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桥回到宿舍时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
他把签名拿给蒋盛,蒋盛拍错了路透图,于是他上学校论坛找。
他的手机屏幕之前就裂开过,下午被那位女生撞飞后,屏裂得更厉害了。他在论坛上寻找好久才找到几张宿若亨的图,虽然拍得不清晰,也足够向群里的姐姐们交代了。
做完这些才去看扣扣上的红色小1,Henry早在半小时前发来了信息:【睡了?】
宿若亨其实想问徐知桥“到宿舍了没”,但这么问就有点奇怪。
【我刚到寝室,老板开黑吗?】
白天群演晚上酒店做服务生,徐知桥其实有些累,但Henry一直关照他,徐知桥不会拒绝。
Henry可能在玩手机,回复得很快:【不玩】
【那是想找我聊天?】
徐知桥半开玩笑式地问了句,谁知Henry回复:【可以】
他们俩虽然认识了六年,但是聊天次数屈指可数,一般以游戏为主,金主找他聊天,这得聊什么?
徐知桥:【今天有剧组来我们学校取景,我看见我偶像了,很激动】
这是个新鲜的事,他愿意分享。
宿若亨看到徐知桥要了卢浩初的签名,这个年纪的小孩大概都喜欢小鲜肉。
Henry:【你很喜欢Ta?】
他故意在“他”上打了码。
【嗯,太喜欢了,从头到尾只追这一个明星,相册、浏览器都有他的踪迹】
徐知桥毫不避讳,直接点名了性别。
一想起影帝哥哥让那位季先生别欺负他,虽然当时根本就没看见他,但心头依旧暖暖的,补充回复:【他人还特别暖】
宿若亨看到这条信息,挑起一边眉毛。
卢浩初脾气大说话不顾及他人感受,说他特别暖,这个小粉丝连他偶像的表面都没看清楚。
Henry:【好好学习,不要把时间花在追星上】
徐知桥看着这一行字。
这长辈对晚辈的口吻……
他回复:【我不会落下学习的】
Henry:【嗯,早点休息】
徐知桥跟着回复:【晚安】
等发完这条信息,屏幕就暗了下去,之后充电都没法开机,这二手的手机经常遇到类似情况,不全是那位撞他女生的错。
今天大概发生了很多事,虽然很累,但徐知桥睡不着。
他睡眠质量不好,睡不着的时候起来做直播。
他借了钟希的平板,一开直播间,就有粉丝刷进来。
【乔乔又在深夜练字啦,小心对眼睛不好】
【乔乔每次说只练一会儿,但我看每次得有两三个小时】
他的账号昵称就一个“乔”字,粉丝亲切地称呼他为“乔乔”,而在镜头范围内,摆着一个桌签——嘘,室友都睡了,我就练一会儿。
徐知桥不说话,练字会让他平心静气。
直播平台的流量很大,驻足停留的人很多。
【主播写得很棒,什么时候发粉丝福利?】
【相比主播的字,他的手更吸引人,主播去做手摸吧】
【手这么好看,人也一定很帅吧,什么时候可以见见主播的庐山真面目呢?】
【这主播这么多粉丝,怎么不带货?】
徐知桥没有看评论的习惯,平心静气练字,两个小时后结束直播,收到打赏三十元。
第二天一大早他先将手机拿去维修,再去片场做群演。
影帝哥哥的演技吊打与他演对手戏的卢浩初,不过,他今天看似赶时间,提前要求导演先拍完有他的戏份。
主演提前结束,群演自然也提前,徐知桥去维修店取手机,他没要求换屏幕,因此维修费用才百来块钱。
打开手机,他的微信界面已有信息,还没等他点开,妹妹的电话进来了。
“哥——你终于接电话了……”
徐知茵是个小太妹,说话嗓门大又急,不过此刻她带了点哭腔,徐知桥本能觉得不妙。
“怎么了?”他问。
“哥你先别问,你快回家,快回家!”
徐知桥不再问什么,挂下电话跑到学校门口,拦了辆出租车就往家的方向赶。
一路祈祷不要出事。
徐家一家租住在嘉陵城东的一个旧式小区,两室一厅,妈妈把客厅隔断,于是变成三室一厅,足够一家人生活。
路上花了四十五分钟,徐知桥赶到的时候,很多人围在他家,家里的防盗门和墙被人泼满了红色油漆,徐知茵正在跟人吵架。
“你儿子自愿跟我出去打架就知道会有受伤的概率,如今上门找我要医药费?我告诉你,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要不要?要的话就拿去!”
“你们听听这都是什么话!小姑娘家家的什么不好学,你们平常闹闹我们做家长的就算了,这次是跟放高利贷的打架,这要出人命的呀!”
“出人命了吗?出人命了我一命抵一命!别在我家叽叽歪歪!”
徐知茵嗓门不小,也让一众家长更加气愤:“等到出人命的时候你的命能抵吗?小孩子别不知天高地厚,你家长呢?让你家长出来!”
“对!把她家长叫出来,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家长教出这样的孩子!”
有知情人讥笑道:“这家的家长是个残废,以前我还可怜过他们,不过可见,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徐知桥从人群中看到徐知茵脸上挂了彩,她双目赤红应付着这群成年人。
她才十五岁。
“我是她的家长。”徐知桥喊道。
人群听到这话,立时让开一条道。
屋内一片狼藉,根本没法看。
徐知桥走进才看清徐知茵鼻梁上的皮肉外翻,可以清晰看到里面的骨头,伤口没再流血,周围沾着一些染成血色的纸巾,他的心一阵抽疼,却没多问情况,拉着徐知茵往外走。
“事情我会搞清楚,我现在带我妹妹去医院,你们讨要说法可以先去社区调委会备案。”
他们还想拦人,徐知桥转身,盯着这群成年人:“她年纪小不知道受伤要就医,你们一群大人围着一个受伤的小孩,这种做法就是身为父母家长的做法?”
“我家就在这里,要蹲要守随你们,这件事的责任,不一定全在我妹妹。”
他说完,拉着徐知茵出了小区,在门口拦了辆出租车。
徐知茵只红着眼睛,直到上车都没哭出来。
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兄妹同样很倔强。
徐家出事那年徐知茵八岁,离了好学校、大房子、花衣裳,家里没人有空再教导她,徐知茵处于一种放养的状态,这两年又跟学校里的小混混走在一起,学会了化浓妆、打架、欺负幼小,老师反映、家长告状,但已处在叛逆期的徐知茵哪有这么容易更改过来。
徐知桥知道,造成今日的徐知茵,并不能全怪她。他将徐知茵搂在怀里,安抚着她,却也没说安慰她的话。
打架斗殴,他从来都不赞成,况且还惹了高利贷。
高利贷?
这几个字是在他认知范围之外的。
“爸妈呢?”徐知桥问。
说起爸妈,徐知茵动了动通红的眼睛,终于忍不住崩溃痛哭。
徐知桥知道事态严重,却也不敢太过急切地逼问她。
所有的事,在他回家前就已经发生,急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这些年他遇到太多的事,父亲自杀生命岌岌可危,母亲愁治疗费一夜之间白了头,他看到过父亲崩溃着喊“活着不如死了的好”,见到过做柜员的母亲卑微服务着曾经以姐妹相称的富太太,也看到过被人剪光头发还能若无其事回家的妹妹……他目睹了从天堂跌落深渊的百相,品尝了人间百态的苦楚,他的心似乎受到了千锤百炼,以至于遇到任何事情都能表现得过分冷静。
泪水打湿了伤口,徐知茵痛得龇牙咧嘴,忍痛把泪憋回去,开口说:“妈妈去买菜的时候被车撞了,如今还躺在医院里。”
徐知桥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严重吗?”他问。
“妈妈昏迷了三天,前天已经醒过来了。”
这么说来,是上个礼拜发生的事情。
所以上次徐知茵要补习费,大概是妈妈的住院费不够了。
“高利贷又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徐知茵就变得吱吱呜呜的。
徐知桥猜也猜出来了:“我们家欠了高利贷,妈妈这几天住院没来得及支付利息,他们就上门要债,而你只当他们是一群小混混,喊上一群人就去跟人打架,结果你们都被人打了,是这样吗?”
徐知茵此时还有心情开玩笑:“哥你一猜就准,真聪明。”
“而那些被打的同学家长,不敢找他们要医药费,就来找你,是吗?”
“是这样,可我哪有钱啊,他们都是自愿跟我去打架的,以前我还为他们负伤过呢,我也没找他们要医药费啊,他们这样做一点都不厚道,等改明儿回学校,我再好好跟他们说教说教。”
徐知茵说得理所当然,徐知桥面无表情地盯看着她。
她被盯得心虚,于是低下头说:“爸爸一直在医院照顾妈妈,他们不知道我去打架的,哥你不要跟他们说。”
徐知桥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就像父亲和妹妹不想让他知道妈妈发生车祸一样,都是不想多一个人担心。
大概,如果没有妹妹被打这件事,妈妈车祸的事情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家人总有一些方法瞒着家人。
徐知桥抚摸着徐知茵的脑袋,呢喃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到了嘉陵第一人民医院,徐知桥挂好号,领着徐知茵去做检查。
徐知茵没有伤到骨头,医生看了下伤口,大概要缝两到三针,不算多,问她要不要打麻药。
徐知茵摇头说:“不要浪费麻药了,我很能抗疼。”
一个小姑娘说她能抗疼,反倒让医生愣了一下。
能不能抗疼,徐知桥最清楚,小时候最爱哭鼻子的就是她,只不过长大了,有些疼能忍,就像有些苦,不是不能吃。
“鼻子上的皮肉薄,医生会缝得很慢,这过程疼痛会增加,局部麻醉费用小,总的来说比较经济合适。”徐知桥认真地忽悠。
“真的吗?”徐知茵在内心衡量一番,“那还是麻醉一下好了。”
于是医生给她打麻药缝合鼻侧的皮肉。
“妈妈住在哪个病房?”
徐知茵走在前头:“我带你过去。”
前天和昨天,那些人找到他们家后,只砸坏了家里的东西、往门墙上倒了油漆,倒也没碰残疾的父亲,徐知茵在父亲到医院照顾母亲后,才喊了人去算账。
可此刻,那些人就聚在妈妈的病房里。
这些人打起架来不要命,徐知茵等人也就在学校逞逞强,根本不是社会上人的对手,才没几下,她带来的人就落荒而逃,不过也好在还知道落荒而逃,没有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
房间是三人病房,另两床病人见势不对,都推着轮椅往外走。
徐知茵缩在徐知桥身后:“哥,就是他们,放高利贷的。”
这些人竟找到医院来了。
徐知桥交代徐知茵:“你去找陆医生,我先进去了解情况。”
“哥你不行的,”徐知茵拦住他,“他们都很粗鲁暴力,哥你从小娇生惯养,你应付不了的。”
曾经的娇生惯养是事实,但这几个字从妹妹口中说出,徐知桥只觉自己没用。
“听话,去找陆医生,他们还能在医院动手不成?”
陆博彦是嘉陵第一人民医院最年轻的外科主治医生,家里世代从医,姑婆陆竹韵更是华国国宝级中医药医师,家族在嘉陵具有一定地位,徐家发达那几年,也跟陆家有些交集,这些年陆博彦是父亲的主治医生,对他们一家颇为照顾。
“他们虽然可恶,但也不敢得罪权贵。”
徐知茵想了想,还是听话去找了陆博彦。
徐知桥进门,看到徐乾趴在地上,匍匐着靠向那群人,姿势像在祈求。
他看了徐知桥一眼,装作不认识。
原本公司宣告破产,他们一家的生活还能继续,可他不甘心,四处借钱想东山再起,可事与愿违,面对庞大的负债,他想人死债消,至少家人可以轻松地活下去,可命运跟他开了个玩笑,不仅让他没死成,还让他变成一个残废。
后来,他看着妻子的坚持、儿子的懂事,慢慢放下心中的不甘,积极地迎接人生。
可命运在这时又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他的救命钱,竟是妻子借来的高利贷。
如果不是这场车祸,他根本不知道妻子每个月在还一万块钱的高利息。
想起无数个日夜的埋怨,如今躺在床上的妻子,以及跟着他一起生活的一双子女,何尝比他承受的要少?
他想装作不认识,可那群人一眼就认出了徐知桥。
“儿子随妈,长得跟你老婆很像。”
他们中,一人守在床头,另三人围着徐乾,有个人甚至亮出了栓在皮带上的板斧。
徐乾朝徐知桥叹了口气:“你来干什么。”
“我怎么能不来?”他把徐乾扶坐在轮椅上,又走进看了看母亲,她脸色很差。
“他们找到这里,你妈妈情绪激动,昏了过去。”
徐乾说完,那个守在床头的人下意识挡在护士站的铃声按钮前。
是刻意不让叫护士的。
“爸,我们到底……欠了多少?”徐知桥终究问出口。
徐乾没说话,追债人中,其中一人晾出一份合同:“白纸黑字,连本带利还欠一百七十几万,你是他儿子,你说吧,怎么还钱?”
徐知桥确认本金和利息后怔住了。
母亲以前是富太太,知道各类富太太的喜好,毫无疑问能够胜任奢饰品店的销售工作,加上提成,平均每个月有一两万的月薪,还有他半工半读打些零工,每个月还能补贴家用。
原本以为生活在慢慢变好。
可就算他现在辍学赚钱,要还清这些钱,短时期内根本不可能。
“怎么?没钱?”
徐知桥摇头:“确实没钱。”
“你爸也说没钱。”
那个栓板斧的人靠近徐乾,“刚说到哪儿了?对,房子不是你们的,钱也没有,让你女儿去卖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你女儿虽然被我的人打到破了相,但性子那么辣,很多变态都喜欢,能赚很多钱。”
放高利贷的穿得人模狗样,但说出来的话能让人一下陷入绝境。
徐乾从轮椅上摔了下去,还是那个祈求的姿势:“她还是个孩子,她还是个孩子,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徐乾的不住祈求惹恼了人,那个栓板斧的人抬脚向徐乾踹去。
徐知桥动作飞快地挡在父亲面前,替他受下这一脚。铆钉靴的力道不容小觑,他后肩受疼,重重向前面摔去。
徐乾又爬向儿子,抱住他,将他用力护在臂弯里。
大概很久了,久到徐知桥都忘了父亲臂弯的温度。
在徐知桥眼里,不管生活有多辛苦,父亲都保持着一份高傲,宁死都不可能去要饭的人。
事业受创身体残疾他都没掉过半滴眼泪,此时的父亲却红了眼睛。
家人,一直以来都很重要。
母亲为了父亲,父亲为了妹妹,家人为了家人可以放弃掉很多东西,哪怕是曾经视若珍宝的东西。
此刻,这些人用母亲的健康和妹妹的人生威胁着父亲。
口袋里的烫金名片掉在地上,在医院的白炽灯下一晃一晃的,“季明旭”三个字在瞳孔内迅速放大,他呆呆地望着……
应该这样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