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十一、西瓜裂个缝

檀木案几上的香炉内焚着让人熟悉的龙涎香,淡白的青烟如春风拂柳,丝丝缕缕飘荡着,盈满了整个屋子,暖融融的。

墨婉几乎觉得,自己的每一口呼吸都是龙涎香的味道,这味道似乎已经沁入她的肺腑,即使是她离开这大殿,自己的呼吸里依旧这挥之不去。

大殿除了康熙之外,其他人都把自己调成“静音模式”。殿内极静,只听得见康熙翻阅奏折的声响。马庆福偷眼看着康熙,他面色沉静,向来看不出什么端倪,

奉茶的宫女红蔻轻声走近,因殿内皆是金砖不免发出极轻微的脚步声。换上了热茶,红蔻托着换下的温凉的茶退下。

夜渐渐深了,童臂粗的巨烛映的整个大殿通明,烛光没有半点摇曳。墨婉静静的站在离皇帝十几步远的地方,烛光映着康熙的轮廓分外分明。

她忽的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在烛光的映衬下好像一切都是虚幻的,晃若梦中。凝视着他手中紫檀镶金御用紫毫,笔尖处的朱砂是他独用的,点点停停,她在猜,他写了些什么?那双看着奏折的眼睛,那样的会神,透出的果敢与冷静是他独有的,她又想起早上从镜子里映出的他的笑眼,那时候,那双眼睛里透出的是暖暖的柔情。

良久,皇帝起身,抬手示意,小太监上前收了御案上的笔墨,转身交给墨婉。

还好,墨婉这个时候已经回过神来了。

尽量轻声的走过去,小太监一样一样把东西放在托盘上,墨婉后退数步,正要转身,却听见一个浑厚的声音:“朕让你打的络子打好了?”

墨婉一顿,随即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她。忙应道:“回皇上,打好了。”

“拿来朕瞧瞧。”

自有宫女上前接过墨婉手中的托盘,墨婉犹豫一下,把那块凝脂般的玉佩托到他面前,他伸手从她掌心里拣起玉佩,触及她柔软温润的掌心。

手心冒汗了?这就是说这妮子紧张了?或者说是羞涩?康熙如是想。他颇满意墨婉的这种反应

他不易察觉的勾起了嘴角

事实上,墨婉确实在紧张:刚睡醒的时候您只说打络子,可没指定让我打络子啊……这事弄的……

偷偷看看皇上的脸色——看不出什么。

可真是服了!你就不能不这样深藏不漏吗?

康熙把玉佩握在手里,看着打的密密实实的络子很是满意,说了声:不错。

受到领导真诚的表扬,墨婉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舒服:毕竟这络子不是她打的。

“回皇上,这络子不是奴才打的。”墨婉如是说。说实话的感觉真好啊。

康熙一听,不悦了:“怎么?”

“呃……”墨婉犹豫,“奴才不会打络子,只好请了别人帮忙。”

康熙表示很惊讶,竟然有女子不会打络子?她是从火星来的嘛?

墨婉:我不是从火星来的,我是从二百多年以后穿来的。

皇帝把本来不大的眼睛瞪的大大的:“打络子不会?”

墨婉很诚实,点点头:“嗯,不会。”极其不以为然的抬头看着那双惊讶的小眼睛,问,“皇上您会?”话音落地,好像一串铅球砸在金砖上,大殿里的情景一瞬间——卡碟了……

墨婉这会儿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咬了咬舌头,脑子里飞快的搜索可以缓解局面的词语,还没等她搜索出来,康熙说话了:“朕会。”

再次雷翻全场

这回换墨婉把眼睛瞪的大大的,额头上还顶着一串问号。

“嗯,哼~”康熙清了清嗓子,顿了顿,说,:“朕儿时在宫外避痘,苏麻拉姑每日前往探望,闲暇时曾经教过朕。”

墨婉转而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说:“真得?”

马庆福在一边冲着墨婉连翻眼皮带挤眼睛的使眼色,眼珠子都快被挤出来,墨婉就是不看他,他现在有种想上去捂墨婉嘴的冲动。转眼偷偷瞧瞧皇帝,还好还好,没有发怒的迹象,而且还笑了。

“朕为什么要诳你?”

墨婉嘟着嘴,摇摇头,一副可怜相:“皇上真是心灵手巧,奴才已经和这个打络子的宫女定好了,赶明儿得了空也要学着打络子。”

康熙仰头笑了:“还真没听过哪个姑娘家这么大了还不会打络子的。”

这话说的,墨婉可不爱听了,仰起头,很不服气:“虽然奴才现在不会,只要学了,很快就能学会了。”

见她这副神色,不禁嗤笑,反问了声:“当真?”

她上了倔脾气,扬起下颏道挑眉:“在皇上面前岂能言而无信?”不就是个中国结吗,有什么难的?

他看着她稚气的脸,笑而无声,转对马庆福说:“拿穗子来。”

马庆福本以为墨婉这家伙今天这样口无遮拦,不死也得弄个半残,没想到皇帝不但没有动怒,竟然还挺高兴的样子?服了!看来这墨婉还真是个种子选手啊。

马庆福吩咐小太监取了穗子来交给皇帝。

皇帝绕道御案后,顺手把打好络子的玉佩扔在案子上,含笑招手示意墨婉到近前。墨婉这会儿恐怕已经被逞能夺胜的情绪搞混了头脑,早已经把什么君臣之纲抛到月球上去了。也忘了明黄色的穗子那是御用之物的禁忌,手里握了四根穗子站在皇帝身边有模有样的学了起来。

皇帝的手指灵活拉动着绳子,墨婉专心看着,也学着他的方法照做,却怎么也做不出他的样子来,偏他又不懂得育人之道,不等墨婉做完一步,他只自顾自的编着绳结,一边示范的打着结,一边看着墨婉手里的绳结,说:“你这样不对,要从这里穿过来……”墨婉看手握着绳子,转眼又看看他手里已经初具模样的络子,不由得急了起来:“等会儿,也太快了,看不明白。”皇帝见她手里的络子本已经有点模样,现在却越发的乱了,摇头道:“要把这儿理平了才能穿过来,你瞧瞧。”索性放下自己手里的绳结,手把手的帮着她重新打了起来。

马庆福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一使眼色,宫人们皆悄然退去。

还没过二月二,殿里的火龙依旧燃的正旺,墨婉的长袍外只罩了件墨绿撒花薄棉袄,不觉间鬓角发梢已经渗出细密的汗来,直专心的瞅着皇帝手里的绳结:“哪有皇上这样当老师的?只自顾自的在那编,当学生的什么都没看懂。”皇帝低侧目看了她一眼,见她鼻尖上渗出汗珠,神色依然专注着他手中的绳结,不禁笑道:“学生自己不用心,这会子反倒说起师傅来了,刚刚是谁夸了海口,说自己一学就会的?”

墨婉也不看他,从他手里把刚刚打好的络子接过来继续认真的研究了起来,随口说:“您的教学质量实在不敢恭维。”

皇帝眼睛带着笑问:“朕什么你不敢恭维?”

墨婉这才回过神来,抬头飘了一眼皇帝,见他没有不悦,才把已经编成了的同心结托在手心上,道:“成了。”

皇帝这才低头看,见她净白的手因为刚刚编了络子的缘故指尖处泛出微红,细细的掌纹像初春里嫩叶的脉络隐约可见,又转目看着她的眼睛,正也瞧着他。他想,觑视龙颜,这是大忌讳,却怎么也恼她不起来。只伸手接过打好的同心结。

这同心结打的,皱皱巴巴,歪歪扭扭,他皱了眉头,在手里翻转看了又看。他八岁登基,所有呈现在他眼前的都是鼎好的东西,同心结打成如此,他还真是头一遭见着。

又看看她,依旧仰着头瞧他,眼睛里映出自己的影子,还有大殿里一盏盏的巨烛汇集在她眼里,使她的眼睛显得分外明亮,微微翘起的嘴角还带着那么一点骄傲,半点没了奴才的卑微,他不禁哑笑。

她挑眉问:“怎么样?”

他学着她刚刚的样子说了声:“不敢恭维。”

见他取笑,墨婉不以为然:“第一次嘛,下次就好了。”

他把那皱巴巴的同心结揣了起来说,故意板起脸说:“好好练习,日后为师的可要查看。”

墨婉看着被他揣起来的络子,这个舍不得啊,那可是她的处、女作啊~却也没有办法,只将乌溜溜的辫子往身后一甩说里声:“是。”

天气越发的暖和了,皇帝却越发的忙了。

因为皇帝吩咐了马庆福去办差,此时暖阁里换了他的小弟李德全,他垂首站在离皇帝,微微抬眼,件阳光透过绡纱应在暖和的金砖上,康熙此时正靠在大迎枕上,垂着眼睛,看不出喜怒。李德全心里嘀咕着,也不知道皇帝今天心情怎么样,手里拿着个折子,这一坐有半个时辰了,却还是纹丝不动。

康熙手里拿着尚可喜的辞职报告,心情还是不错的。就好像要吃一个打西瓜,却苦于没办法把它切开,然后发现这个西瓜“咔嚓”一声自己裂了个缝。

三藩这个西瓜,在尚可喜这里裂缝子了。

今儿早朝递上的折子,尚可喜疏请归老辽东,老头子申请退休,要回老家,这是大大的好事。不过辞职报告里面还有一个附加条件——让他大儿子尚之信接班,这就不好了。老子撤退了,留着儿子在这里,不但要给刚刚上任的新员工开工资,还要给退了休的老员工退休金,这笔买卖怎么算怎么倒赔,实在不划算啊。

所以,裁员不是目的,目的是彻底撤销你这个部门,顺便把你们部门的财物都上交。撤销部门总要有个理由吧?一般情况下,老总要撤销一个部门的时候,一般的借口都是:市场不景气了,经济危机了,公司计划缩减部门了,所以你们统统的都准备下岗了。可堂堂大清□□大国,这种经济不景气的理由怎么说的出口嘛,纵使这是事实,也绝对不能说。得找一个高姿态一点的理由才行。商量来商量去终于找到一个好理由“尚可喜跋扈难制,下令撤藩。”看看,这理由多好,不仅把平南王一撸到底,还得让他感恩戴德。

旨意传完了,皇帝心里觉得舒畅了许多,早朝之后照例去给太皇太后请安。

从乾清宫出来,阳光不错,已有新绿初出,有风刮过,带着春天的味道。马庆福吩咐了肩舆,康熙心情极好,抬手,意思是不坐肩舆,他决定步行去慈宁宫。

慈宁宫的偏殿里,已经被拾掇出来,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花草,成了名副其实的暖棚。虽然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太皇太后却依旧穿着黑领金色团花纹褐色棉袍,灰白色的貂鼠毛从领口处翻出来,因为年岁大,她早已经不穿花盆底,改穿比较矮的元保底。她身边站着一个圆圆脸的孕妇。不用问,那是皇后,早上请安被太皇太后留下,欣赏她种的花花草草。皇后本是个性格温和内敛的人,话并不多,又是在太皇太后面前,更加恭谨了起来。由于月份大了,一首扶着腰,另一手被宫女扶着,面色红润,虽站了一会儿,却未见吃力。

太皇太后依旧心疼,叫人搬了凳子。皇后谢了座,由宫女扶着坐了下来。

奶奶婆婆看自己这个孙媳妇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有国母的范儿,说起话来也柔声细语,尤其是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鼓了,太皇太后真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这肚子里的肉团可是大清的嫡长子。

太皇太后正和皇后讲着孕期的禁忌,又说起自己怀着顺治时的反应:“那时候还在关外呢……”“一天到晚的就觉得睡不够……”“都说怀了男孩爱吃酸的,可那个时候一吃酸的就吐……”

正说的高兴,有小宫女笑盈盈的跑进来说:“太皇太后,万岁爷来了。”

皇后挺着大肚子站了起来。

皇帝俯身请安,太皇太后道:“快起来,瞧瞧淑秀这肚子,我瞧着又大了。”

康熙起身,笑着看了皇后一眼,因为近日朝政繁忙,他已有三五日没有去瞧她了,今天一见,瞧着精神和气色都好,也就放心,说:“这些日子总是忙,皇后那里有老祖宗惦记着孙子是放心的。”

太皇太后笑了,说:“我瞧着你今天精神分外的好,想是有什么顺当的事。”

康熙道:“真是什么逃不过老祖宗的眼,尚可喜递上折子,要请老还乡。”

太皇太后脸色一滞,将手中浇花的水舀子交给身旁的宫女,问了声:“准了?”

康熙点头,笑着说:“自然要准,不过他要长子尚之信嗣封镇粤,孙子思量再三没有准奏,命他们撤藩了。”

太皇太后轻轻蹙眉,没有说话,也没有搭理康熙和皇后,自顾自的向正殿走去,一行宫女跟在她身后出了侧殿,径直进了正殿。

皇后看太皇太后神色不好,想着应该撤了。

康熙知道太皇太后一想反对硬性撤藩,不过这次不同,这次是尚可喜自己申请退休的,而且这种申请他打了不是一次两次了。

正殿里,太皇太后靠坐在金心绿闪缎的大坐褥上,接过宫女递给她的烟袋,吸了两口,抬眼看见站在康熙身后挺着肚子站着皇后,此时的皇后已经面露倦色。太皇太后想着她这样的身子,跟着站了这么半天,也该着乏累了,便说:“淑秀,你也来了这么半天了,这时辰回去歇歇,身子越来越沉,要是乏累也不必按日来,这些个礼儿也就免了吧。”

皇后看这祖孙两个脸色不佳,早就想回去,客气了几句,行了礼便告退。

太皇太后示意左右退下,殿里只剩下她和皇帝。慈宁宫里一趟的绡纱裱糊在窗棂外,阳光透过来,映在炕上,太皇太后看着绿色的窗棂,好像是自言自语:“要说起来,那还是崇德年,崇德几年?”

康熙看见皇玛玛眼睛微微眯起,眼角的皱纹也跟着加深了,他不知道玛玛想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垂手

站着。

片刻,太皇太后像是想起了:“那是天聪七年,许尔显、班志富到盛京,说尚可喜要归顺大清,你玛法高兴啊,他们走了,你玛法大喊‘天助我也’,赐尚可喜的队伍叫“天助兵”。没出几日,尚可喜到了盛京,你玛法出城三十里相迎,赏赐珍宝无数。封他做了总兵,入了汉军旗。”她的眼睛看着窗棂,又好像透过窗棂看向更远的地方。

“要说尚可喜请辞,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记得顺治十一年他就递过折子,说是身体不好了,要请辞,那时候多尔衮和我商议,当时全粤尚未全定,朝廷也就没有准奏。”

她转头看着站在身旁的孙子,他正看着自己,他的眼睛像极了他的阿玛,轮廓却比他阿玛更分明。

太皇太后看着玄烨的:“你可明白一步动儿全局动的道理?尚可喜不单单是一个尚可喜,他一动,耿仲明那个孙子会瞧着,吴三桂会瞧着,尚不说那个耿精忠性子狼的很,单单一个吴三桂现下的朝廷能对付?倘若三藩联手,又会是一个什么局面?”

皇帝听太皇太后把话说的明白,说:“孙子省的其中道理,可如今赋税半耗与三藩,照此下去孙子只怕,国库就要支撑不下去了。况且闽粤已经底定,藩王坐镇已无必要。”

太皇太后道:“朝堂之上的事我不过是听一听,问一问,如何定夺还要看你。”

康熙道:“老祖宗明见,三藩俱握兵柄,恐日久滋蔓,驯致不测,孙子意撤回。”

太皇太后点头道:“撤藩已是大势所趋,今天撤一个平南王算不得什么,我怕的是引起激变。”

康熙听太皇太后语气缓和,笑着说:“老祖宗放心,孙子会掌握权衡。”

太皇太后点头,缓缓说:“但愿是我这个老太婆多虑了。”

祖孙两个又聊了一会,皇帝便起身行礼告退。

姜还是老的辣,太皇太后担心不是多余的。