让人忽略他的存在,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
陈碧莎却比她反应快,惊喜道:“大郎哥哥,你真的能救我爹爹吗?太好了,大郎哥哥你真了不起!”
陈茜纱等人脸上也露出充满希望和感激的神色来,小六最是兴奋,一下子冲过来抱住陈浣纱的腿,又跳又叫:“大姐,大郎哥哥说可以救爹爹!真好!
他说的明明是帮自己安排与爹爹见面吧,什么时候答应救爹爹出狱了?陈浣纱心内嘀咕着眼神里便透出了疑问之色。
齐长岐也是一愣,但看着众人脸上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神色,想说的话却堵在了嘴里:罢了,既然要出手,不妨做得漂亮一些。他微微点头,话却说得谨慎:“我尽力一试。”
漆黑的眼眸与陈浣纱清亮的眼眸相接,各自在对方眼底看到了一抹奇异的神情,齐长岐心底一哂:为什么他会在一个十三岁女娘眼中看到顽强的不屈之色,竟能触动自己冰冻尘封的一丝恻隐之心,也许是自己渴望同类太久了吧。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在对上齐修平探究的目光时,恍若毫无察觉一般对他爹露出一个自然的笑脸,就像很普通的孩子对自己的父亲微笑一样。但他的心却在刹那间收紧,一点点的苦涩满溢开来。
陈浣纱再一次把目光投注在齐长岐身上,这个优秀的青年,一旦引起别人的注意力,就很难让人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而她,这样看着他,只是因为她觉得这样微笑的他,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和谐的感觉。究竟是为什么呢?陈浣纱看了一会儿,就移开了眼睛,管他呢,她连自家的事情还没弄明白,哪里有闲情去管别人的事。
自陈善出事,酒楼便一直没有开业,而过堂之后,汪先重带人查封了酒楼,酒楼也只能暂时歇业了。
树倒猢狲散。虽然陈家还不到这样的程度,但雇来的伙计们却越发消极。两个女工理直气壮找到陈浣纱,表示酒楼既然不能营业了,就得放她们自由了,当然,这月的银子自然是要全额发下去的。不能让她们白白担着惊怕不是?
拿着她们递过来的纸,看着上面列算的酒楼需赔偿金额,陈碧莎气愤莫名。这两人之前在酒楼做事,酒楼管吃管穿还给工资,待她们实在没有亏待之处,怎地人未走,茶也未凉,就做出这般姿态?她气不过,站在两人面前狠狠骂了一通。
陈浣纱当日挑人,因想着挑选身体粗壮的,能吃苦的妇人,却没想到挑来两个精明人。平日还不显,被陈碧纱一骂,立马露了原形。
一妇人紫胀着脸皮双手插腰反口就骂,另一妇人一屁股坐地上撒起泼来:“哎呦,你这小娘子好生没理哟!咱们都是本分人家,良家妇女,当日只拿好吃好喝好银子来诳我们做事,怎地没说这就是个贼窟窿啊!”
那妇人指天怨地,咒骂道:“如今老贼多行不良究了官,下了狱,酒楼也关了,生意也没了,却要我们生生受这连累!小小年纪,心肠如此恶毒!你要活活饿死我们啊!不赶紧地给我们结了银子!我们就告到大老爷面前去!我们没法过了,大伙儿都别想好活!”
陈碧纱怎么说也只是一个闺阁中的女娘,哪有见过这等撒泼手段,见那两人一面满地滚,一面嘴里不干不净的骂,脸上已是气得通红,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陈浣纱冷眼旁观,任凭那两人鬼哭狼嚎了一阵,直到曾源、洛行书等人皆被引来。曾源虽然也为狱中的弟弟担心上火,但他心中却没怨怪过陈家,再看到陈浣纱为救出家人而做出的努力,他心中体谅她年纪小,在她面前,半点不提自家的事情。
此时见这两人不堪的形状,他忍不住心头一怒,随手抢了洛行书手中的抹布,劈手一撕,一边一团,堵住那两张嘴:“泼妇,闭嘴吧!”
洛行书手指曲张了几下,看了陈浣纱冰冷的脸色一眼,默默低下头。
陈浣纱一直沉默地坐着,直到此时,才站起身来,从桌上木匣子里拿出两张纸,语气淡淡的,却让人觉得心里吹起一股子寒风:“这两份合同想必你们已经忘了。想走么?那便按合同工来算清楚吧。依照合约上的条款,一方不经另一方同意擅自解约,需赔偿另一方白银五十两提前解约费。若对对方经济造成损失的,必须赔偿对方经济损失额。”
陈浣纱一笑,娇嫩的小脸如莲萼一般光洁无瑕:“你们这样大嚷大闹,破坏我家声誉,这赔偿银子我不收多了,一百两总得有吧?两百两银子留下,你们现在,马上,就可以滚了。”
两妇人愕然对视,在地上打滚而沾上落叶枯草的两个脑袋一瞬间梗起来,不信道:“休得诳我们!明明是说自由用工,怎地要陪银子?两百两,你抢劫啊!”
陈浣纱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心了:“信不信由不得你,这合同有官府签押盖印,你们大可不信,我只得劳烦差爷们给你们讲讲理了。”
两人这时方知她不是说的假话,各自在心里叫苦不迭。那人只说让她们离了这里,便一人赏五两银子,又说桂芳酒楼马上就倒闭了,不走全都脱不了干系。她们为着财,想也没想便来闹事,谁知,真个就忘记了合同这一出呢!两百两,把她们卖了也凑不起啊,这不是坑了老命么?
两人还不傻,想通了利弊,脸带惊慌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我们不走了!我们要留下来!不过月银可不能短我们的,不然,不然我们还要闹!”
陈碧纱气得不行,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她一个字还没出口,已听陈浣纱慢悠悠轻声道:“不想走啊?那可不行,我陈家,可不要留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呢。哦,正愁着没有物证,你既然送来了,说不定可以定个讹诈勒索的罪名呢。”
两人这才知道怕了,膝盖一软,瘫倒在地上:“别别别……东家别去告官,都是我们财迷心窍,做出这等不义之事,东家大人大量,饶了我们吧……我们,我们也是受了贼人引诱,一时不查才……东家千万别告官啊!”
“贼人引诱?”陈浣纱不以为然。
两妇人连忙指天立誓,你一言我一语地把前因后果详详细细道了出来。任凭她们痛哭流涕表示后悔,陈浣纱也没眨一下眼睛,一声令下,洛行书以超常的利索和身手把两人扔出了后门。
“东家……”曾源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不善的神情。
陈浣纱手一挥,制止了他未说的话。她举目望向天边浓浓密密铺盖过来的乌云,在心底暗道:高伯希,你给陈家的这份大礼,我一定会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