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陈家后院角门套起马车,洛行书驾车,陈娘子并陈浣纱领着小六小七坐在车厢里,准备了糕点好茶,往县衙接陈善几人归家。
马上行到县衙,陈浣纱先跳下马车,等洛行书拿来马凳,她在下方候着,扶着陈娘子等人下车。县衙外头已经围满了百姓,今日是陈善的案子当堂审理之日,百姓们多是来看热闹的。
陈家的马车一到,有常去酒楼的熟客便凑上前来,打招呼,询长道短,话里话外的透着一股打抱不平的气概。陈娘子体弱,陈浣纱只让两个小妹妹一左一右依偎在她身边,自己站在前头,脸上带着忧伤又坚强的笑容,一一有礼的回复熟客们的关心并表示了感激之意。这妇孺弱小之态,不免引起旁人的恻隐之心,百姓们窃窃为陈善鸣不平。
陈浣纱低下眼睫,掩住眸内深意。
“大郎哥哥!”小六一声欢呼,陈浣纱抬眸看去,便见到齐修平自马车上下来,身边站着一个风华绝代的青年,暖融融的视线看过来,对她含笑点头行礼。不是齐长岐又是何人?
齐长蒲扶着他爹走过来,马车内又跳跃下一条矫健的身影,他蹭蹭几步跑过来,对陈娘子行了礼,才转过来面对着陈浣纱,半是担忧半是责备道:“浣纱妹妹,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着人来通知我呢?要是我在,定会把那起无赖之辈痛揍一番,叫他再不敢来你家捣乱!”
齐长岐已经走了过来,听了他弟弟这天真的豪言壮语,忍不住勾起嘴角无奈地笑了笑,一手在他头上轻敲了一记:“二弟,你真是……遇到这种事情,像你这样冲动任性可不行。寻衅滋事之徒,自有官府处理,若都像你这般,动辄打起来,那置国法规矩于何地?你呀,回去该好好翻翻刑律才好。”
齐长蒲不服道:“我这怎么叫冲动任性呢?固然,国法礼仪不可失,但碰到这等无赖,等着官府处理,自己不是已经吃亏了么?要我说,先把他们狠狠收拾一番,再交给官府发落,既出了气,又遵循了法,这才是正理呢。”
陈浣纱眼里露出一丝笑,年轻人就是好……天真。
齐修平已是笑骂道:“放你的屁!小小年纪,哪这么多争强好胜之心。你大哥的话该好好听听。你看看你有哪点像你大哥?学里的功课不能再落下了。今儿回去,我要跟你好好说道说道这事。”
齐长蒲傻眼了,哀嚎一声:“爹,不至于吧?”
齐修平一个眼神扫射过来,齐长蒲蔫巴了。
齐长岐一直注视着这边,脸上一直带着笑意,在齐修平笑骂齐长蒲时,他也是带着温雅的笑容,但长长的眼睫翻覆了一回,眸底的神色谁也没有看到。只陈浣纱偶然看过来,觉得他嘴角的弧度有一刻有那么一丝僵硬。
三班衙役排班之后,大老爷升堂问案。
原告熊八,被告陈善都被带到堂前。照例先是一番询问,问案之后便是当场定案放人。这本是说好了的,但不知为何,陈浣纱总有一种不妙的预感。曹知县的表情未免太严肃了,问案时言词锋利,简直有些咄咄逼人。
陈善衣衫不满褶皱,虽说陈浣纱有打点,到底是坐牢,对这老实了一辈子的老好人来说,心里不可能不受影响,脸上的神情也有些憔悴。听了曹知县堂上接二连三话赶话一般问罪,陈善心里突突乱跳,他不懂女儿明明跟他说了与曹知县协议好还他清白,怎地这架势不太像要释罪呢?
不对,这一点儿都不对。
陈浣纱仔细观察着曹知县的表情,见他眼底一片漠然,看底下陈善的表情,就像在看一块肥肉似的。陈浣纱原以为他是因桂芳酒楼的利润才把陈善另眼看待,但这会儿,她知道事情有了变化。
不只是曹知县眼神不对,连一旁的熊八,也随着问话表情变化起来,他脸上仍然挂着谦卑的笑,但偷瞄过来的眼神无不泄露一丝愤恨和冷酷,隐隐还藏着得意。
陈浣纱倏然抬起头,看到曹知县身后海水潮日屏风后半露出一个身影,正用一双阴测测无比冷漠的目光看着堂下诸人。
陈浣纱一惊,悄声问道:“齐伯伯,知县大人屏风后那是何人?”
齐修平一愣,顺着她说的方向望去,皱着眉,疑惑道:“那是白绪,他怎的在屏风后听堂审案?”
陈浣纱却是心里一跳,那人脸上冷漠的眼神,嘴角勾起的那抹笑一下子就让她心里一亮,眼中的神情复又暗淡下去:今儿她是失算了。
果然,堂上县令大人一拍惊堂木,断然道:“陈善,你为敛民财,轻忽行规,触犯刑律,着即刻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陈善大惊失色,一时间连喊冤的反应也来不及,便被两旁差役中各一个大汉押住手脚,堵住嘴巴,拖到堂下。
陈浣纱眼睛瞪大,却听到身旁咕咚一声响,陈娘子已然受不住刺激晕厥了。小六小七惊慌不已,被陈娘子这一吓,已经哭了起来。百姓们嘀嘀咕咕喧喧哗哗,但到底不关己事,却是谁也没有大声喊一句冤。
曹知县案了便火速退堂。汪先重黑衣皂鞋,腰间挎着明晃晃钢刀,领着众捕快们喝散百姓。
他亲自来到陈浣纱等人面前,笑得脸上的肉纠结在一起,眼睛眯成一线,道:“善恶有报,陈小娘子,我看,你还是回去把东西收拾收拾,准备把酒楼空出来赎人吧。三成?哈哈哈……你当县衙里的人都是乞丐呢?”说着大笑几声扬长而去。
其余的捕快自然看得懂上司的眼色,呼呼喝喝过来赶人。陈浣纱一时要顾着陈娘子,一时又要安抚两个受到惊吓的小妹妹,手忙脚乱,连与汪先重顶撞的时间也没有。
她只是用单薄的身体紧紧搂住软倒的陈娘子,任两个妹妹抱住她的腿哭泣,头垂得很低,低得没人看清她此刻的表情。
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弱,弱到连家人也保护不了,弱到自以为已经成功解救家人却被人狠狠一巴掌打在脸上,弱到天真的把对手估算得太傻太弱,她,果然是……太弱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